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定勝天，競爭掛帥的時代研究茶船的飛翦權威大衛．馬癸葛，曾經長篇累牘地解釋、繪圖，比較飛翦船身與船首的設計，是如何針對險惡詭譎的中國海而設計，但他不斷強調：「真正改變的，未必是船，而是人與動機」。
在東印度公司獨佔東方貿易的時代，商船全無競爭，據說當時海上航行每到夜晚或起風，船員就減帆停擺，也經常以種種理由中站靠岸。而飛翦時代面對的英國，是一個史無前例的浪漫世紀，全國瀰漫在一股無以名狀的興奮當中。
「從英國歷史上任何一個時代做選擇，一個有智慧的人，當選擇一八五○年代再年輕一次」，這是英國歷史學者楊格的名言。
這是一個沸騰的時代，蒸汽機與火車載著英國人奔向一個科學發明日新月異，工業發展瞬息萬變的奇幻天堂；所有神秘的天機總有聰明人能找到解答，一切不可能的夢想也有不懈者去圓滿實現。一八五一年海德公園萬國博覽會裡壯觀的機械引擎，像神壇上的藝術品般被人崇仰禮讚；也難怪這時候的英國人對載茶的船，其實比對當季的茶更有興趣。
既然買茶人如此在意是哪一條船運來的貨，於是一年一度，不同船主的飛翦，乘著季風一路狂飆。海上的賭命，岸上的賭錢，誰叫這是一個人定勝天、競爭掛帥的時代呢？
閩江春曉，夷船群集四月到六月間的福州，茶農忙著採收春茶，閩江口早已擠滿了等待上貨的夷船。春天的閩江，在漂洋過海的行船人眼中充滿驚奇。一位十九世紀飛翦船員在他的日誌中，記下了這個新茶外銷主要口岸的情景。
他形容，船長在傍晚時分看到了閩江外海的燈塔，後來天色漸暗，只有拋錨過夜。次日晨光乍現，繼續張帆前進，一面向領航小船打信號。依此地規矩，在外海先由洋人領航，進入河港後才由中國領港員接手。
此時兩岸青山綿延、遠近交疊，時見稻田碧頃，遠處梯田層層盤旋。緊接著，眼前景物卻變成絕岩峭壁、孤松盤桓，岩壁在飄忽的光線下忽黑又紫。當然，遠處村莊農舍間美妙的屋頂，也牢牢捉住了他的視線。
如此航行一日，又拋錨入夜，到了第二天才真正進入目的地——洋船等貨的「寶塔港」。這時候，河面驟然開朗，一岸可見歐式房舍與英國小教堂；另一面是中國海關，也是歐式建築，山巔上則矗立著頗經風霜的古老石塔——他所形容的，就是國際知名的海上地標，馬尾羅星塔了。
當時倫敦的茶商，通常委託在中國的英商洋行，代理買茶選船等業務，也有公司派駐人員自理；洋行又聘有機靈的買辦與中國人打交道。每年茶季一到，茶貨陸續聚集，經紀人於是派出「茶人」選茶議價，雙方你來我往，過程冗長，有時要花上一星期時間談妥，然後才能選船上貨。
中國碼頭工，裝茶有神功據說在飛翦飆茶最激烈的一八六○年代，經常有倫敦派來的代表沈不住氣，一心裝貨上船，不耐議價，也不肯等待五月底才能上市的上好紅茶，反而出高價倉促裝運，飛翦回英。結果所謂的快船新茶，其實是摻了陳茶的次貨。
買茶選船之後的裝船工作，則由熟練的中國碼頭工人一手包辦。飛翦原為運茶而設計，船艙板中已裝有一百噸的壓艙鐵，另外需要再加一百五到兩百五十噸的壓艙石，其中四分之三鋪在船底，留四分之一等裝箱時塞滿兩側隙縫。當舢舨運來一箱箱由竹片、油紙、鉛片層層包裹的茶貨，工人們即熟練地由較便宜的茶貨開始從下往上緊密相疊，再用不同尺寸的茶箱與艙石將茶貨裝得與船身天衣無縫，最後用木槌敲緊，表面竟可平整得像甲板一般！
一艘飛翦通常可載一百萬磅的茶貨，如果能順利乘風而下，成為第一艘在倫敦或利物浦進港卸貨的英雄，每噸茶可多得約十先令的賣價，船長也可以得到一筆可觀紅利與終生的榮譽。
人類賭性的自然流露追究起來，其實沒有人說得上大名鼎鼎的大茶賽，究竟從何時正式開始；當時也沒有人組織安排，更沒有起跑槍聲或規範守則。飛翦飆茶的傳統，就在純商業動機的前提下，成為人性與時代精神的自然流露。
中國海出名的艱難險惡，航圖不清，暗礁不斷，討海人於是以他們驚人的耐力、膽識、技術、知識，相互較勁。比起東印度公司獨佔時代，商船夜夜收帆停擺的傳說；現在的故事版本是：某些船長在心急欲飛的回程中，每晚下艙就寢前會先鎖上帆腳索，以免守夜的副手偷偷減帆。據說飛翦船長都特別年輕，因為老而智慧的船長，經驗豐富，自然不願鋌而走險。
同由中國各口岸出發的飛翦，可能在此後一百天各自逐浪前進，不見彼此，直到興奮地進入英吉利海峽時，才在乍現的晨光下，赫然發現同伴齊出。茶賽由此進入高潮。當信號站看見第一艘船出現眼底，他們會在幾秒鐘內，以旗號一丘一丘傳回倫敦的船主處。船主自此盯著他的風向雞，祈求自家飛翦順風得標；願意試試運氣的人，也開始準備下注賭錢。
最後衝刺，人算不如天算最後的較勁，要看進入泰晤士河港後那六十餘海浬的衝刺。
這時候，帶著馬達的拖曳船會迎上前來拉生意，依不同馬力、速度要價。可以想像，當一個死硬派的船長乘風破浪、萬里歸來，卻在最後一程要收帆撒手，靠眼前涎上臉來的小東西拖進港裡，會是多麼惱人的抉擇。河港裡於是常見拖曳船向上威脅要染黑飛翦雪白的帆，船上水手則揚言要在他們小頭小臉的小煙囪裡倒一桶水，澆熄它喋喋不休的引擎。
為了維護這點最後的英雄氣概，有時也要付出代價。曾經就有一艘乘風而來，領先進港的飛翦，在船長凜然拒絕了拖曳船後，小船消失在船尾，拉上了後來的對手，沒想到這時風速忽然大減，唾手可得的勝利就此他去，能不遺憾！
韋特船長表示，歷史上最有名的一次大茶賽，發生在一八六六年。十六艘飛翦在廿四小時內陸續離開中國福州，經過一萬兩千海浬、九十九天的航行，進入英倫海峽時仍互相可見，最後，太平號與愛酈兒號竟只相差二十分鐘卸下第一箱茶。
卡蒂薩克號也曾經享受過入港時英雄式的歡呼，不過並非拔籌得標。一八七二年，她在上海航向倫敦的途中，遇風失去了主舵，船主的兄弟要求改航南非靠岸維修，船長卻堅持繼續航行，兩人為此幾乎打了起來。結果船上的兩名偷渡客——可巧一個是木工、一個是鐵匠，合力打造了新舵暫代。卡蒂薩克在離開上海後第一百廿二天安全回到倫敦，傳為美談。
出生已落伍，時也，命也從飛翦快船的命名，其實就可看出她浪漫的本質。僅差二十分鐘而失標的名船「愛酈兒」，是莎翁名劇暴風雨中的精靈；「卡蒂薩克」則源自蘇格蘭詩中的古代傳說。酒醉的農夫泰姆騎著他的灰馬瑪姬回家，途中瞥見教堂失火，一群女巫在魔王的風笛下跳舞。驚訝的泰姆看到老巫婆中有一名年輕貌美的女巫娜妮，只穿了一件薄麻短衫（即卡蒂薩克字義），恣意狂舞。他癡看入迷、忘神驚嘆，忽然間火光驟滅，女巫聞聲止舞，向他追來；癡漢泰姆這才如夢初醒，快馬加鞭，飛奔上橋，因為巫婆無法穿越流動的水。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瑪姬飛躍過橋的剎那，緊追不捨的娜妮只捉下了一把馬尾。
卡蒂薩克的船首神像造型，因此俯身前衝，探伸出去的左手，還握著一把水手們為她用船上纜繩所做的「馬尾」。
向慾望飛奔而去的娜妮，或許是當年船主對卡蒂薩克的期望，然而，眼睜睜看著獵物躍橋遠去，只能黯然握住一把斷了線的夢想，似乎也暗示了卡蒂薩克的命運。
「卡蒂薩克號誕生的時候，其實已經過時了」，韋特船長解釋說，飛翦茶船的全盛時期大約是在一八五○到七五年之間，卡蒂薩克建於一八六九年，這一年蘇彝士運河啟用，是航海史上重要的一件大事，卻也是茶船沒落的關鍵。
蒸汽船取而代之在此之前，蒸汽船已經誕生，但只能做短程航行。一八四三年蒸汽船首度橫越大西洋，但當時的引擎並不可靠，船上仍然帶著帆槳以防萬一。此外，汽鍋沈重，汽船需載大量的煤備用，佔去許多空間與重量。又因為汽船需要不斷靠岸補充燃料，所以直到十九世紀七○年代，遠渡重洋、競爭激烈的茶葉貿易，仍以帆船為主。
一八六六年利物浦造船廠的汽船阿卡曼農號，裝上了新式經濟型引擎，也改變了歷史。她從福州裝茶一路回到倫敦，只花了八十六天！試想，當昔日飛翦豪傑們聚集「寶塔港」等候茶貨，看見阿卡曼農的大煙囪吐出象徵著進步與威力的黑煙，趾高氣揚地擦身而過，該有多麼傷感！
人們當然還是留戀飛翦茶船張滿風帆的美麗身影與浪漫特質，於是有人堅稱蒸汽船煤味太重，其實不適合載茶。
可惜再多的眷顧，到底敵不過這個瞬息萬變、今是昨非的世代。一八六九年蘇彝士運河啟用，航向東方的船隻不必再繞道好望角；東西距離因此大減，且有許多中繼站可以加煤。到了一八七○年代晚期，飛翦茶船幾乎全為汽船取代了。
留下唯一的見證卡蒂薩克號此後的命運，也像其它的飛翦，從茶葉貿易退出後，零星加入澳洲羊毛貿易、運送移民，或四處打零工，直到主人以經濟效益全無，轉手賣給了葡萄牙人。
幸運的是，她在一九二○年代巧遇昔日知己，已經改名換姓的她，被一位曾經見過她盛年風姿的老船長認出，買回英國做實習船用。
二次大戰後，她又一度無人問津、幾遭報廢，最後由倫敦市政府提供整修費用，成立海事信託基金會，並在格林威治碼頭公開展覽。飛翦茶船這段曇花一現的歷史，於是留下了唯一的見證。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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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特船長的工作顯然不是揚帆出海、運茶歸來，而是廣為宣揚逐漸為人淡忘的飛翦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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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船抵英，包括中國人在內的碼頭工人忙著卸貨。這時候，茶商已迫不及待開箱取樣。（倫敦布拉瑪茶與咖啡博物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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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翦名船經常入畫。這是一八六六年最有名的茶賽中，太平號與愛酈兒號的最後衝刺。（卡蒂薩克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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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翦茶船回程航道示意圖
繪圖：李淑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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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八年英國安森船長劫下西班牙船後，帶著戰利品往澳門要求添水補給。圖中可比較十八世紀老式帆船與飛翦不同的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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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十九世紀末年英國茶商印行贈送的月曆牌，其中可見由上海茶園種茶，到吳淞出口，然後是「當季新茶」進入倫敦碼頭，及茶貨入倉的過程。（倫敦布拉瑪茶與咖啡博物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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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卡蒂薩克號上模擬複製的茶箱。其中黑茶指的是紅茶，皇茶是一種綠茶。當年實際的裝箱，應是塞滿船艙、天衣無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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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蒂薩克號上展示的中國茶樣本，用美麗的絲線纏繞，不同顏色代表不同茶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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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七四五年瑞典東印度公司沉船中的茶葉，一九八四年撈出時仍有茶味，可見當年包裝之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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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蒂薩克號船首娜妮當年由軟木雕成，如今為妥善保存，在船艙中展出，外船船首則由複製品代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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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蒂薩克號船艙中圖文並茂地展出茶葉貿易與飛翦歷史，吸引許多來自世界各地的觀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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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急求救？卡蒂薩克號能否在時間之港裡順利航向未來，還要靠大家的解囊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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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有名的倫敦塔橋建於一八九四年，在此之前，此地即為一年一度大茶賽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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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橋兩岸過去茶葉倉庫密佈，圖中「巴特勒碼頭」就有一天卸貨五千箱茶的紀錄。已有人計畫買下這些倉庫作茶藝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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