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釣綸先生今年七十八歲,大半輩子的業餘光陰是生活在籌畫、推展民間團體的攝影風氣上,對初學同好的孜孜教導,尤其不遺餘力。他發起、並留守「自由影展」十年、「青影展」廿八年、「台灣省攝影學會」五年、「今日影展」四年、「青長青影展」三年,資歷縱貫老、中、少三代,看遍多少攝影圈內的浮沉起落、恩怨是非,難得的是,他仍以一顆不與人爭的平常心,及硬朗的身軀與笑容,風塵僕僕地默默為一些地方、企業上的攝影社團做著培育與指導的工作。不求名利,「純粹是為興趣而已。」他說。為了報答他廿八年來,為YMCA的「青影展」貢獻了多少心力,「青影社」在今年送給他一個紀念銀盾,上刻四個大字:「攝壇菁賢」,我想是最恰當的一個感謝與讚譽之詞罷!

上)三歲的李釣綸/台北大稻埕/1911。(李釣綸)
動手做相機
李釣綸,民國前三年出生於台北士林區的一個醫生家庭中。他的祖父、父親、伯叔都曾在當地懸壺濟世。我們可以在李釣綸三歲的紀念照中,看到他身穿花巧的肚兜褲,從中領會了他當時較為富裕的生長背景。當他十八歲就讀北二中(今成功中學)三年級時,因為強烈的興趣與慾望,開始自己動手「製造」相機。
他從木匠那兒弄來一些材料,用粘膠、鐵釘先做成一個四方匣,再用黑紙與鉛板摺糊成一個蛇腹,將玩具店買來的一個放大鏡粘放於蛇腹前當成鏡頭,四方匣的另一面夾進一塊毛玻璃,當做檢視鏡,而放大鏡前的黑紙蓋一收一放間就變成快門,曝光速度全靠直覺與經驗,於是這樣一部手製的相機就替李釣綸開啟了攝影奧秘之門,雖然當時只是用它來拍一些4.5*6尺寸的玻璃片人像,但那種直接「參與」的熱中與感情,毋寧可說是日後對「攝影」懷著更加珍視與謹慎之情的緣由罷。
初中畢業之後,他並沒有從醫,而是經過親友的引薦,開始至「士林信用組合」(今合作社)做事,專門負責農具、農產品的購買、販賣、利用與貸款,這個職業他做了十幾年,又換到一家「三井農林會社」服務,做到六十八歲退休。而工作之餘,音樂、攝影與運動,就成了他的專注所在。

(下)七十七歲的李釣綸/桃園龍潭/1985。(李釣綸)
迷濛的虛幻
在台灣光復之前,能擁有照相機的本省人並不多,北區三五同好在一起,就會合日本攝影愛好者組成「愛友會」、「萊卡俱樂部」這樣的業餘攝影會。當時台灣最大的攝影會則叫「關西寫真聯盟」,主辦者是日本的大阪新聞社。他們經常在台北新公園舉辦攝影活動,題材不外乎是模特兒與風景的擺飾搭配,李釣綸當時用的相機,從Kodak小型機種慢慢轉到Eastman Kodak的Spring-Camera,最後又換成Rollei-Flex。這段期間,他興致勃勃地參與各種比賽與活動。
民國卅二年,當時的「台灣總督府」舉辦第一屆「台灣登錄寫真家」評審,有三百多人參加,合格者八十六名,其中廿二名的本省人中,李釣綸是其中一位,李火增、邱創益、陳耿彬、呂士文、孫有福、林祖川、楊文津、陳啟川等也都榜上有名。
當時的攝影作品,在日本思維與風潮影響下,大部分都瀰漫著朦朧的畫意美,輕渺虛幻、矯飾美化,好像「藝術」一定要飄浮在半空中,在某種距離的引領下,才能製造一種美感的意境,這是台灣攝影發展中,最早出現的「沙龍」調。戰前的攝影風,似乎一直徘徊在古典主義、自然主義、唯美和象徵主義的範疇裡。當然,鏡頭、藥水、紙張等客觀條件的簡陋,以及印刷上的限制,也是製造這種朦朧美的間接原因。

九份/1956。(李釣綸)
綺麗的感受
台灣光復後,因為島上的日本人返鄉之前紛紛典賣了他們的相機,島內的攝影人口逐漸增多起來。不過因為戰前長期的訊息壓制,戰後缺乏學習與溝通的管道,在觀念上一下子無法開通求變、廣納新意,攝影在諸種藝術創作中,就只能扮演較附屬的被動角色,不如文學、音樂或繪畫那麼突出生色。許多攝影者也只是依樣畫葫蘆地沉迷於某一種因襲模式中,我們看不到極有創見、質量齊觀的攝影家出現。環境的漠視,加上創作之無力感,大家都自認只是「業餘」的喜好者,能達到某一限度就很滿意,不會做更嚴苛的鞭策與努力,因而要有所大突破與大創意,真是困難。這一種台灣攝影經年的普遍困境,追究起來,代代都是有口難言的罷。
民國四十二年,中國攝影學會成立,李釣綸旋即加入。第二年,他又聯合了鄧南光、詹炳坤等人發起了「自由影展」,冀圖稍許擺脫山水、人物等沙龍式的擺飾與美化,給予生活上各種現實較直接的面貌,不過在這面貌上,他們仍希望傳達「綺麗」的感受。換句話說,是一種溫和的寫實主義,夾帶著繪畫性的構成趣味。

石碇/1958。(李釣綸)
寫實的魅力
這個階段的李釣綸,一方面有「沙龍」的包袱,一方面也受日本攝影雜誌提倡的寫實主義影響。就在每個月至少兩次出遊的攝影活動中,他斷斷續續拍下許多民間鄉情的寫實速寫。沒有精巧的構圖設計,避免刻意的自我表現,這些單純、直接、樸素的現實紀錄,反而成為日後李釣綸自己也不曾料到的珍貴留影了。
民國四十五年,三峽橋上站立著的憨笑小孩:他背袱著一個仰面而睡的嬰兒,兩個小臉孔生動有趣地點亮了照片中的情感。空無一人的橋面、鄉間流行的背袱方式,小兄弟照顧看護之情,都清楚地反映了戰後刻苦、儉樸、自立的社會背景,而橋拱美妙的幾何構成與延伸,以及小孩不安定的方位感(他不是站在畫面中間,視線缺少延伸空間,似乎違反了傳統的平衡觀念),給予照片更多的活力與想像。當然,這是站在今天的觀點試著去解析,對當年的李釣綸來說,他可能沒想這麼多,所以把小孩擺在左側,也許只不過是為了能看到橋面的另一端出口罷了。

石碇/1958。(李釣綸)
價值觀與表現力
另一張值得「讀」的照片是,民國四十五年李釣綸在九份街道遇到的一次民俗遊慶中,居民駐足圍觀一對「公背婆」演員的速寫照。這一對演員流露出憂煩與茫然的互異表情,她們身後的男女老少也各以其壓抑的臉色分佔在四周空間。這兒很有意思的是,連這位彎腰的「道具公公」好像也完全領會了周圍的人間苦悶與煩躁,他承擔了如許的負載,視線永遠向下低望。我們在這張照片中,一個一個的臉孔「讀」過去,視點豐富、情感凝聚、直接動人地道出民間生存的原貌。當李釣綸重新看到這一張他不是很在意而幾乎忘卻了的照片時,笑一笑說:「啊,你喜歡這樣的照片,畫面太亂、情感太苦了吧!」
也許是對「藝術」和「價值」的觀點各有其旨,因而他沒有在這種感情直陳的領域中耽擱太久,就慢慢轉向另一種較乾淨、愉悅、設計、造型的景物攝取方向,譬如枝幹的水滴、建築的局部、光影的特寫等組合連作上。「人」的味道減弱了,俗稱的「主觀的」、「藝術的」、「趣味的」味道加重了。因此,很可惜的,在一九六○年代之後,我們就看不到太多這樣寫實的照片了,李釣綸的觀點如此,許多老一代的攝影家也是如此。今天回想起來,那些造型的、主觀的照片,大家仍然繼續在拍,幾乎成為一種樣式,以後再拍也不遲,倒是那些一縱即逝的人間寫實紀錄,要想再拍已經沒有機會了。
這兒牽涉到的,就是有關「創造性」的認知差異。李釣綸口中的Reality、Snap是一種即興的,速寫的攝影行為,攝影家主動的個性不易表達,沒有「主張」。不如自己心中先有主題概念,思索尋找之後,呈現一種新鮮拍法,更有「表現力」。因此他更要藉重不同鏡頭的特性不可,專注一些線條、光影的趣味變化。今天,李釣綸的Nikon F2,附帶有十二個鏡頭,可以站在原地,獵取各種尺寸的畫面。換句話說,淺顯、愉悅的「物」性對許多攝影者來說,比繁瑣、苦澀的「人」性更具吸引力。是對生活四周粘滯、混亂的厭煩與逃避,轉而投向另一種形而上的心靈追求。

新埔/1960。(李釣綸)
連作與組合
李釣綸在「自由影展」後期,開始和影友嘗試一些專題連作,例如「淡水河畔」、「女性」、「信仰」等,基本上還是比較偏向外形、景物的描寫,缺少內心的感受與刻畫。他在YMCA的「青影社」中,擔任顧問達廿八年之久,在教育新人,提攜後進的貢獻上,似乎是超過當時的創作慾望與成績。另外,在早期的影友活動中,他的模特兒攝影佔極大篇幅,其中不乏佳作。李釣綸企圖在一種典雅的形式裡,給予女性體態溫和與抑制之美,其光線與構圖的配置,今天看來,仍有一分嚴謹的執著。
但模特兒拍多了,興致轉薄,李釣綸晚年開始提倡另一種所謂「自我表現」的組合攝影。在「今日影展」四年與「青長青影展」三年中,他大力教導初學者運用組合連作的方式去創作。他認為,科學的發展與文明進步,導致工業社會的複雜性,單張照片的「表現力」已經不夠了,組合照片確有必要,也才能完整看到事、物的全貌。根據一些日文雜誌的資料,他將組合照片的種類分成連集、連作、連環、隨比、對比等十種,實技的手法又分遠近構成法、起承轉合法、重複強調法、水平思考法……等等,其實就好像一部攝影文法的ABC,也像電影中的遠、中、近景與特寫的剪輯觀念。對於學者來說,這是一套有趣的規則理論,也可以從中學習「構成」的基本概念,但它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是過程隨想,而不是展示依憑。可是卻時常被混淆了。

九份/1963。(李釣綸)
規則與創意
對藝術創作者來說,「規則」不是用來遵守,而是用來打破的。如果規則變成一種僵化的格式,永遠套住攝影者拍照時的思考,攝影,豈不變成程式填充或是非演算法,會場上,你所看到的,盡是一些最基本的公式解說,「形式」是主角,「攝影」變成配角,那才真是本末倒置呢。對一位攝影者來說,如何表現攝影真正的內容與創意,獨立或組合,往深度與層次上歷練,才是創作應有的態度,而不是永遠沈迷於基礎公式的追逐遊戲中。
一生曾擁有過一百多部相機的李釣綸,進入七十高齡之後,已把修養自己、訓練新輩當作他的晚年目標。他認為目前的攝影圈,「學會」與「名銜」充斥,既名「學會」,又不作學術的研究與交流,一味在名利獎章中暈迷,自己實在不會也不慣處於這樣的局面裡,因此他儘量保持一個較為遠離的方位,也顯得淡泊謙遜,坦然快樂。他說,人為什麼活?為了興趣。人的一生有了一個可以專注的興趣,會活得更有力、更有味。攝影帶給他許多活下去的力量,而他早年的一些寫實照片,也帶給其他人,一些活下去的見證。

石碇後街/1956。(李釣綸)

圓通寺/台北/1962。(李釣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