你的家鄉在那魯灣,
我的家鄉在那魯灣,
從前時候是一家人,
現在還是一家人,
手牽著手,肩並著肩,
盡情的唱出我們的歌聲,
團結起來,相親相愛,
因為我們都是一家人,
現在還是一家人。
有一首歌,三十幾年前,透過救國團在大專生口中歡樂傳唱時,創作者卻因這首歌的理念,被以「首惡分子」的罪名羅織入獄,拖著數公斤重的腳鐐在蘭嶼農場的烈日下做苦工。然而,命運雖坎坷,卻未曾稍減樂觀天性和對藝術的執著,他就是「我們都是一家人」的詞曲創作者高子洋。
高子洋,卑南族,1952年生於台東知本。由於具平地人血緣的父親入贅母系社會的卑南族,所以從母姓取名「高飛龍」,後來又改名「高子洋」。
高子洋年幼時家境優渥,所住的部落中,閩南人、客家人、外省人都有,加以知本是台灣東海岸的交通樞紐,設有3家戲院,許多歌仔戲、布袋戲團和賣藥的「王祿仔樂團」都會前來表演,讓他從小就接觸包含多種語言和多樣音樂文化的環境,憑著興趣,開始自行摸索學習吉他、二胡等樂器。
高子洋強調:「原住民的音樂是我的靈魂,漢人的音樂是我的情感。小時候愛看布袋戲、歌仔戲,常常隨著苦旦的唱腔潸然淚下,甚至看戲看得太入迷忘了回家,而被家人責備。」由於所處的環境早已「族群融合」,所以當高子洋學著歌仔戲演員唱出「日日春」、「七字調」、「乞丐調」、「勸世謠」時,旁人根本聽不出歌聲是出自一位原住民之口。
高子洋的作品忠實反映時代,他的專輯不走流行走長銷,擁有許多忠實歌迷。
台灣吉普賽人
儘管語言發音上與平地人沒有差異,但深邃的輪廓與血液裡流竄的山林曠野基因,卻讓他在學校飽受欺負。
個子短小精悍的高子洋回想那段歲月,語氣中無限感慨:「其實小時候我們並沒有所謂『種族歧視』的觀念,但有些平地人同學經常叫我們『生番』、『番仔』,從父母口中才知道這是一種輕蔑的稱呼。之後考入省立台東中學就讀時,因為原住民學生極少,因此較弱小、老實的原住民學生就經常被欺負。」為了不被欺負,打架,成了高子洋爭取尊嚴的唯一方法。
除了在學校打架滋事外,1967年,15歲的他居然逃學到台北永和當油漆工。因為思念家人,寫下第一首創作曲「涼山情歌」,後來被家人尋獲,帶回台東繼續求學。隔年,父親罹患胃癌,龐大的醫藥費使得家道中落,他也因為在學校打架鬧事,退學到林務局屏東雙流林班工作。
在林班,眼看族人在學校被欺負,在社會上也是從事出賣勞力而且不穩定的工作,他有感而發寫下「朋友乾杯」(後改為「酒肉朋友」),歌詞中寫道:
我們是台灣的吉普賽人,
少了money少了工作,
過去的一切如夢一般,
只能回憶在夢裡,
夢裡還是在傷悲,
阿里洋(朋友),看杯,
喝了這杯不要忘記,
找到工作請你通知我……
雖自嘲是「台灣吉普賽人」,但高子洋內心深處「種族覺醒」的種子已萌芽。18歲,他到台北知名酒家如「花王」、「杏花閣」等走唱,接觸到更多遠離部落到都市工作的原住民,看到原住民族群在漢人社會裡受到不公平待遇,甚至窮到連小孩的奶粉錢都籌不出來,一再衝擊著他從小就愛打抱不平的心靈,也讓他覺醒到,唯有「互助」才能讓族人在社會邊緣活得更自在。
高子洋的作品忠實反映時代,他的專輯不走流行走長銷,擁有許多忠實歌迷。
「愛心互助」的夢魘
在新竹空軍基地服役時,高子洋擔任庫房管理工作,他開始思考如何幫助族人。1973年,他與一些朋友成立互助會,每人每月捐出100元,以不收利息的方式,幫助那些想創業或生活困苦的同胞。同年聖誕節,利用值班的時間,他一口氣完成了「我們都是一家人」、「那魯灣青年」、「團結在一起」3首歌;緊接著1974年元旦,為慶祝「原住民愛心互助會」正式成立,在台東知本天主堂廣場公開發表這些歌曲,還收錄在自助會章程中。
然而在那個禁止一切集會結社的「戒嚴」年代,任何性質的社團都不得成立,更別說公開活動。互助會成立沒多久,他在軍中便遭受嚴厲管訓,警備總部的相關人員,開著軍用吉普車將他從新竹空軍基地「押」到台北市,在一處外觀像日式平房、裡頭卻是牢房的不知名地點關了幾十天。
「那個地方就跟狗籠差不多,在裡面只能蹲坐,無法站立,也不能伸直平躺,只能側臥。每天都有人沒日沒夜地審問我組織互助會的動機和目的。」然而,高子洋當時跟大部分的原住民青年一樣,對政治的理解單純到只知道「反攻大陸、解救同胞、服膺蔣公及政府德政」,那裡能「招供」出什麼呢?
儘管無罪開釋,然而事情還沒有結束,他成了「列管分子」,一舉一動都被監視。退伍後為了謀生,他到高雄擔任捆工,沒多久便被故鄉的管區警員以中風的母親病危為由,誘騙回台東分局。正當他滿懷謝意感激警員的熱心通知之際,卻被以「地方首惡分子」的罪名逮捕,並被判2年10個月徒刑,送到離家不遠的「岩灣」監獄管訓,之後又轉到蘭嶼。
強調自己從未傷害過別人,卻被以「首惡分子」罪名管訓,高子洋無限唏噓:「我的本意很單純,社會亂象太多,人心和價值觀逐漸扭曲,因此弱勢族群的心聲一定要表達出來。誰知道在處處都是猜忌和陰謀論的年代裡,無私的善念反倒帶來了禍害。」
高子洋的作品忠實反映時代,他的專輯不走流行走長銷,擁有許多忠實歌迷。
落魄人生
命運常是作弄人的,相對於高子洋的個人悲劇,他的歌卻大受歡迎。「我們都是一家人」發表後,一個部落傳唱過一個部落,大專青年和救國團隊員來到原住民部落,學會吟唱後又帶回校園傳播。高子洋在蘭嶼農場接受管訓期間,也聽到大專生傳唱這首歌,諷刺的是,創作者卻因為這首歌的理念,正拖著數公斤重的腳鐐在烈日下做苦工,參與闢建蘭嶼機場、環島公路的勞動管訓。
然而最讓他難以承受的是,服刑期間,母親病逝、弟弟失學、親人離散、女友遠嫁日本,他都茫然不知。將近三年的苦難煎熬,出獄後,面對的卻是支離破碎的家庭。
出獄後為了生活,他當過魚販,也學習廚藝開海產店,1979年寫下「可憐的落魄人」,並拿給同族的陳明仁(後組「北原山貓」)演唱,結果獲得極大迴響。後來唱片公司為陳明仁出版十幾張唱片,都是收錄高子洋的創作曲,他也因此再度到台北發展,唱片公司曾為他出版過兩張吉他演奏專輯和兩張台語老歌專輯。
當時仍是戒嚴時期,這些夾雜日文、台語、原住民語的歌曲,並不符合國民政府自1953年起實施的「國語教育」宗旨,加上有流浪、故鄉等被稱為「灰色思想」的用字,觸犯「市儈、低俗、頹廢、墮落」等音樂大忌,因此發表後全部遭到禁唱。然而這些歌曲仍然在民間普遍傳唱,尤其這首「可憐的落魄人」,每到選舉期間就被拿來「諷刺」對手的「政客」嘴臉:
你可以戲弄我,
也可以呀利用我,
既然你不再愛我,
見面也該說哈囉,
我也可以戲弄你,
也可以呀甩掉你,
就算我不再見你,
見面也該說哈囉……
「原住民音樂是我的靈魂,漢人音樂是我的情感,」高子洋本質是個感性而溫情的人。
被偷走的創作心血
由於他的創作曲長期以來都是由同族的陳明仁主唱,許多人以為陳明仁就是創作者,導致版權不清的情況經常發生。以「我們都是一家人」為例,由於作品發表時他在服役,退伍後又被羅織入獄,以致外界誤以為這首歌的原住民語歌詞,是由創作「美麗的稻穗」的卑南族音樂家陸森寶所寫;某家經常到各部落採歌的唱片公司,也盜用他寫的歌,甚至將版權轉賣圖利。
直到1997年,歌手朱約信(藝名「豬頭皮」)尋找原創作者簽署授權同意書,才讓高子洋得到遲來的正義。然而,當他以詞曲創作者身份爭取版權、要求合理對待時,面對的卻是複雜的官司與龐大的訴訟費用。這也激發高子洋決定自行出版CD,並從單純的音樂創作者,搖身一變成為自力更生的街頭藝人,在淡水附近一面走唱,一面推銷自己的歌曲。
1998年,高子洋出版「阿里洋的歌系列1」──《實話實說》。「阿里洋」在卑南族語中,是「好朋友」的意思,這個系列不僅融合不同的族群文化和曲風,還徵求各族群愛樂者共同創作,並將一直延續下去,成為他的核心理念。
高子洋表示:「原住民音樂絕不能老是玩同一套,必須注入新的元素,與聽眾的生活經驗引發共鳴;所以我以原住民歌謠為圓心,結合各種語言的新鮮元素為半徑,畫出無限寬廣延伸的音樂天地。」
觀音山下,淡水河邊,高子洋和太太在此以樂音與遊客搏感情,夫妻倆唱功均十分了得,有機會遊淡水,一定不可錯過。
透視人生
從《實話實說》專輯中,也可以明顯看出高子洋心境上的轉變:早期他的創作較感性,有不少情歌、勵志、描寫離鄉背井心情的歌曲;然而遭受管訓、家族離散和重大車禍等人生轉折後,他在1985年人生最低潮的時候皈依佛教,甚至曾短期出家修行,從經藏中尋求心靈平靜;但因內心時時跳躍的音符,讓他最後還是決定還俗,以音樂創作作為修行的法門。
隨心境轉變,他對時事也敢於直言批判,「實話實說」的歌詞就寫道:
人家的代表是真正的代表,
我們的代表是買票的買票,
騙票的騙票……。
人家的男人是真正的男人,
我們的男人是板模的小工,
遠洋和礦工……。
人家的有錢是真正的有錢,
我們的錢是賣肉的賣肉,
賣票的賣票……。
歌詞看似犀利,配上高子洋略顯單薄滄桑的嗓音和嘲諷式的唱法,讓人聽了笑中帶淚,感觸萬千。但儘管嬉笑嘲弄,高子洋本質中單純的熱情和關懷仍不斷透射出來,他希望自己能走出悲情控訴,將關懷透過更幽默、更寬廣的方式傳播到社會每個角落。
聽他的歌,記他的名
1999年,「阿里洋的歌系列2」──《祖公仔走過的所在》,在結合傳統與批評時事的理念下誕生。其中,「講清楚,說明白」是這樣寫的:
講清楚嘛 說明白嘛
是誰在上面 是誰在下面?
什麼在中間 什麼放兩邊
你總說愛我 我怎麼不覺得?
(合唱)你想想 你想想
一路走來 始終如一
那是什麼路?
一路走來 搖擺不定
跳的是什麼舞?
(合唱)你猜猜 你猜猜
………
歌詞摘自總統候選人及學者所用的選舉詞彙,把對2000年總統大選的批判轉成幽默,令人會心一笑。就在這年,作家陳姿羽以他為主角人物,撰寫〈聽他的歌•記他的名字〉,獲得第22屆時報報導文學首獎,他才逐漸為人所知。
雖然年過半百,但高子洋的創作和活動力仍處於高峰。2002年他出版「阿里洋系列3」──《年少的狂》、2005年又出版《台灣願景》,還多次受邀赴中國大陸演出,並和當地的少數民族交流。2002年,他還成立「中華世界跨族群文化經濟藝術交流會」任理事長,同年在台北縣淡水鎮老街渡船碼頭附近開設「淡水留影留聲」,設計開放式的表演平台,為觀光客現場錄音、錄影。
高子洋的作品忠實反映時代,他的專輯不走流行走長銷,擁有許多忠實歌迷。
不悔歌聲
從15歲寫下「涼山情歌」,21歲創作讓他遭遇無數坎坷的「我們都是一家人」,迄今高子洋已創作三百多首充滿歡樂與哀淒,以及對社會底層生活寫照的歌謠。儘管創作一度讓他跌落命運谷底,但他仍不改樂觀天性,繼續以音符表達弱勢族群的心聲。
學者胡台麗表示,從「可憐的落魄人」(1979)到「不再可憐的落魄人」(1999),高子洋的詞曲一直有新的進境,在辛酸中仍追求歡樂,在失望中仍祈求著希望。他但願所有族群在那魯灣都變成一家人,尊嚴而浪漫地活下去。高子洋的樂聲讓我們碰觸到台灣原住民真摯包容的心靈,因而滿懷感激地隨之手舞足蹈。
在淡水河畔,高子洋彈著吉他引吭高唱,引來遊客駐足聆聽。然而,他的故事只到中場,還沒有結束,他還在為自己、為所有的弱勢歌者爭取權益保障與公平對待,而種種令人錯愕的黑色情節也仍持續上演中。無論如何,他都不悔於用音符,為自己與他人的人生增添繽紛色彩。
高子洋的作品忠實反映時代,他的專輯不走流行走長銷,擁有許多忠實歌迷。
一生坎坷但始終不改純樸個性的高子洋,在淡水碼頭臨海引吭,將昔日恩仇付諸清風流水。
為了擺脫唱片公司對弱勢歌手的剝削,高子洋靠著口碑和網站自製自銷,並開設小店「淡水留影留聲」,為遊客現場錄製影音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