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壞的也是歷史的一部分
大暑中,二十多歲的陳柏森站在臺南孔廟的鳳凰樹蔭下。風吹過,陰影掠過他的臉,汗水因陽光更顯晶亮。他正在尋找一塊不起眼的石碑。
大多數遊客不在意那塊石碑,他們更關注的是寫有「全臺首學」的匾額、赭紅色的圍牆、幽深的正殿和孔子的神位。然則,陳柏森知道,那塊石碑正濃縮了整個孔廟。它是臺灣府學全圖碑。
陳柏森正為以臺南孔廟為題的碩士論文煩惱,多次走過南門路、友愛街,在孔廟內外徘徊,試圖將這座古老的建築拓印於腦海,再用文字重建。此時,他尚不知,僅一街之隔,且多次經過的舊臺南州廳,將成為他日後人生的重點。
風再次拂過,從孔廟的鳳凰木到臺南州廳,再到臺灣文學館,一路搖曳著相同的鳳凰木。一樣的風,一樣的樹,一樣的建築師。多年後,陳柏森談起州廳的修復,總會說那是一個機緣。因為如果不曾在成功大學求學,他就不會在臺南經歷改變他人生的時刻──也是在這時,他讀書遇挫,將名字「森藤」改成「柏森」──而修復臺南州廳也不會成為他生命中的一個篇章。
「任何一個建築設計,都是在某個特別的地點、特別的時間做了這件事。在這個地點這個時間,讓建築連結以前與現在。」他回憶起與臺南州廳的因緣。身在其中,卻在複數的地方;既在日本時代的臺南州廳,也在戰後的空軍供應司令部,還有此時此刻的臺灣文學館,這是他修復州廳的哲學,可以看、可以摸的哲學。
實際到現在的臺灣文學館,會看到大廳處的十二根柱子,仔細瞧,則會發現其中兩根有些不同──那是一九四九年空軍供應司令部進駐的痕跡。本來的州廳是歐式建築,柱頭裝飾華麗,但倥傯之際來臺的人們無力也無心去講究這些,只能隨意裝修柱頭。
當時,陳柏森丟出的疑問是:「雖然醜,但它是一九四九年歷史的一部分,如果是你,會保留嗎?」許多古蹟專家持不同意見,但他堅持要留下「被修壞的兩根」作為見證。「如果把它換掉,全部又回到當初很漂亮的柱頭,我們就不知道一九四九年曾經有過這個東西、這段歷史。」
一如島上的人從前不知道島上更早之前的歷史。
就是這兩根柱子,上面支撐著日本留下的歐式馬薩屋頂,也支撐著陳柏森修復州廳前的思考:除了把它當作古蹟之外,該用什麼觀念來看待這座建築,與它乘載的歷史?
臺灣四百年來接受了不同政權的統治,每個政權來臨,都在這座島嶼上留下了不同風格的建築,當殖民者遠去,留下的建築物仍讓現在的人沉思。過去我們無法反抗,只能默默接受。可如今,「我們經歷了民主改革,對自己也要有信心。所謂的信心,就是覺得自己可以跟過去的外來政權還有殖民者平起平坐了。」他想。
臺南州廳的修復過程,就是找到島上人自己跟不同殖民者平起平坐的位置。

舊州廳的紅磚牆與新建築共同塑造臺文館藝文大廳。而紅磚牆上整面白色油漆的部分,標誌著舊州廳被拆除的一個小空間的位置,呈現新舊共融與歷史標記。(林韋言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