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民族
在拍中國人的時侯,他們很強烈地要你拍好的一面,不喜歡你拍某些東西,我對這部分反倒特別有興趣。中國人似乎格外的注重和擔心他們的形象,或許這也是因為他們的社會比較封閉,比較沒有融入身邊的大社會,所以更加不願洩露他們認為不好的一面。
我覺得海外中國人應該向猶太人學習努力向外開放、融入。移民得在自己的傳統和當地的文化、社會,甚至政治社群找到平衡點,才有未來。我想第二代移民會好些,我在美國也拍過一些新移民,這些中國人就融入得很好。我想我的書或許可以讓中國人看看大鼻子老外的看法。
問:依我看,中國人的形象在西方,至少有一百五十年之久,被相當扭曲。移民們因此格外小心,想維護好的印象,盡可能不惹麻煩,也不向外爭取什麼,只安安靜靜的做點生意,平安過活,在許多地方都是這樣的。我倒好奇,您在世界各地拍華人社會,有沒有同質性過高的問題?如何解決?
答:有的,你常會發現一樣的傳統特質。我有時用黑白彩色來區分,凡是比較外在的,傳統節慶之類的東西,我用彩色,相反的,我用黑白來表達比較深沉的、隱藏在背後的東西。比方在舊金山遇到中國年,我用彩色,在紐約拍老移民與新移民社群,就用黑白。
我也以不同重點區分,在印尼,我想表達他們被壓抑的一面,還有他們皈依回教的情形;在馬來西亞,我拍他們的鬼節;在台灣,我拍忠黨愛國的老將軍。
問:我記得幾年前看過一則新聞,一批西方攝影家組團到中國大陸拍照,回到西方後發現天安門學生運動蓄勢待發,因此十分懊惱錯過了好畫面。您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誰錯過了好畫面?
答:那是一九八九年春天,一個西方記者攝影團到中國大陸去拍「中國的一天」之類的專輯,我個人不是非常喜歡這樣的方式。
我當時也很想去中國大陸,因為我已經拍了很久的中國人,當然想去看看失業人口流動的情形,學運領袖,還有搖滾歌手崔健。我在胡耀邦葬禮之後就很想去看看,可是找不到經費支助,當時媒體的興趣全在巴拿馬(編按:美軍進攻巴拿馬捉拿諾瑞加將軍)。最後是一家很小的法國雜誌願意付我的旅行費用。我一到北平,正是第一天的絕食抗議。
我開始追蹤整個事件,很感動。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中國人如此強烈地表達他們的情緒,也覺得這是第一次融入中國人,真正被接納。我終於可以喘口大氣,全心全意投入拍攝。在天安門廣場,我清楚的意識到我不只是記者,而是個能交感互發的「人」。我在廣場一片興奮的氣氛中看一種緊張,一種蠢蠢欲動的張力在膨脹,並受此深深吸引。
天安門前的奇妙時刻
後來越來越多的西方記者湧入,當然也有許多媒體開始要我提供照片。我記得當時光CNN就有六組人,而我單打獨鬥,裝備不全,如何因應?不過我相信他們想拍的是一樣的東西,我有我自己的觀點。
很多人在後來只注意到武裝鎮壓,媒體也滿是坦克車和血腥;大家好像很容易忘記了鎮壓之前的事。在我看來,那些奇妙的時刻才是重點,才是未來的希望。
問:剛才您似乎暗示了媒體現實和一窩蜂的特質,作為一個新聞攝影者,不可避免要與媒體共生適存,您的原則是什麼?
答:有一個有趣的例子。我第一批天安門照片寄回法國給贊助我的雜誌時,是在鎮壓之前。他們做了五頁的處理,版面很有創意,但在封面上卻畫了一個被繩索捆綁的裸體尤物,非常煽情,連美術編輯都勸老闆換掉,改用一張我的照片。老闆說:「我雜誌也要賣錢啊!」結果雜誌上市,血腥鎮壓剛剛發生,老闆後悔莫及。
我很感激這家雜誌給我的支持。說來有趣,後來用我天安門照片的雜誌很多,包括德國、法國、義大利的刊物,但其中只有一本「生活雜誌」與性無涉。西方媒體標榜自由,但受行銷與廣告的牽制極大。我有時滿意編排的創意,有時不以為然,覺得編輯只是用我的照片說他們自己想說的話。我的原則是自己先精挑,然後盡可能全力爭取,奮戰到底。
〔圖片說明〕
P.40
札希曼來台參加馬格蘭「我們的時代」展覽開幕,並與年輕攝影工作者討論作品。(張詠捷攝)
P.41
札希曼《大鼻子的眼睛》系列作品之一。一九八二年攝於中國大陸。
P.42
攝於一九八九年天安門廣場。圖為鎮壓前劇校女學生的街頭表演。
P.43
札希曼的《認同問題》系列之一。圖為年輕猶太人在節慶前的祈禱,一九八一年攝於巴黎。
P.44
《大鼻子的眼睛》系列,一九八七年攝於紐約華埠老人公寓。
P.45
《大鼻子的眼睛》系列作品,紐約法拉盛的台灣移民家庭。攝於一九八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