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顧台灣攝影的發展脈絡,在民國五十年至五十八年間,創作力極為旺盛,參與行動相當活躍的,恐怕大家都會想起「阿溪仔」這個名字。
鄭桑溪遠在五十年代初期,以一幅「蘭嶼雅美婦人」奪得「台北攝影沙龍」優秀作家獎及最佳作品獎第一名之後,就以黑馬之姿,狂野馳騁在台北的攝影壇上。
當時,他的觸角廣泛、取景生動,八年中不間斷地創作,屢見佳績——從社會百態的寫實報導,到窮鄉僻壤的田野記錄;從觀察細微的鳥類攝影,到現代佈局的光影圖案;從紅外線底片的使用到水底攝影的嘗試,顯示他的精力過人。
在器材的開發上,他說他「可能」是台灣第一個使用兩百釐米與魚眼鏡頭,而又有作品成績發表的人。此外,他積極推動成立學校(成功中學、政治大學)的攝影社團、地方(基隆市)的攝影學會,還主持了台灣第一個有關攝影的電視節目「攝影漫談」(民國五十六年三月至九月)。從上面這些紀錄來看,說鄭桑溪是五十年代台灣攝影界的十項全能,似乎不為過。

雅美婦人/蘭嶼/1960。(鄭桑溪)
初生之犢的狂熱
鄭桑溪,民國廿六年出生於基隆,家中早先經營旅館與煙酒公賣。初中就讀台北建國中學時,向同學借相機拍攝紀念照,是他第一次接觸攝影。念高中時,因胃病休學,累積了打零工所得,買了一部DIGEON相機,開始抽空拍照。當時,以一初生之犢,他就以不錯的成績,加入「新穗影展」及「中國攝影學會」。高三那年,還參加「台北攝影沙龍」第十次競賽,得了特選,建立起十足的信心。當他考入政大新聞系後,學業與興趣的連繫,使他更有了專心發揮攝影熱忱的餘地。
大學時代,因為器材、技術上的接觸,從「福得」張才那兒,他得到不少觀念的啟發。「新聞」範疇中的「真實」信念,加上張才在「人性」觀點上的指引,使得鄭桑溪在拍照時,能夠避開當時人云亦云的沙龍畫意,而較注重另一種兼具「生命力」的內容表現。他在大一時的作品「蘭嶼雅美婦人」就是一個「獨具慧眼」的例子。
那是民國四十九年,他隨救國團的「蘭嶼建設考察隊」,到離島工作。他在那兒呆了一個月,紀錄了一些田野調查,「蘭嶼雅美婦人」是其中的代表作。這張作品,既展示了典雅大方的取景構成,又井然有序地描繪了族人的容姿、習俗與環境景觀,那種「安定」與「關懷」的器度,在當時是較少見的。它也使人想起「蒙娜麗莎的微笑」似的和諧與安祥。
鄭桑溪在這段時間所拍的作品,包括「九份」、「基隆」等系列,較關心主題本質的自然呈現,其人間性、社會性的關心初探,在流傳意義上是遠超過他在後來所做的其他嘗試。譬如是僅只提供光影、圖案或技術實驗的「新異」影象,或是冠以「藝術攝影」之名而強調主觀點的作品。

「飛禽」之一/1961。(鄭桑溪)
飛禽的表情
入伍服役前,鄭桑溪整理了先前一些「白鷺鷥」照片,又買了一支市面上才進口的PENTAX200釐米長鏡頭,在動物園呆了一陣子,於民國五十二年的青年節,以一名大學生資歷,開了他首次攝影展覽——「飛禽」個展。
在長鏡頭的壓縮觀景窗裡,鄭桑溪第一次發現了當時許多人肉眼覺察不到的景像,於是各種「擬人化」的表情、動作,自得的、疑懼的、高雅的、精明的、慌亂的,都在不同飛禽的特寫中,唯妙唯肖地展現出來。這一組照片,影象銳利、色調統一,今天看來,仍然非常生動引人,與當時的幾回個展(黃則修的「龍山寺」、黃則修與吳東興的「野柳」、謝震隆的「蘭嶼」及柯錫傑的個展等),都是值得記上一筆的。
當時的中國攝影學會,彷彿是個權威無上的「國度」,不入其門,似乎就沒有身分感的依歸,很少有攝影家願意做流浪的化外之民。而其所設的「碩學」、「博學」會員資格,更加添了一種名分成就感。鄭桑溪先前曾以「飛禽」系列參與「碩學」資格審查,被打回票,等到「飛禽」個展在報章雜誌得到熱烈迴響後,他再將同一批作品送往審查,竟很快就獲得通過。學乖了這一點,他在第二回的展覽——「現代攝影展」之後,才送作品審查,果然很容易又通過了「博學」的資格。
以沙龍為軸的中國攝影學會,竟也能接納鄭桑溪式的「現代攝影」光影系列,不知是表示它的包容量變大了,還是輿論影響了它的尺度、抑或是鄭桑溪式的現代形象有沙龍的構成影子?不管如何,鄭桑溪還是認為他的碩學、博學資格是靠實力贏來的,倍覺珍貴;不像後來,有些人可以利用其他管道,輕易地取得榮銜,方便他的社會行為,而與真正的「攝影」無益又無緣,徒增笑話與糾紛罷了。

「飛禽」之二/1961。(鄭桑溪)
報導攝影的起步
鄭桑溪退役後,曾經做過多年的雜誌攝影工作,興趣因職業而有所發揮,他的產量豐富,創意頗多。民國五十三年,他加入行政院新聞局攝影室編輯組工作,擔任VISTA創刊號的主要攝影師,並負責新聞局相關攝影勤務,一直做了三年。
這段時期,他上山下海,無所不拍,非常忙碌,好處是獵影目標廣泛,有機會嘗試、搶新與發掘,做為當時實用上的圖稿,已得心稱手,時有佳作。缺點是沒有時間進一步讀書、思考與內省,終而導至在人文修養、藝術美學,或思想觀點等認知上的欠缺,這不只是他個人,也是過去台灣攝影家發展上的一大缺憾。當然,出版訊息的貧乏,生活成長的侷限,社會營計的自慮,這整個大環境的文化開發斷層,也都是一些主導因素,但個人才智與毅力的持續與煎熬,恐怕才是最大的關鍵所在。
鄭桑溪的攝影觀是,攝影的「真」,要比「美」、「善」來得重要,「美」、「善」可以製造、可以等待、可以重來,也可以用其他的藝術形式表現得更好,而攝影的「真」卻是一縱即逝,需用敏銳的心眼,在剎那間才能捕捉得到的。攝影不應該炒冷飯、落俗套,他說,不要用舊的感覺、舊的方法去拍,而應該採用別人沒有看過的角度,重新去詮釋。
以這樣一種態度去拍照,鄭桑溪在早年的報導寫實領域中,也曾留下不少範例。在新聞局工作期間,他所拍攝的雙十閱兵、先總統的揮手答禮、蔣夫人的自然容姿,都有其別緻生動的一面,不像官方照片那麼生硬而刻意。
由於表現優異,鄭桑溪在民國五十七年受任於「現代關係社」,擔任「綜合月刊」與「婦女雜誌」創刊號的專任攝影後,也做過許多動人的圖片報導,例如「紅葉棒球隊的故事」、「十項選手——楊傳廣」等專欄,絕不比現時下的攝影報導遜色,而他卻在十八年前就已做到了。
如果我們追溯「報導攝影」的源流,鄭桑溪其實早在五十年代末期,就默默地在做鋪路工作了。當然,那個時候的攝影思潮與風氣,是較溫和、修飾的反應,而非勇猛的批判,建設之始與開發之後,不同的期待心態是可以理解的。

九份/1961。(鄭桑溪)
老基隆的見證
除了「飛禽」專輯外,鄭桑溪在民國四十九至五十四年所拍的照片中,比較能夠成系列單元的,大約有三組。
一組是注重變形、反比、失焦或異象圖案的「光影系列」,它們在民國五十四年左右出現,還頂具「現代感」的,雖然技術層面的表現與造型的趣味,強過內涵的思考,但並不流於平庸與匠氣。
第二組作品是「九份」,他紀錄了這個落寞小鎮的外貌。當然,鄭桑溪並沒有像今天的報導攝影家那般,做更深入而人間性的探討,他只是「業餘」地去做「記實」的工作,看到什麼拍什麼,沒有主觀的意識或想法,也時常無法兼顧到「人」與大「景觀」間更好的關係位置。不過,重看五十年代「九份」的平實面貌,尤其是幾張孩童們在街弄的駐足嬉樂圖,也不斷勾起我們昔日童年的回憶。
第三組照片是「老基隆」。鄭桑溪以他大學生時代的攝影狂熱,為自己生長環境的點點滴滴留下記錄。那些已然消逝的人物、民情、建築、市集等景觀,在今日已完全「變容」下的基隆新貌前,反而更顯示出一種單純、躍動的「生命力」。新市鎮的混亂、汙穢、急燥與恍惚不安之氣,只是叫人覺得心一直往下沈,好像大家只爭活在目前一刻,而不是較遠的將來。
鄭桑溪當年憑著一般熱勁,在生長的家鄉東奔西走,拚命攝像,他也沒想到這些紀錄今天竟會變成他自己最為「珍貴」的影像作品。平實廣角的港灣、市場俯攝、長鏡頭的橋樑、公路壓縮,明暗有序的建築、街道取景、信手拈來的港都速寫……影像逼真而清晰。我想,這些可能是島內各市鎮的變遷軌跡中,最完整而生動的一次目擊與見證。「基隆」何其有幸,有一個回省的憑據。鄭桑溪計畫將來有一次新舊對比的「基隆回顧」展,在現存的成績中,他是最有資格來做這件事的。

台南赤崁樓/1957。(鄭桑溪)
影像的休止符
民國五十八年,鄭桑溪為了多吸取經驗,單身赴日,先入早稻田大學學日語,當時他並不知道其他學校有攝影系專科,所以繼續考入早大文學研究科,專攻映畫與演劇,並且以「台灣演劇研究」得到碩士論文。在日本待了四年,他接觸了各種攝影新貌,買了一堆器材,準備回台灣再度出擊。
返國後,家營的近海漁業卻發生危機,他是長男,只好毅然出來扶持。但限於大環境的失勢以及個人經營上的無力,不但事業無以回生,也牽制了他所有的攝影熱忱與時間、精力,他的攝影生涯,此時一片空白。
待困境塵埃落定,告一了斷,鄭桑溪的攝影心態已失卻往昔的勇猛銳氣。他說,年輕時代,沒有家庭、事業的拘束,生活自由,涉獵地方廣闊,自然會產生大量的作品。如今有了各種顧慮,加上自己覺得學養不夠、時間不夠,要突破談何容易呢?唯一仍吸引他較大興致的,是繼續去推動地方上的攝影風氣。
因此,他又重任「基隆市攝影學會」的負責人,與各地同好組成「鄉土文化攝影群」,固定推出展覽活動。不過,他自己也承認,最近這十年來的攝影作品,修飾與解說的功能性強過其他。談到原創性,他自己認為,主要作品是完成於民國四十九年至五十八年之間。

「光影系列」之一/1962。(鄭桑溪)
第二回出發
由於整理「攝影台灣」資料的提醒與督促,鄭桑溪重新翻洗了數千張舊照片。在基隆的住室裡,他那滿牆櫃的古舊攝影書刊中,似乎塵埋著幾則光輝、美妙的戰績回憶。而,過去的榮耀似乎還激發著一顆未老的心志,鄭桑溪希望能很快的再拾起相機,像當年紀錄「九份」、「基隆」一般,再去為自己的生長環境盡一分「留影」的心力。他說,今後的拍照,要順其能力、自然地去「人間」反映,而不再只是提供一種視覺刺激或異象,因為那沒有積極意義,存不存在都無所謂了。「作品不一定要為自己才產生,它應該更為地方的見證、為歷史的足跡而盡力才對」,他說。
年紀漸長的鄭桑溪,似乎又重返剛接觸攝影時的拍照方向,要為大街小巷的人群風貌做影像描繪。只不過他說,現在是帶著平淡的心與成熟的視角。我們期望他能揮掃一度疲憊、委靡的心志,再次奔馳,並且一點一滴地為地方的人情文物,再做第二回見證。

「光影系列」之二/1962。(鄭桑溪)

基隆(蒸汽火車調度站)1959。(鄭桑溪)

基隆系列(劉銘傳時代建造的老火車站)1960。(鄭桑溪)

「基隆」系列(黃昏一景)/1961。(鄭桑溪)

「基隆」系列(仁四路攤販市場)/1959。(鄭桑溪)

「基隆」系列(開通前的麥帥公路)/1960。(鄭桑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