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台灣社會在「五千年來第一戰」民選總統的高亢氣氛下,族群、意識形態皆成焦點,直至中共試射飛彈危機,使得台海安定躍升為第一考量,象徵穩健的執政黨候選人李連陣營因而拿下百分之五十四的選票當選。
今天的總統民選,兩岸政策仍是重要議題,五組候選人已經不再提台獨政見,反而因為三強鼎立,人人都向中間靠攏。連戰的「台海和平區」,宋楚瑜的「簽署和平協議」,以及陳水扁「不會台獨也不會將兩國論入憲」的宣告,都意在維持台海和平。
和九六年李總統將其他對手遠遠拋在腦後、選情一面倒的情勢相較,這次大選的特色之一正是三強各據一方、戰局激烈,不到最後一分鐘無法判定誰將勝出。在兩岸政見大同小異的情況下,什麼才是決定他們勝負的關鍵呢?安定牌、利多牌、勤政愛民牌、個人魅力牌,誰打的才是王牌?
趁著農曆年假期,來往於海峽兩岸的台商紛紛回來過年並與家人團聚。年後,經濟部和幾個民間團體舉辦「大陸投資與經營管理研討會」,邀請目前在大陸打拚的台商前來傳授實戰經驗。
在這交換大陸生意經的場合,絲毫聞不到選戰廝殺的氣息。大家關心的是如何選擇投資地點、聘雇當地人才、了解海關法令等事項。私下問到,大選後新領導人上台,兩岸情勢會不會有改變?會不會影響他們的投資意願?有人保守的說,不談政治;有人的反應是,「大家都求安定,不會有太大變動。」而大多數台商則表示,兩岸在今年先後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後,「互動會越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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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持兩岸和平交流是多數台灣民眾的共同期待,因此在台灣談二十一世紀領導人,兩岸政策是他們必須面對的最嚴肅課題,因為這牽動著台灣未來的興衰生存。
「不過這個大議題,卻因為涉及候選人對台灣的『忠誠』問題,已經變成恐怖的議題,」長期觀察台灣政治發展的新新聞周報社長王建壯說,從候選人的每一項主張都以戒慎恐懼的心情字斟句酌看來,大家都深怕一不小心就被指責為「賣台」。
只有一向「笑傲江湖」、「敢言敢罵」引人矚目的新黨候選人李敖,不怕別人亂戴「賣台」帽子,公然支持一國兩制;許信良則早在十年前提出「新興民族」論述,就形成了他的大陸政策理論,但因為都不符市場的主流價值,乏人問津。
至於其他三人,阿扁最早提出白皮書,洋洋灑灑數萬字,立場也有變有守,但他一句忘情喊出的「台灣主權獨立萬萬歲」,卻讓人搞不清楚該相信哪一個阿扁。宋楚瑜的「準國際關係論」,本來想在國際社會、台灣與大陸之間討好,並且在「兩國論」與「一國兩制」兩個極端間,表現出中間路線的立場,但還是被罵成是自我矮化,說他把台灣降格為準國家。
至於連戰,則被兩國論的緊箍咒套得死死的,在多方思考後,連戰的大陸政策向國統綱領中程階段推進,期望重新建立兩岸的官方溝通管道。
「誰也不敢冒險在大陸政策上獨創風格,」王建壯說,這也是因為台灣社會經過這幾年的發展,對大陸看法已經形成一些共識,也就是「台灣主體意識、台灣優先」的立場,這樣的立論沒有人有能力改變。他們的差異只是在局部三通、金馬先試行和大陸「小三通」,或者設立經貿特區等執行的手段上。
台灣大學政治系教授呂亞力也同意三位主要候選人「大陸政策沒有太大突破」的說法。在他看來,目前情勢三分天下,誰當選的得票率可能都不會超過百分之五十,制衡的力量很大,因此「政策會往中間走,而且是小步走」。
「台灣是多元社會,要吸收各方選票,政策就不能說得太清楚。因為說清楚對已經支持他的票沒有太大幫助,但卻丟掉了中間游離選民的票,」呂亞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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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陸政策雖然動輒得咎,但卻是所有政策的基礎,任何候選人都無法忽視。不過,王建壯和呂亞力都表示,這並不是決定選戰勝負的因素。
「這正是台灣選舉文化的弔詭之處,」王建壯解釋,台灣選區小,台灣選民不會刻意區別國家領導人、民意代表、政府官員之間的角色差異。他們看的是候選人和他的接近性、熟悉度,你是不是對我的鄉鎮有貢獻?
所以陳水扁到了台北縣三峽就說要開辦老人福利津貼,連戰到了高雄就說要設立科學園區等等,這些能吸引特定族群的小議題才是關鍵。其次則是個人魅力,包括人格特質、領導風格,競選過程中發生事件的處理態度等。
分析三位實力接近候選人的從政經歷、領導風格,從此反映他們的政見,可以看出其中差別。
這場選戰中,爭議性最大的候選人是宋楚瑜,他的爭議來自他的二十多年從政經歷一直貼近層峰。
主跑國民黨新聞多年、中時晚報政治新聞中心主任郭淑敏說,宋楚瑜的爭議性是國民黨一黨獨大時代,封閉的政治環境造成。宋楚瑜擔任黨秘書長時擁有無上的權力,要採訪他,只能在黨部門口堵他的車。在國民黨主流非主流政爭期間,為了鞏固李登輝總統的地位,「宋楚瑜就像幫劉邦打天下的趙子龍,是靈活、厲害的白袍小將,」郭淑敏說,他一馬當先為李登輝總統掃除障礙,卻也造成某些黨國大老對他不滿,認為他是李登輝的走狗。
宋楚瑜的聰明處還在懂得掌握時勢,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會引起注意。郭淑敏表示,宋在省長內任,多次高分貝的談話,譬如就民選省長列席行政院會的位置排列、財政收支劃分法不公平等問題抨擊中央,「只要他一講話就可以上報紙一、二版頭條。」
雖然評價兩極,但郭淑敏肯定的說,宋楚瑜可以從政權核心宮廷出身的「大內高手」,成功轉型成親民愛民的形象,可見他的用心。
「如果李登輝演的是歌仔戲,宋楚瑜演的就是京戲,手法非常細緻,」郭淑敏說,從推動老國代退職,他一位位親自勸服;省長五年任內跑透透台灣三百零九個鄉鎮;到宣佈參選總統,只要有群眾聚集的場合,宋楚瑜一定會注意到各角落的群眾,來自四面八方群眾的手都要握到,他相信從握手這個動作,就可以知道這張票是不是他的。

台灣憑什麼是中國一部分?」強調「台灣優先」的民眾不滿中共以強權姿態壓迫台灣為地方政府,走上街頭抗議。(本刊攝影組)
相較於宋楚瑜、陳水扁經歷過選戰洗禮而擁有高度民意,「連戰則是最不具備民粹性格的人,他不喜歡聚光燈打在他身上,」但王建壯說,政治人物需不需要具備那麼強的民粹色彩,也是可以討論的。
拿美國政壇比較,李登輝就很像美國總統柯林頓,民眾喜歡他們的個人魅力;連戰的特質則接近副總統高爾,總是和民眾隔著相當距離。
「連戰就像金杯子裡的白開水,」王建壯說,他從政二十多年,歷任交通部長、外交部長、台灣省主席、行政院長、副總統等官職,但大多數台灣民眾對他的印象不深刻,這也是很奇特的現象。
聯合報記者陳鳳馨在《遇見百分之百的連戰》中,分析連戰親和力不足的原因,和電視上呈現的形象有很大關係。連戰自己曾說,他服務公職二十多年,早已訓練成一張不苟言笑的臉。而電視出現的畫面,不是立法院,就是省議會,都是針鋒相對的場合,比較溫馨和私人的一面,都無法上電視。
書中一個小故事傳達了連戰幽默的一面。連戰在西安出生,念的第一所小學叫「作秀小學」,因戰局混亂,只念了一年就轉學,當時作秀二字是「作育秀苗」的意思,不料到了台灣卻變成在媒體前表演、主動推銷自己的意思。連戰後來常常嘲笑自己,「我就是因為『作秀小學』沒畢業,才會淪落到今天的地步。」
《政海沉沉楚天闊》的作者夏珍說,連戰擔任外交部長時,奠定了務實外交的成果,讓郭婉容可以到北京參加亞銀年會。李登輝主政以來,行政院長個個傷痕累累,只有連戰創造出一個異常和諧的環境。連戰的政治性格傾向大而化之,既能授權也能放心,世家出身,使他行事一派從容。
拿書香子弟的連戰和從無到有的陳水扁擺在一起,更是兩幅對比鮮明的畫面。

男性服飾走向「雌性」,是社會變遷使然,也讓眾多設計師、服飾業看到無限商機。(TVBS週刊嚴福志攝)(TVBS週刊嚴福志攝)
從執業律師、為反對黨辯護踏入政界,連任多屆立法委員,陳水扁頂著反對黨政治明星的光環,為民進黨拿下首善之都的執政權,他一步一腳印,成為台灣近年來人氣最旺的反對黨菁英。
但是從國會高聲質詢,一變為上台備詢,陳水扁的角色轉換似乎有些適應不良。他在台北市的大刀闊斧為他贏得好評,但也因為他的霸氣,使得府會關係陷入冰點。
「陳水扁競選時所開的支票大都兌現,但他很少顧及程序正義,」王建壯說,例如對青少年實施宵禁的方式就近乎獨斷。「也許他會說台北市許多問題已經病入膏肓,非大力開刀不可,但民主重要還是效率重要,是一個永遠可以辯論的『哈姆雷特』問題。」
包括人本教育基金會、振鐸學會等三十三個教改團體曾針對五位候選人的教育政見評分,在「是否掌握國內教育要害」這項標準,陳水扁和許信良的政見都被評為第一等。
「他敢談要害,」振鐸學會理事丁志仁說,大家都知道教育要改革,但改革需要經費,「陳水扁就敢談帳單怎麼付的問題。」

二千年總統大選將開啟台灣政治的後強人時代,李登輝總統在任內主導民主改革也將在台灣歷史上留下紀錄。圖為四年前李總統在桃園巨蛋球場就職演說。(本刊資料)(本刊攝影組)
不過,陳水扁雖然主張要立法保障教育經費,但卻不像許信良明確說要保障到國民生產毛額的百分之六,而是模糊帶過。「他很滑頭,」丁志仁說,他打得算盤可能是選上後要給多少隨他。整體來看,「陳水扁的個性是能攻不能守,得天下也許容易,但得人心還是要靠腳踏實地做事。」
至於宋楚瑜,「他的施政比較扶弱,為窮人著想,」丁志仁說,宋楚瑜注意到私立高中職和公立高中長期以來的不公平現象,他的政見中包括補助就讀私立高中職的低收入戶。
丁志仁承認評鑑教育政見時,現任的施政者比較吃虧,因為他正在施行的政策,馬上就受檢驗。「連戰跟教育界結的仇深了,」丁志仁不得不這麼說,令教改界最失望的是,這幾年台灣教育經費受到嚴重排擠,一年減少四百億台幣。
「連戰也是最迷信送錢有用的候選人,」丁志仁舉例,他說要延長國教到十二年,補助幼兒券、私立高中職教育券等,都會引發教育財政調度困難。而目前政府負債超過二兆六千億台幣,是十年前的十倍,開出如此鉅額支票,政府負債很快就會破三兆。
「在教育政見上他失去了準頭,把教育界估得太低,以為開出送錢的支票,就會有好口碑。」丁志仁說,教育界不想當擴大國債的幫兇,不需要政府無上限的投入資源,只要教育經費不被排擠就好。
事實上,候選人開出什麼支票,和他所認知的政府角色有很大關係。
「羊毛出在羊身上,政府角色越重,就需要越多的資源,」中華經濟研究院研究員吳惠林說,就經濟學者的立場來說,他一貫主張自由經濟,認為政府政策不需太過錦上添花,例如多年來大力輔導高科技產業,導致產業結構不平衡;股市更是明顯,從證管會、財政部,到成立安定基金,到處都看得到政府影子。
「政府該回歸到裁判角色,好好執行,」他認為,和大陸的經貿關係也是如此,因為只要有管制就會有投機,某些有勢力的人就可以用光明正大的方式實施五鬼搬運,而政府不該製造這種讓特定人得利的機會,一切該回歸市場,讓市場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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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也有人持相反看法,認為台灣市場受非經濟因素的影響太大,政府還是必須扮演守護者的角色。
台灣究竟要走市場經濟的路還是計畫經濟的路,是長久以來的辯論。但無法忽視的是,台灣這個小島今天能成為世界第十四大貿易出口國,政府政策確實帶動了台灣經濟的繁榮。
「台灣要改善,但不是要改革,」中小企業協會理事長戴勝通形容,台灣近年來的民主改革,沒有流一滴血,是了不起的成就。「我們的房子已經蓋起來了,也許不盡完美,可以逐步整修,難道要打掉重來嗎?」
十年前台灣進出口貿易金額是五百億台幣,今天高達二千億,十年成長了四倍。戴勝通反問:「台灣如果環境不好、不好賺錢,大企業為什麼都把他們在國外的第二代叫回來接班,在大企業國際化潮流如此普及的今天,他們儘可以讓年輕一代留在外面創業!」
他直言,亞洲金融風暴台灣受害程度最小,都是政府處理得當,他給政府的財經內閣打了九十八分的高分。而現有的幾組競選人馬中,他只擔心,若是其他人上台,財經幕僚的能力可能太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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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候選人對政見都是『行禮如儀』,因為是選總統,要有治國藍圖,但競選和治理其實是兩回事,」王建壯說,美國政治學上有句話說,「競選像一首詩,治理卻是一篇散文」。作詩儘可以用最美麗的詞藻,精雕細琢;但治國才是考驗實力耐力的時候。
有學者分析,二千年總統選舉在台灣歷史上有三個特色:第一次有政權輪替的高度可能性;其次,前三強實力接近,不到最後一分鐘誰也不知道勝負;第三,這是台灣走向後強人時代的開端。
「我們要知道這次選的是國家領導人,」王建壯說,每個人所認定領導人該具備的條件也許不一樣,但和選省長、或市長絕對不同。
他分析三人的優劣勢:陳水扁可能是最能帶來希望、活力的人,因為他的政策和國民黨明顯不同,但他的最大問題卻是「不穩定」,不是性情不穩定,而是政策不穩定,忽而反對中資、忽而贊成;忽而反三通、忽而又不反對。宋楚瑜很能幹,但事必躬親也是他的缺點,他常常自豪為老百姓又造了一座橋、蓋了一條水溝。中國古老的治國理念說,「索索以為能,察察以為明」,指的是治國者不要以為再小的事他都知道,就以為自己很聰明。
至於連戰,最穩定,但他的包袱也最重,連戰面對的是在台灣執政五十年的政權,民心思變。因此如果連戰當選,代表台灣民眾願意給連戰機會,但不是給國民黨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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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入二十一世紀,台灣的新領導人面臨了什麼樣的挑戰?
多項民調都顯示,治安和財經是選民關心的兩大焦點問題。聯合報在二月的一項民調分析,相較於四年前,關心社會治安的民眾增加了十一個百分點,達到三成一;關心財經問題的人也略增到三成一。天下雜誌在今年初詢問民眾,「你認為新總統當選後首先要做的是什麼?」結果顯示民眾認為台灣的當務之急,依次為整頓治安、掃除黑金、提升經濟競爭力。
資深新聞工作者楚崧秋指出,三位主要候選人都以「反黑金」為號召,但老百姓要的不是口號,而是有效的作為。台大教授呂亞力也認為,問題在有沒有心,只要有心,整頓治安並不是難事。
「青少年已經成為犯罪率上升最快的族群,」振鐸學會理事丁志仁說,教育其實是最好的治安政策,「讓學生在學校充實愉快學習,整個社會不會坐在火藥桶上。」
他認為,教育雖非萬能,但絕不是無用,教育屬於長效型的政策,在施政上具有先天弱勢,因為施政者可能無法在任內看到回收,容易被一般施政排擠。但二十一世紀的主力產業,如通訊網路電信都是以知識為基礎的產業,教育好好做,很多地方都能受用。
從內向外,台灣社會最大的變數還是在對岸。
「過去幾年,台灣始終在探索兩岸關係的最後底線,」社會評論家南方朔說。但不知所云的語言遊戲,有如鴕鳥埋首沙中,只會讓問題在假裝看不見的自我高興中惡化。所幸三位主要候選人,已經極力往「中道」集中。兩岸關係現在必須在「和」與「戰」之間選擇,能不能超越昔日的「冷戰反共」、與「台獨」邏輯,重建新的「和」的邏輯,才是台灣最重要的課題。
而台灣未來的難題,就繫於人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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