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爬上蘇花公路,俯瞰腳底下的大舞台,做為佈景的是海灣、港口、山巒,若即若離。學校、廟宇、漁民之家、漁市場、造船廠、天主堂、……都是共同建構大舞台的小舞台。」—《南方澳大戲院興亡史》
作家邱坤良筆下的南方澳是一個大舞台,這個豐富如戲的故鄉,圍繞著今日「日新旅社」所在的「南方澳大戲院」上演,它在2013年邁入開港的第90個年頭。
這個台灣東北部的漁業重鎮,人稱「鯖魚的故鄉」,擁有全台最先進的漁業技術,造就1970年代的產業榮景。曾經興旺又沒落的南方澳,見證台灣漁業的興衰變遷,現在正走在轉型的十字路口上。
清冷的冬季早晨,大型魚類拍賣的第一漁市場只見一條旗魚。拍賣員依舊喊著外人難以辨識的數字,買家在旁意興闌珊的出價。
蘇澳區漁會第一漁市場主任陳添福,在漁會服務35年,嫻熟漁市拍賣業務。他的辦公室在漁市場二樓,面對著一樓的交易空地,樓下的漁貨交易盡收眼底。
估計,台灣近海及沿岸漁業的年產值大約有新台幣170億元;根據蘇澳區漁會的統計,自從蘇澳區漁民在2011年捕獲七萬多公噸魚、創下史上最好的33億元產值之後,漁獲從前年就開始逐年下降。2012年的漁獲總重有六萬多公噸、產值30億元,但去年只剩4萬7,000公噸,約23億元。
「去年是壞魚冬,」陳添福搖搖頭說,漁市的冷清,更加重東北季風的淒苦,適逢農曆十五前後5天的月圓之際不宜出海捕鯖魚,漁民只好休息。「以前旺季時,凌晨4點就要開始才拍賣得完,」陳添福眼中還彷彿看得到往日漁港熱鬧的景象。

第一漁市場每日清晨進行鯊魚、鮪魚、旗魚等大型魚類拍賣。圖為漁民豐收的竹筴魚獲。
南方澳位於台灣東北部的宜蘭縣蘇澳鎮,東臨太平洋,西面是中央山脈起點,也是進入花東後山的門戶。在後山原住民尚會出草,出入花東陸路不暢通的年代,從南方澳到花東的海上交通反而更為便捷。
位居蘇澳港灣之南,和北方澳軍港遙遙相望的南方澳,腹地2平方公里,卻擁有3個漁港,整個蘇澳灣的漁、軍、商功能完備。外海的豆腐岬,是典型的東部岩岸,南側是沙岸的內埤海灘,跨海大橋在北側將南方澳的交通串連成一個環形。
三面環山一面臨海的地勢,讓蘇澳成為港闊水深的天然良港;再加上東部沿海有黑潮主流通過,旗魚、鮪魚、鯊魚、飛魚等迴流魚群聚集,南方澳附近海域形成豐富的天然漁場,龜山島、彭佳嶼、釣魚台都是此地漁民作業的主要海域。
18世紀中期,這裡原本是原住民猴猴族的聚落,直到1923年日本殖民政府開港後,南方澳成為當時東部唯一可容納動力漁船的漁港,才從後山的遺世海角轉型成現代漁港。
1965年,政府為因應遠洋漁業的發展,在南方澳第三漁港建港,成為大型圍網漁船及遠洋漁船的停泊處。南方澳顛峰時期,3個港口最多曾停靠一千多艘船。
進步的技術,豐富的天然資源,欣欣向榮的盛景,讓南方澳吸引了來自小琉球、澎湖、東港、恆春、龜山島等地的討海人,帶進各式的漁業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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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到1970年代,是巾著網漁法最興盛的時期,南方澳曾多達二百多組,在大型圍網船隊興起後迅速沒落。
「南方澳有全台灣最先進的捕魚漁法,」今年75歲,曾經海裡來浪裡去,65歲退休前是指揮5艘漁船的大型圍網船隊漁撈長陳傑驕傲的說。
早年南方澳主流的鰾旗魚和延繩釣漁法,是日本人帶進來的。在那個一條旗魚可買一分地的年代,南方澳一度擁有「旗魚港」之稱,最興盛的1950年代,漁市場一天可以拍賣200~300條旗魚。
1950年代,陳傑的父親,曾任蘇澳區漁會理事長及宜蘭縣議員的陳東海,和堂兄弟一同從日本引進「巾著網」。這種圍網式的漁法,漁獲以鯖魚及烏魚為主,使得南方澳鯖魚產量居全台之冠,成為維繫南方澳產業經濟的關鍵,「鯖魚的故鄉」之名不脛而走。
巾著網發展了20年, 在1970年代大型圍網引進前,達到最高峰。當時全台的巾著網漁船幾乎集中在南方澳,最多達二百多組,一天作業可達3次之多。
「清晨一點,漁船就等著排隊給警總檢查出港,趕三、四點到漁場下第一次網,那時船多到小船還會被擠翻,」陳傑說。
出身南方澳的作家邱坤良,筆下的「南方澳大戲院」,從戰後1948年興建,到1973年拆除,正好見證精彩時代的頂峰。短短25年間是南方澳最飛揚的時代, 這個面積僅2平方公里大的彈丸之地,一度迅速匯聚了二萬多人在此生活,人口密度居全世界之冠。一棟不到20坪的木造平房,常常住上7、8戶,擠進二、三十人。
當時南方澳是個不夜城,冰果室、撞球場、茶室林立,一個漁村蓋了3間戲院,外地人總以「馬達一響,黃金萬兩」來形容南方澳人的富裕。過年時家家戶戶搬出麻將桌在港邊大戰方城,和停泊的漁船形成趣味景象。

今年75歲,南方澳人尊敬的退休老船長陳傑,曾是指揮5艘漁船的大型圍網船隊漁撈長,有著說不完的海上故事。
1970年代政府開始鼓勵資本集中,推動漁業企業化,引進大型圍網推廣遠洋漁業,讓南方澳的漁獲呈現驚人成長,陳傑也難忘當年海上豐收的日子。
「有一次晚上八點下了漁網捕鯖魚,兩天後,魚多到拉不起來,」陳傑回憶那次驚險的出航,他甚至隨時準備用小刀將網子割斷,因為曾有日本船因為漁獲太重而翻船,「最後我們撈起了十分之一,1,000公噸以上,賺了500萬元。」
但由於大型圍網船的造價動輒上億,需要的設備和資金都是尋常漁家無法負荷;此外,大型圍網船隊的漁獲激增,也造成魚價嚴重下跌,中小型圍網的巾著網船失去競爭力,小船家一一消失。
曾將FRP塑膠船、魚探機、起網機、GPS等最新科技引介到南方澳的陳傑每次出海必定作航海及工作日誌,平時勤吸收國外漁業資訊。他認為,台灣不像日本是漁業大國,應該發展中小型圍網。
大型圍網讓小魚也不得倖免的「一網打盡」技法,也導致漁業資源迅速衰竭。
需要70人左右的大型圍網船隊,成本過高,但漁獲已無法支撐而沒落,取而代之的是南方澳漁民發明,俗稱「三腳虎」的扒網船﹔其機動性高、成本低、高效率等優點,讓南方澳的面貌又一次轉變。現在扒網是南方澳漁法的主流,連中國大陸的漁船也起而效尤。

文史工作者廖大慶回到家鄉,在過去父親和朋友合開的三剛鐵工廠生根,致力於挖掘南方澳在地文史。
多樣化的討海記憶在南方澳匯集、改良、創造甚至棄置,每種漁法都代表著不同文化的融合。
從1920年代日本漁業移民、1970年代興盛時期吸引全台的討海人,到近年的東南亞漁工和外籍配偶,南方澳的多元族群正是台灣移民社會的縮影。
90年歲月在南方澳的累積,不僅是一部產業發展史,也是移民文化史,人成了最美麗的風景。
「日本仔喜歡喝米酒加白糖,」陳傑瞇著眼回憶。自嘲「陸上一條蟲、海上一條龍」的他,開車會迷路,但不會暈船,19歲初次上船時,船長就是日本人。
「有次天氣不好沒出海,船長把我叫去一起喝酒,都是日本人。船長太太做的炸麵團很美味,」75歲的陳傑拾起半世紀前的記憶。
陳傑的媳婦吳小枚,從台南嫁到南方澳已經16年,將此處多元文化交織的生活趣味,都收錄在她筆觸生動的《海海人生──南方澳媳婦的漁港見聞手記》書中。南方澳教會她的事有許多,包含吃魚的見識。
「南方澳人在外面絕對不點魚,有時誰得到一尾好魚就會把親戚聚來辦一桌,」吳小枚觀察到夫家親戚們對「魚」的執著,公公陳傑還備有專業的生魚片刀,曾親自操刀料理珍貴的黑鮪魚給大家品嚐。
南方澳人只吃簡單料理的海鮮,舉凡炸、紅燒等重口味不碰,她笑著說,自己到現在拿到魚還是只會丟烤箱和電鍋,「最好的魚就是新鮮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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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日本殖民政府耗資65萬餘日圓建立的南方澳港,是東部現代化漁港的濫觴。
由於漁業的衰退,1980年代之後南方澳面臨人口外移、人口老化的困境,年輕人到都市尋找出路,二萬多人的漁村剩下往昔三分之一的八千多人。
「當時恨不得離開這裡,」在派出所旁邊的三剛鐵工廠,1953年出生的在地文史工作者廖大慶,回憶20歲剛當完兵時想逃離南方澳的心情。
這是三十多年前南方澳青年的普遍心情,故鄉除了高危險、高勞力的討海工作,少有發展機會,大家都想出去闖蕩。這也讓漁村發生深刻的變化,一方面年輕的勞動力無法填補,另一方面1992年藍領外籍勞工開放後,低廉的勞力成本直接改變了南方澳的人文風貌。
目前大約2,000人左右的外籍漁工,主要來自大陸、印尼、菲律賓、越南,占了南方澳人口的四分之一,是現在南方澳漁業經濟的重要支柱。
「現在船長的平均年齡是60歲,10年後少一個船長就少一條船。船老闆也不可能把船交給外籍漁工,船越來越少。現在台灣有6所水產學校,但學生畢業卻不見得有意願上船,教育資源和人力需求銜接不起來,未來南方澳漁業可能會消失,勢必要轉型。」廖大慶語重心長地說。
廖大慶對故鄉未來的思索,也和自己的生命歷程疊合。
他當完兵後到台北打拚,擺過地攤,作過很多工作,兜了一圈回到南方澳,最失意時就是將自己關在家裡練書法沉澱,直到10年前,他才以早年父親和朋友合資卻已關閉的三剛鐵工廠作為基地,勤上圖書館作文史研究,轉型成在地文史工作者,除參與地方事務,也擔任導覽解說,並曾在社區大學開課。
「我想為故鄉作點事,」1997年他擔任宜蘭縣觀光協會總幹事時,提出舉辦「鯖魚節」的主意,也自掏腰包設計鯖魚的形象Logo,希望讓南方澳和「鯖魚的故鄉」畫上等號。
「未來漁業資源越來越少,南方澳可能會沒有鯖魚,但鯖魚的形象永遠會留著,」廖大慶感性地說。

90年代後開放的東南亞漁工是南方澳漁業的重要支柱,也是多元的人文風貌之一。圖為捕魚作業結束,後續補網的外籍漁工。
2006年雪隧通車後,南方澳進來了一批新旅客,他們是來朝聖南天宮金媽祖的香客,也是來吃海鮮的饕客,或是途經來買珊瑚的大陸客。漁港路一整排林立的海鮮店,外地人開始在過去偏僻的內埤海灘,蓋起地中海風格的咖啡店民宿。
南方澳的變化,和全球野生漁業枯竭後,漁港積極轉型觀光有關。
廖大慶思考,也許能將內埤沙灘更名為「太平灣」,設計裝著太平洋海水的小罐紀念水瓶,讓越來越多發現宜蘭之美的陸客,可以到南方澳,「踏踏太平洋的海水,永保太平,」廖大慶滿腦點子都在為故鄉尋找出路。
但南方澳的未來,除了轉型成休閒遊艇港,規劃商店街的觀光模式,是否還有不同的想像?還有誰會記得過往的輝煌時光?
面對著第一漁港,保佑漁民出海平安的南天宮,張揚的廟簷,金玉滿堂的金媽祖、玉媽祖,還能看到南方澳褪色的繁華以及淋漓暢快的個性。就算物換星移,南方澳人還是對家鄉充滿依戀,因為這裡是船的歸處,永遠的避風港。
「我嫁來後才明白,雖然住在海邊,但颱風來也不用怕,」南方澳媳婦吳小枚帶著16年漁港生活的體悟,「因為港就是可以避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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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已消失的鰾釣船,早期由日本漁民傳來的鰾旗魚技術,是由經驗豐富的鰾手站在鰾頭上,手持三叉鰾準備射向大魚。

清晨的南方澳第二漁港,安靜的被右前方的筆架山環繞。南方澳文風鼎盛,當地人說,因為漁港像硯台,筆架山彷彿可擱上毛筆的好風水,因此最近十年內連出三位部長級人物。

媽祖信仰是南方澳的主流,南天宮的金媽祖頂頂有名;圖中的進安宮是隨著北方澳居民遷來的媽祖廟,內有信徒貢獻的珊瑚媽祖。

被稱為「情人灣」的內埤沙灘,是南方澳人愛去的私房景點,近年吸引外地人來此經營咖啡廳和民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