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寫作的先鋒
洪素麗寫《守望的魚》時,台灣文壇正颳著強烈的「閨秀風」。大批女作家投入文學創作,以獨特細膩的筆調,專寫日常私人興發感動,引人側目。洪素麗雖然同樣身為女性,可是她的筆調卻和「閨秀」有一段不小的距離。
第一個特色是她的散文帶有濃厚的知性意味,不斷援引一己生活經驗以外的知識訊息入文,而且文章結構嚴實,有很清楚的思索理路脈絡可循;第二個特色是她不避諱在文章中表達對國家社會認同大問題的立場、意見,擁護「本土化」、「台灣優先」的情緒溢於言表,與「閨秀派」作家對集體性大議論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大異其趣。
《尋找一隻鳥的名字》提醒了我們,洪素麗作為「自然寫作」前輩地位未嘗動搖的事實。她靈活運用文字,塑造視覺印象的功力與日俱進,可以在一篇數千字的散文中縷訴十幾二十種鳥類的形貌、動作、習性,讓對鳥學毫無概念的人,也能興味盎然地誦讀到底。她依然認真而積極地吸收關於地球、關於動植物的種類知識,雖然書中部分關於「溫室效應」、「臭氧層危機」的文章,是五、六年前寫的,未能在出書時補列這幾年在這些方面數量驚人、性質上帶些戲劇化轉折的新發現,是一個比較難讓人釋懷的遺憾,不過整體而言,各篇文章中的感性情緒,畢竟還是有足夠的知性予以平衡、作為基礎,不至於浮泛流濫。更重要的,洪素麗對台灣的關切,對政治經濟病狀的針砭,依然熱火旺燒。
兩種無關的情境
不過若是將《尋找一隻鳥的名字》放進當前台灣「自然寫作」的大環境裡,認真嚴格地評論的話,我們還是應該坦白地說:洪素麗的成就到底和「鳥人」劉克襄差了一截,甚至也無法和陳玉峰、楊南郡或王家祥等「後來者」並駕齊驅。
作品量的多寡當然是一個重要因素。洪素麗這幾年來在「自然寫作」裡筆耕出來的總成績,可能只有劉克襄的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間。不過量當然不是唯一的考量,更重要的恐怕還在於洪素麗對待自然、對待動植物生態的基本立場,久久未見突破。
我很容易掌握洪素麗作品裡的兩種情境、兩種節奏。寫起她自己所居住的紐約市、中央公園,或是她旅行足跡所至的阿拉斯加、埃及、阿地蘭地國家公園時,心情是安詳的,世界是屬於鳥與飛翔天空的,拍子是沈緩的二分音符,偶爾間插一小段輕巧的八分音符連綴成的滑音。可是空間一旦換到台灣,心情立刻逆轉成氣急敗壞,世界是充滿錯誤與醜惡的,至於音樂則是永遠尖銳淒厲的嗩吶聲了。
這樣強烈的對比,貫串洪素麗前後期的作品,十年如一日。如此寫法本身並沒有什麼問題,問題出在陳年不變、一再反覆,尤其寫台灣的部分題材愈寫愈窄,內容愈寫愈粗糙,愈來愈像報紙標題的堆砌,缺乏細節骨肉的耐心營造,這就讓人無法完全接受了。
開發新思想
我們在《尋找一隻鳥的名字》裡,讀到洪素麗的一個困境:她雖然關心台灣、愛台灣,可是她卻日益與台灣的血肉脈動脫離,她找不到台灣任何可愛的理由。本來在她較早的作品裡,還看得到一種真情的捨不得,時時把在異鄉看鳥、接近大自然的經驗與對台灣的思念連繫在一起,把「自然寫作」當成是一種返鄉的形式,慕念故土的救贖。然而這份情意愈到晚近的作品裡愈加淡薄,我們讀到的是一顆極其不耐煩的心。
不耐煩認真、仔細去凝視台灣,只看到醜惡的一面,就用全稱的語法急急指控,對台灣的寫法就是這麼單一。
尤其如果和劉克襄、陳玉峰或王家祥、楊南郡等人的作品相比,洪素麗的不耐煩就更形凸出。沒有一位「自然寫作」者,不曾對台灣生態的迅速破壞表示過痛心疾首,事實上一直到今天,「自然寫作」整個文類都還背負了提昇台灣人保育意識的責任,而不是純粹的大自然寫真描述。可是其他這幾位作家,他們都對台灣的生態下過十足的工夫,他們的努力不是要一股腦把整個島嶼罵倒,而是更積極的試圖在現有惡劣環境中找出一個可以經營的空間。正因為台灣沒有讓人悠閒賞鳥的完善國家公園,自然寫作者更需要運用智慧,挖掘出多種與自然之間的關係模式。
陳玉峰從植物變化的詳實記錄入手、楊南郡遍踏古道探測歷史與自然的交界、劉克襄則對自家周圍的小綠山進行鉅細靡遺的動植物勘察記錄、王家祥更提出「文明荒野」的主張,要在文明裡尋找小型荒野,重建人與荒野之間的互動。這些都具有開發新思想的先鋒作用,而其所依恃的正是對醜陋的家鄉進行最深度之瞭解挖掘,所提示給讀者的正是一種回返自身週遭細節認識的新生活態度、新世界觀。
更負責任的批評
洪素麗缺乏這樣對台灣下工夫的經驗,也缺乏這樣一個具發展性、前瞻性的思想架構。影響所及,她對台灣現狀所提出的批評,常常會因為缺乏多元、多面向的考慮,而無法切中要害。例如將七號公園觀音像搬遷事件簡化為「自然與宗教形式」間的衝突,完全不瞭解就中凝聚了多少對舊威權的反彈、部分基督徒假借公權力挑起人民心中潛藏對過去獨裁者的憤意等等社會因素。忽視這些實際人民生活的質地(texture),只看外形,絕對不是負責任的批評。
洪素麗對台灣生態保育單純的負面態度,相對地也使得她筆下描寫的紐約、阿拉斯加等地成為遙不可及的烏托邦,這些文章是很美、很成功的遊記,可是它們跟醜陋不堪、完全沒救的台灣能發生什麼關係呢?顯然洪素麗沒有留給我們這方面太多的思索空間。
守望一片註定敗壞的天空,這種姿態未免太宿命、也太淒涼了罷。
〔圖片說明〕
P.113
自然寫作者走進自然裡思考,也成為自然的守護者。(洪素麗提供)
P.115
洪素麗的油畫也常以大自然為創作對象。圖為「海洋邊緣」
(June Kelly畫廊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