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溪支線穿梭於青山與河谷之間。
買一張新台幣80元的一日券,可以暢遊平溪線沿線車站,但如果只是拍貓、放天燈、喝咖啡就可惜了。
從牡丹到三貂嶺,或是從平溪到菁桐,有山有水,有古道有瀑布,《台灣光華》跟著文史工作者探訪「忘憂古道」,尋找昔日春秋鼎盛藍靛產業的遺跡;更推薦鑽壺穴、瀑降等玩家級行程;當然不要錯過,荒廢了近37年重新復出的「三貂嶺生態友善隧道」,在隧道口拍張水中倒影的網美照。
夏季的平溪線依然潮溼多雨,《台灣光華》採訪團隊,搭乘台灣鐵路公司DR1000型冷氣柴客,故意錯開觀光客眾多的十分車站,來到平溪。
「平溪地區不同時期的產業地景,正好可以用藍色、黑色與彩色來形容。」文史工作者郭聰能,指著他工作室牆上的三幅畫道出箇中緣由,藍色指的是清領時期春秋鼎盛的藍靛產業;黑色是指日治時期帶來大量移民與聚落的礦業,彩色指的是現在吸引觀光客到訪的天燈文化。

地名、產業,兩百年來都在
平溪的歷史況味隨著鐵道的穿梭流轉,讓訪客讚嘆。
郭聰能拿出日治時期出版的《基隆郡平溪庄要》佐證,平溪的開發,最早可以溯源自清朝時期,1825年(嘉慶25年)胡克修家族因為平亂立了戰功,分封於此。
這處原始森林地,原本是平埔族與泰雅族的共同獵場,漢人進來開發後,產生多起原、漢衝突。
當漢人勢力越來越強,據守在基隆河南岸「番仔坑」的泰雅族族人,最後突襲村落放火燒寮後,撤退到坪林金瓜寮溪,所以平溪東勢里有一處稱為「火燒寮」。
先民在森林裡開墾,月桃樹莖的葉鞘可以做魚繩、帆船的繩子,當地就叫「月桃寮」;菁桐樹的樹皮是最韌的材質之一,地名取名「菁桐」;用薯榔來染魚網可加強韌性,當地就叫「薯榔寮」。郭聰能說,兩百年來,這裡還保留當初的地名、樣貌,甚至連產業都還在。


郭聰能工作室牆上的三幅畫,正好可以形容平溪地區不同時期的產業地景。

平溪老街不同於熱鬧的十分,別有風味。
放天燈,祈求平安幸福
按照郭聰能的說法,平溪的天燈文化,也與原漢衝突有關。
200年前,天燈是通訊信號。
話說,平溪一旦有土匪來襲,烽火台會燃起狼煙示警,趕快敲鑼打鼓,所以平溪有大鑼鼓文化。眾人看到烽煙,聽到大鑼敲響,老弱婦孺要逃命,壯丁趕快放下手邊的工作,回家捍衛家園。等危險過去,放出天燈,就是告訴大家已經平安了,可以回來了。
所謂「內山出土匪」暗指原住民的說法,郭聰能不禁為原住民叫屈喊冤,「你說我是土匪,我心不服啊,其實我才是真正的在地人,怎麼就變成土匪啦!」
今日俗稱的「天燈」其實是三國時期諸葛亮的孔明燈。只是現今環保當道的時代,放完天燈產生垃圾汙染的疑慮,業者從改良化學墨汁、創立環保天燈等方法減少汙染,郭聰能的「平溪天燈園」更倡導生態旅遊,例如走一趟十分瀑布,沿路可以撿天燈淨山,回收的天燈紙可以做成手抄紙,晚上再來放天燈祈福。

靛藍染料在布料上呈現從淺藍到深藍的漸層溫潤感。

平溪支線穿梭於老街、民宅之間。
往昔的護國神山
回到三張畫中的「藍色」,因為季風型潮溼的氣候環境,平溪在清領時期種植了大量的大菁(又稱馬藍、大青),是天然藍染「藍靛」的原料,做好的大菁膏,取徑淡蘭古道到汐止,船運到淡水,再出口至中國。
當時清朝的藍布衫、青衣等服飾都需要藍染,加上刺繡可以做成官服。由於需求量大,藍靛成為19世紀台灣大量出口的產品,台灣各地都有種植,只是品種不同,現今台北的平菁街、菁山路、林口的菁埔、台南後壁的菁寮,有「菁」字的地名,可以考究,往昔應該都是大菁的產地。
此外,大菁的根部是「板藍根」,是治療新冠肺炎「清冠一號」裡面的中藥材,可以清熱解毒。郭聰能說,現在台灣的護國神山是晶圓,清朝時就是藍靛,平溪出產的大菁產值最高,產量最好,其對台灣出口貿易貢獻等同於現在的新竹科學園區。


走一趟生態旅遊,沿路撿天燈淨山,回收的天燈紙可以做成手抄紙,晚上再來放天燈祈福。
消失的地景之一:忘憂古道
郭聰能推薦一條旅遊指南鮮少介紹的「忘憂古道」,從白石里平菁橋走進忘憂古道,連續「Z」字型步道爬升,可以看到昔日種植大菁的石砌梯田遺跡。
當時的林厝,地主擁有100甲土地,至少雇用了300位長工,有負責堆砌梯田的打石師傅、種植馬藍的農夫,還有負責萃取大菁膏的工班。
在馬藍盛產期,每一個支流兩邊種滿了大菁,當地人叫做「菁仔湖」,不是真的有一個湖,而是看上去滿山滿谷都是大菁。
約有100公分高的駁坎,即是用石頭堆砌的梯田,「這裡最多曾有十區的梯田。」郭聰能摸著滿佈青苔的駁坎感性地說:「每次我摸著它們就很感動,以現在的建築工法來看,仍是很好的生態工法,200年了,這個梯田還在。」
再往上走一段路,「土地公有保庇(pó-pì),幫我們在溪流的交叉點,找到昔日大菁的工作站,」他指出,工作站稱為大菁礜,就是萃取大菁膏的地方。
大菁產業沒落,除了德國人發明化學染料,另一項重要原因是礦業的興起。當礦業取代了大菁產業,慢慢的礦業又沒落,平溪山區更加日漸荒廢,至少長達40~50年。

大菁梯田遺跡,駁坎的高度在100公分,最高的到160公分。

黃昭夫以愚工移山的精神,修復忘憂古道。

忘憂古道找得到昔日大菁
用手作步道說產業的故事
林厝後代的女婿黃昭夫,退休後回到平溪,不忍昔日的產業古道埋沒於森林之中,十多年前,他開始將損毀的古道,以手作步道的方式修復,就是現今的「忘憂古道」。
84歲的黃昭夫,用鐵鍬與鋤頭「四兩破千斤」,運用槓桿原理搬運石頭,砌築填縫,完成一段一段的石階,令人佩服。黃昭夫的義舉,也感動郭聰能等多位義工協助他手作步道。
步道沿路長滿了強勢的冷清草,有一處路段,義工們清除乾淨後,神奇的是,經過一個冬天,大菁就在路旁自己全部長出來了,郭聰能說,「我才知道,大菁原來還在。」林業署也把大菁列為林下經濟作物。
黃昭夫與義工們目前已完成忘憂古道的溪谷線與稜線路,呈八字型的路線,不僅可以取代前往峰頭尖時經常發生山難的路段,往上走到高點,可以眺望菁桐與平溪三尖,往下走可以回到菁桐老街。
「山跑不掉,水跑不掉,但我們的人跑掉了,因為沒有了產業就沒有人。200年前這麼重要的一個產區。要不要活化?」郭聰能拋出問題後說,手作步道還會繼續做,期待未來可以串聯淡蘭中路,這條自然生態之路,說著當地的故事,或許可以成為偏鄉找到定位的重要路徑。

終點菁桐站懷舊風十足。

平溪支線沿線仍可看到鐵道至礦場間的台車道、吊橋等工業遺跡。

沿線蜿蜒到菁桐,為平溪線的終站。
消失的地景之二:生態隧道
《台灣光華》採訪團隊繼續搭乘台鐵冷氣柴客,從平溪來到牡丹站,為了讓火車安全通過坡度達千分之16的斜坡──牡丹坡,月台呈現120度彎度,因而以微笑月台聞名,車頭乘客可以向後面車尾的乘客打招呼。
「三貂嶺玩生活工作室」的導覽老師蔡淑瑛,詢問跟團的旅客,「牡丹有三寶,大家猜一猜,有哪三寶?」團員們你一句我一語地說:「三九九吃到飽。」「現在物價漲,是四九九吃到飽。」
還來不及問是哪三寶,眼前的隧道口讓人眼睛為之一亮。荒廢了近37年的「舊三貂嶺隧道」、「三瓜子隧道」,新北市重新規劃、設計,讓兩座百年隧道重新成為自行車與行人可以行走的生態隧道。
長達約3.19公里的隧道,連接三貂嶺和牡丹,夏涼冬暖。設計師吳忠勳與國際設計團隊以生態友善工法,不僅保留鐵道文化的歷史痕跡,還在隧道內保護了「蝙蝠」的棲息區,包括台灣特有種葉鼻蝠在內的四種蝙蝠,設計師們刻意在隧道壁面留有縫隙,讓蝙蝠能夠順利進出,甚至在裡面喝水。
經由蔡淑瑛的解說,感受橫跨三個地質層的隧道結構,砂岩與砂頁岩長年被滲入隧道壁面的水流溶解與沖刷,兩側牆面形成特殊的鐘乳石景觀,還有動物生活痕跡的化石,展現歲月沉積的奇特美感。發揮想像力去觀察,壁面的圖像有如水墨畫、米羅的畫,還有洋蔥與高麗菜等等碳酸鈣結晶形成的圖案。
走到三貂嶺一側的出口,引入戶外綠意和天光的鏡面水池,更是旅程的高潮,遊人可以發揮創意,利用水中倒影,拍出令人驚豔的夢幻景色。

三貂嶺生態友善隧道的鏡面水池,遊人可以發揮創意,利用倒影,拍出令人驚豔的夢幻景色。
消失的地景之三:機關庫
來到三貂嶺,先造訪「三貂嶺文史工作室」創立者廖愛珠,她說起2011年推動「三貂嶺藝術村」及平溪線「綠光寶盒」計畫的初衷。
做為三貂嶺的第四代,廖愛珠的家族代表了此地產業的興衰,「我的阿祖來這裡種田,我的阿公是煤礦礦主廖北樞,曾經當過鎮民代表。父親不願意當礦工,幫阿公打理鐵路運輸,阿嬤叫我們以後都不要碰政治,所以,第四代都從事教育工作,並且離開了三貂嶺。」
1984年以後,煤礦礦場關閉,山區裡面的六個村落、二千多人,幾乎外移。三貂嶺一下子沒落了。
「我舅舅常說我生不逢時,」自瑞芳國小退休的廖愛珠,2011年開始協助板橋社區大學進行文史調查,「那時候不論是網路或是圖書館,幾乎沒有三貂嶺的資訊。」人類學者鄭智殷探索三貂嶺的文史,就從她的家族開始記錄。
廖愛珠眼中重要的地標──作為蒸汽火車維修站和補給中心的三貂嶺機關庫,曾經是平溪線三貂嶺聚落繁榮的象徵之一,所有遺跡因破敗而被剷平。為了找回對機關庫的回憶,老員工與居民成立三貂嶺機關庫聯誼會,協助蒐集資料,可以在中央研究院建立史料網頁上找到。

蔡淑瑛(右)向旅客介紹,三貂嶺生態友善隧道的特色。目前採全面預約制,參觀前需要上網預約。
消失的地景之四:碩仁國小
另一代表三貂嶺的地標是碩仁國小,第七屆畢業生的廖愛珠說,很多人搞不清楚三貂嶺與三貂角,可是如果講到碩仁國小,一定知道,是在三貂嶺這邊。
廖愛珠與兒子經營的餐廳就叫「碩仁小食堂」,目前提供登山客預約餐食,爬山下來,就有便當或是熱食可以果腹。
廖愛珠曾借碩仁國小舉辦介紹三貂嶺礦區等議題的文史展覽,「三貂嶺玩生活」工作室主理人蔡淑瑛,今年四月向新北市教育局租下已經廢校40年的碩仁國小,未來她想規劃成為環境教育場域,種植香草,營造可食地景,二樓提供到小學過一晚的體驗,讓這所小學將有不同的功能與面貌。

為了不打擾蝙蝠休息,走在隧道時要輕聲細語。

三貂嶺生態友善隧道是全台唯一的「鋼筋自行車道」,步道鋪面採用特殊的鋼筋結構,讓遊客能更清楚地感受隧道的歷史痕跡。

碩仁小食堂為預約的團體客準備以在地食材烹煮的午餐。
車輛沒法到的車站
訪問時,平溪線鐵路不時車聲隆隆地經過,蔡淑瑛的先生、三貂嶺觀光發展協會理事長楊傳人指出,三貂嶺車站是全台灣唯一車輛沒法到達的火車站,但它的運量卻很大,環島線與平溪支線在此交會,每天有22班次的火車從台北過來,也有22班列車從宜蘭過來。
遊客搭火車來此,除了造訪碩仁國小旁的三層瀑布步道,春天可以欣賞「五月雪」桐花的美景與螢火蟲,夏天更是清涼有加。
尤其對外國人來講,東北角是亞熱帶雨林氣候,可以看到各種的蕨類,蔡淑瑛說,台灣所在的緯度,在冰河時期就像是諾亞方舟,成為所有的物種、植物的避難所。
40年前喜歡跑山的楊傳人發現,三貂嶺地貌豐富,有山有水,還有很多瀑布,更有整片被稱為活化石的桫欏群、筆筒樹,充滿侏羅紀公園原始的風味。
在德國鐵路局的物流部門工作的楊傳人,因為工作需要,住過巴塞隆納、波蘭的克拉科夫古城,還有英國倫敦,53歲時決定退休,帶著小狗過著玩山玩水的生活,在全球眾多城市中,他選擇了三貂嶺。
消失的地景之五:塵封的礦場記憶
已在三貂嶺住了十年的楊傳人說,三貂嶺不只地貌豐富,歷史文化底蘊也很多元,包括鐵路史、礦業史與移民史。
常到世界各地曾有礦業的地方旅行的楊傳人自問自答:「礦區會留下什麼?」「記憶而已。」
三貂嶺也是,「礦業,讓這個地方發光,也讓這個地方忽然停電。」
但礦城承載著厚重的記憶,需要有人去記錄。他們因此認識廖愛珠、猴硐礦工文史館館長周朝南,還有大家叫毛主席的退休礦工毛振飛,慷慨地分享手中的文史資料。
來到三貂嶺,楊傳人指出,可以找一找,礦區隧道口一定有的三個「設施」,一是洗澡間,二是土地公廟,礦工進去礦坑之前,先拜土地公,「我將命寄付,出坑後,再點香,感謝土地公。」還有,目前已破敗的「礦工檢驗室」。
移民史也非常精彩,例如台灣總兵劉明燈留下有關三貂嶺的金字碑詩句。前人更有句形容三貂嶺的俚語:「行過三貂嶺,毋敢越頭想某囝(母子)。」就是在形容移民行經三貂嶺,前往肥沃的葛瑪蘭拓墾,三貂嶺是最後一個平地驛站,入山後地勢險峻難行,一旦越過三貂嶺這座山,意味著與家鄉、家人分隔兩地,難以回頭。
到了礦業發達的時期,原來的俚語就變成「來到三貂嶺,忘記某囝。」主動忘記了家人,為什麼?因為聲色犬馬,令人留連忘返。

三貂嶺車站是全台灣唯一車輛沒法到達的火車站,環島線與平溪支線在此交會,搭火車可輕易到達。
瀑降、漂漂河、立漿
如今,造訪三層瀑布,感受水花飛濺的清涼,鑽壺穴,玩瀑降,一樣讓遊人樂而忘返,連美國軍校的暑期訪問團,都玩得很高興。
楊傳人首先推薦「鑽壺穴」,基隆河三貂嶺段的壺穴,長期經河水沖刷,石頭被掏空變成「蛋殼」,喜歡探險的人可以鑽到裡面去,當陽光灑進來的時候,信佛的會說這是一種佛光;信基督教的就說耶穌光,「我的話,就是看到陽光。」楊傳人打趣地說。
至於基隆河上游的大華壺穴群屬於危險水域,「我們有術語稱為高繞、走山。」再厲害的玩家都會避開這個水域。
基隆河一到三貂嶺,地勢變平坦,可以安全的玩水,也有在危險水域才看得到奇形怪狀的壺穴。他強調,在所有開放水域玩水,都須具備水域安全知識,才能避免與應對危險。
三貂嶺一帶的瀑布不下三、四十個,最有名的三個瀑布──合谷瀑布、摩天瀑布與枇杷洞瀑布,瀑布落差達40米以上,可以玩瀑降,藉由繩索垂降的技巧,垂降而下,感受瀑布水流和高度帶來的刺激感;有時藉由擺盪,找到適合的深潭跳水,享受躍入水中的清涼快感。
還有動靜皆宜的水上瑜珈,找個合宜的天氣,可以在河谷上用立式划槳板(SUP)做水上瑜珈,很療癒;動態的立漿、漂漂河,只要帶入水上救生技巧,蔡淑瑛說,很多客人來的時候「憂頭結面」(台語),玩完水後,臉部線條完全放鬆,即是拜好山好水的魔力所賜。
這也是搭火車遊平溪線的魅力所在,不只有歷史遺跡的鄉愁,還有自然風光的療癒;不只有小鎮悠靜的歲月,也有地方創生的希望。

合谷瀑布落差達40米以上,可以玩極限運動瀑降。

在基隆河的三貂嶺段玩漂漂河,暢快有趣。(蔡淑瑛提供)

有山有水的平溪支線,蘊藏深具人文特色的地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