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是二元對立嗎?
所謂的科學、人文多少受到這種思考模式影響,當然也有本質上的差異,但也可能本質上差異都是根據這種思考模式來觀察的。
就像我們把知識領域分成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分類似乎並不恰當。有人稱自然科學為「硬調科學(hard science)」、稱社會科學為「軟調科學(soft science)」;也有人稱自然科學為「容易的科學(easy science)」,因為很容易操作,可以完全量化,而社會科學就是困難的科學,處理的變項很多,不容易操作。所以社會科學的心理學、社會學派別很多、各說各話,可能他們還不清楚真正的律則是什麼,這其中可能有律則、也可能沒有律則,由困難的科學角度來看的話,要找出律則可能相當困難。
其困難度並不在於從事社會科學者心智較薄弱,而是難度本來就較高。
學科學和學人文者在稟賦、氣質上有很大差異。前者比較是從多種現象或可能中找出一個結論的「聚合性思考」;後者則是從一個現象看出多種可能性的「分歧性思考」。
譬如寫《查特萊夫人的情人》的英國小說家勞倫斯,曾經說過「地球繞著太陽運轉是胡扯」、「可恨的鋼鐵」之類的話,對機械文明提出批判。科技本來就應該接受批判,但是我們不能用科學角度來衡量他的無知,他的否認是一種情緒上的嘲諷。
人文作家如果歌頌科技,角色就模糊了,失去了主體性,他們是應該對科技提出質疑。只有科學進展一定會發生問題,社會上需要這兩種人相互正反和的意見。
書要讓人看得懂
問:您在寫作時,想到讀者對科學知識接受能力的問題嗎?
答:為什麼國內學生大多選擇念人文科學?很大原因是因為他們數學很差,數學是科學之王,用心理學分析,他們潛意識仇恨數學和數學相關的知識,精神分析學派就會追溯到童年,也就是中學時代飽受挫折。
我希望這本書能作為科學與人文之間的溝通,學科學者不妨看看,更希望學人文者也能看,所以在表達上我儘量通俗化、輕鬆。
也因為原是雜誌上的每月專欄,所以並沒有嚴密規劃。令人欣慰的是,有位法學院畢業的朋友告訴我,她買了這本書不知不覺就讀到天亮;另外也有讀者反應,因為看了這本書,來買我其它著作。
我深深覺得,其實科學知識是可以寫得和武俠小說一樣,讓大家接受。
認同中國書生
問:是什麼樣想法使您在受完醫學專業訓練後,卻選擇從事文化性的寫作工作?
答:從事文化性工作主要是因為我發現自己對這方面比較有興趣。這就要追溯到過去的經驗,高中時我並沒有對那一學科特別有濃厚興趣,但是因為受到當時文星雜誌的影響,執筆者都是台大師生,所以希望能到台大念書,家堣H希望我當醫師,我並不是立志要當醫師,只是想到全國最高學府念書。
基本上我覺得大學是追求知識、結交朋友的地方,而不是一個高級職業訓練所。大學時經常讀一些和醫學完全無關的書,莊子、西方存在主義的書、小說等,老實說,當時閱讀非醫學的書比醫學的書還多。
醫科念了七年,對於以後要當醫生只有一個模糊的憧憬,快畢業時才具體起來。因為根據成績,畢業後我只能去耳鼻喉科,這時我忽然意識到,未來四、五十年,我可能整天要看耳朵、鼻子……。醫學是個專業分工的現代體系,所謂專家,就是對微小問題有專門見解的人,結果我到耳鼻喉科的申請單也沒提出去。
還醫學的債
剛畢業時我替出版社譯書,目標就是從事文化事業。我回想,為什麼對專業人員有排斥感,可能受到傳統文化的影響,高中時讀古書,內心深處認同古老中國書生的角色。
什麼叫做中國書生,歷史上有很多類型,我的看法是,第一他要會寫文章,喜歡舞文弄墨;其次是博而不專,對很多問題都有基本的認識,梁啟超、胡適可以說是中國書生的典型。這是自我反省的歷程,內心深處認同的是這種類型的人。
後來辦雜誌、負責編務,我想是所學與興趣的一種妥協吧,因為這也是傳播醫學知識的文化事業。
十多年的工作經驗,我深刻感覺醫學教育非常奇怪,如果我讀電機,不去搞電機不會有任何欠咎;但是醫學教育在整個教育規劃中,是要把你訓練成醫師,訓練中會提供屍體給你解剖、病人給你騷擾。從見習生到實習醫師,學習的對象是病人,也就是以病人為實驗對象,讓我感觸良多,醫學教育讓我逾越人生某個範疇。醫師和牧師一樣都需要宣誓,病人在醫師面前寬衣解帶、把內心心事說出來,他不會跟別人講,因為你是醫師。所以醫師是逾越人生某個範疇、而必須為此付出許諾的行業,牧師亦然。
在校時屍體也解剖了,病人也騷擾過、也宣誓過,自覺對醫學有虧欠感,所以希望透過從事文化事業還欠醫學的債。
科學和武俠小說一樣引人
問:您覺得在普及科學的專業知識上,遭遇到的最大困難是什麼?
答:我覺得最大的困難在於,社會上最需要專業知識的人不接觸這方面資訊。科普教育也有類似問題,其中還牽涉到如何把艱深、專門的知識用吸引人的方式寫出來,這是一門很專門的學問,在國內卻不太受重視。
譬如科學月刊應該被界定成是一本普及性雜誌而不是專業期刊。儘管由專業人士執筆,但是專業人士不一定要用專業方式、眼光來寫作。這一方面是認知問題、一方面是技術問題,像美國就有不少把專業知識寫成一般人能了解的科普作家,他們不只是介紹專業知識,還寫成暢銷書。
這也讓我想到十七世紀的義大利天文學家伽利略,他覺得他證實了哥白尼的「太陽中心說」——地球乃是繞著太陽運轉,就把這些發現寫成《兩大世界體系間的對話》一書,公開出版。這本書是非常學術性的,當時歐洲所有學術性書籍都用拉丁文寫,表示專業,就像現在我們的醫學論文都用英文寫一樣。但是伽利略這本《兩大世界體系間的對話》卻是用義大利文寫的,理由是伽利略已不願再為說服學者和哲學家費神,寧願訴諸社會大眾,而地球中心說乃是教會的教義之一,天主教教皇因此覺得伽利略是公開和教會為敵。
我覺得伽利略的心態非常值得專業學者參考,專業知識並不一定要用專業行規來寫作,可以盡其所能讓一般人了解。
作科學、人文的橋樑
問:國內科學性的專業雜誌也有十多年歷史了,您覺得早期的科學寫作到現在有何改變?您自己的寫作有何不同嗎?
答:以前的文章比較硬梆梆,現在為了讓民眾瞭解,文章除了明白曉暢,還要有趣味性、吸引人。以醫學知識為例,必須以病人為主體,讀者就是潛在的病人,譬如先介紹病人的故事,讀者文摘在這方面就做得不錯,他們寫過老周的胃、老周的身體之類的文章。以病人為主體的思考模式就是先敘述一個故事,再加上醫學知識。
在我們雜誌上執筆十多年的專業醫師,就對我說過,他們最大的收穫是讓讀者教育他,知道怎麼寫好文章;在醫院是教育病人,怎麼注意健康,這是一種雙向溝通。
我自己的寫作當然受醫學訓練的影響,醫學知識體系的建構是從「異常」了解「正常」。什麼是健康,要從你是不是不健康才知道,腦的功能也就是從腦異常的病人來理解,這是從周邊進入中心的方法、思考模式。所以我認為每個問題都有正常面和異常面,多半我會從異常面著手、了解,再試著呈現正常面。
我這本書嘗試從人文角度看科學問題,之前我分析過聊齋堛滌閂G事、紅樓夢的林黛玉、白蛇傳等古典文學,則是用科學觀點看文學作品。我希望扮演橋樑的角色,當我處理人文問題時,我會用科學角度;處理科學問題,會用人文觀點來看,多年來寫作的基本方向一直如此。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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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華志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