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恩上車,有個習慣性動作,先在第一級階梯上停兩秒鐘,打量車上的人;再踩第二級階梯,然後上車。她生著高個子,一張長臉,狹長的眼睛,冷靜且嚴肅地,時常帶著批判的表情。
由於個子高,在第一級階梯上,她已約略看清楚車內有多少空位,她那批評的神色,似乎不滿意著。然而那不滿意只屬於自己,因之她隱密地扯緊了嘴角,抿緊成略向下垂的直線,充滿意見似地向車後走去。找到那個她在一上車就決定好的位子,美恩坐上去,也是不甘心的,不喜歡的,非常不得已的把自己放在座位上。
美恩的表情容易給人這種聯想的理由,跟她的頭髮有關,跟她的臉孔有關,跟她那手長、腳長的身材有關,甚至也許跟她總是背著的又大又沉的書包有關。唯獨無關的,是她的心理,她的表情完全不能代表她的心理。她那時幾乎是憤怒的表情下,美恩其實很平靜,心中什麼事也沒想。而那種深沉的表情,其實只是多年的習慣。
美恩是家裡最小的,她母親四十好幾才生她,上頭最接近的是個姐姐,比她大廿歲。不管這家裡的人到底是不是喜歡她,一直管得很緊是真的。兩個哥哥、兩個姐姐,美恩開始知事的時候,他們全都成了家,有自己的配偶、自己的孩子,有時也不免拿幼妹當兒女管教了。美恩在這些霸道多於溺愛的溫情中長大,從小就養成了抗議的神情。但她從來就沒能把抗議真正說出來,她那表情或許因此更加強烈了,比她真正有的情緒要強上兩三倍。她二姐說她:「老像跟天下人都有仇似的。」
她現在住二姐家。沒考上大學彷彿就該天誅地滅,誰都可以一高興就把她喊過去訓話,然後替她決定這決定那。上臺北來就是二姐決定的,說臺北的補習班教得好,叫美恩住在她這裡,她代爸媽管教。爸爸媽媽年紀都大了,老兩口成天看電視,對什麼事都沒意見,連教學節目都能直著眼全數看完,自然也是全沒看進去,隔個十來分鐘,老先生總要問聲:「怎麼還不唱歌呢?」老太太就應:「快——了。」美恩要在,總是抗議地又皺起眉來,把嘴角扯得簡直下垂。告訴他們這是教學節目又怎樣,沒人信她的,還會招母親咕噥半天,開始數落她不念書等等。所以,搬到二姐家來住,美恩雖然還是保留著她的商標表情,其實倒並非不快活。
二姐家住在花園新城,上下有社區巴士,從新城往下開時,多數都有位子坐;美恩那上車時的一頓,因之成為不必要,但她仍然習慣性的保留著。上車前,冷淡的向車內一掃,像法官掃視犯罪者。而美恩在掃視時,自覺是無情和莊嚴的,也或許是充滿無以名之的魅力的。
然而這天,她那抿緊的嘴厭憎地逼緊了的雙眉,倒也多少代表她的心情。她剛挨過訓,大姐打長途電話來,已然轟炸了十來分鐘,放下電話,二姐為了表示她愛妹不落人後,也跟著餘波盪漾,為她開了半個鐘頭的檢討會,還有可能更長。後來美恩說了句:「我馬上要下山。」她把行車時刻表全記在腦子裡,需要逃離現場時,她知道最近的那班車是幾點。
美恩尋了位子坐下,轉臉看窗外。還要等六七分才開車,車上沒坐幾個人,陸續有人上來。窗外頭搭了紅黃二色天棚,一排塑膠候車椅,有人從樹叢間砌著紅磚的小徑上來,美恩雙眼寒寒的,涼薄和辛酸的望著窗外。從小徑走上來的人,先看到一頭金髮,也不知是男是女。美恩往玻璃靠近了些,用手指抹掉玻璃上的灰塵,想看清楚一點。
山上住了許多外國人,美恩對外國人的好奇是帶點傻氣的。臺北街頭常會看到外國人,但是南部比較少,美恩是有點南部來的人的鄉氣,雖不至於像小孩似的,跟在洋人背後指手劃腳,但難免會多看兩眼。住在山上以後,每天總會看到一些外國人,有男有女。美恩會找機會悄悄看他們。她覺得外國人非常美麗,深凹進去的藍眼睛,高鼻樑,金頭髮,像電影。她觀看著,像隔著玻璃看電影院櫥窗裡的劇照,心眼裡不把他們當真正的人,雖知道他們是活生生的,但彷彿是另一種生物般不可觸碰。
小徑上走著的人,漸漸清晰了,看得出臉孔,美恩這兒卻倏地又別回臉來,用她那特有的肅穆神情,正式的看著前方。那個外國人她認識,是杜大雅。
住在山上的外國人,大多數能講很好的國語,常在巴士上聽到中國人與他們攀談,美恩從來不這樣。但杜大雅倒是跟她說過話。杜大雅是她唯一說過話的外國人。杜大雅已經走近了車身,美恩這兒,說不要看,禁不住還是飛掠了一眼。他正從背著的登山背包裡找東西,搜了半天,撿出張月票來給收票員看。
杜大雅在外國人裡大概得算小體型,身高在一百七十公分左右,然而體格很壯實。他留著希臘人似的蓬鬆捲髮,那個頭顱是標準的:深目、高鼻樑、薄薄的帶笑意的嘴唇,符合任何女孩子的浪漫想像。然而身材卻是另一回事了,他有點羅圈腿,走路時上身略向前傾,那在全身比例上顯得特別大的臀部墜著,腿子在底下一劃一劃,背影上看來,有些像南部的鄉下人,種田的,那是把犁田的姿勢加快了用來走路的步伐。
查完票,他上車,沿了走道進來。美恩在座位上木木的,鼓著嘴,唇線又是緊抿著的,像包了一嘴的話。她期望杜大雅別注意到她,一直走過去算了。又希望杜大雅還是注意她一下,打個招呼什麼的。杜大雅是有禮的外國人,只要見到美恩總打招呼的,而美恩也會用一種情願又不情願的態度回禮。若是中國人,早就能理會美恩表情堛熔`意了,可惜杜大雅是洋人,不能體會中國人表情幽微的變化。他或許一直當她是害羞。
美恩在位子裡縮著,充滿了無以名之的不確定的驚慌。杜大雅正走過來。美恩不看他,她那神情的意思,是根本沒有任何人從車頭走過來。她微垂眼皮,有種堅定的表情,像坐在空車內,乘客只有她一人。
杜大雅還是在她面前停住了,跟她打招呼:「嗨!」
美恩這才抬臉,在幾秒鐘內已然雙頰通紅,向上直紅到額頭,再復流漾到下巴、脖子。她應了一聲:「嗨。」迅速做了個笑,再迅速地收回。脖子機械似地一彈,臉孔向著窗外。耳旁只聽得有個物體摩擦的聲音,之後是旁邊的空位一沉,有人進了座位,坐下來了。杜大雅和氣地:「下山去麼?」
美恩調臉過來,杜大雅的臉:外國人的肉紅色的,到處起著疙瘩的皮膚,隱隱地浮著金色汗毛。他微笑,深深地陷進去的。在光線裡幾成透明的藍眼睛,幾綹發絲散散落落在臉旁。某部影片裡的浪漫的外國人。美恩不得不回應:「耶。」匆促地拋給他一個微笑,隨即正襟危坐,努力端正自己。深恐不這樣,就會讓人產生錯誤的想像。山上有許多中國女孩與外國人住在一起,有些結了婚,有些沒有,但是——總之美恩的觀點裡,兩種人都一樣。
直到車子開行,兩個人沒有再交談。美恩調臉看窗外,杜大雅則戴上耳機,頭往椅背上一仰,半眯了眼聽音樂,手指在大腿上打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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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雅住在美恩二姐家對門,兩家的地址一模一樣,只有底下多了A、B兩字作別,因此送信的時常送錯。送信先生似是有種觀念,凡是英文信件都該是杜大雅的,中文的都該是美恩家的。其實不然。美恩姐夫訂了些國外的雜誌,幾乎期期都是由杜大雅信箱裡轉來。美恩有一次單獨在家,杜大雅送信過來,美恩去應門,看到是個洋人,光自發了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見到外國人,直接反應是該說英語,問題是該說那一句呢?都梗在嗓眼口出不來。美恩對自己的發音沒有自信,文法也沒有自信。六年英文教育,十二冊英文課本加參考書和各種補充教材,刷刷在腦子裡飛快翻過,一句話也沒跳出來。美恩只是一手扶著門,武裝的任臉上布滿寒霜,擺出拒絕推銷員和上門募捐善款的人的架勢。杜大雅倒是微笑的。他開口,標準國語,還是北平腔:「這兒是你家的信。」那「兒」字音清爽俐落,輕重恰到好處。美恩一言不發,木木接過信來,那杜大雅還站著,好像是等待她或許有所反應,但是美恩只是砰地關上了門。
次數多了以後,美恩才開始給個笑臉,平平板板道聲謝。杜大雅一直很和氣熱心,始終不缺禮數。他的信偶爾也上美恩家信箱裡來。一個外國人,「大雅」兩字不知是什麼人取的,好的不像洋人名字。如果美恩發現了這一類的信,都交由二姐夫處理。她二姐夫在大學裡教書,一直都有國民外交的誠意,而且,不管杜大雅的國語多麼地道,他跟杜大雅講話,總是用英文。只有一次,二姐夫那陣子出國不在,杜大雅的信輪到美恩遞交。她去按他的門鈴。出來開門的是個中國女孩,不是長住山上的,那張臉沒見過,穿著套頭衫、短褲。門開半面,可看見客廳裡鋪著榻榻米,正中間放了張四方形矮桌子,其他什麼都沒有,沒看見杜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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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恩在臺大下車。從杜大雅面前擠過去,道再見。杜大雅腿一縮,問:「要下車?」美恩應了一聲,還待擠過去,杜大雅雙腿一收,站起身來,先出位子,站在走道上等她。美恩不得不道謝謝,心裡委實是對這洋鬼子小題大作沒什麼感激。車停之後,她跳下車,在人行道上站定。還沒盤算好要做什麼,身旁有人風一樣過去,是杜大雅,原來他也在這站下車。他跟美恩揮揮手算是道別,逕自走了。
美恩站了一會兒,開始煞有介事地向前走,其實沒有任何要緊事,甚至她都還沒想好要去那裡。但莊嚴是美恩的習慣。她一臉凝重,臉上的神情是每個趕八點正火車的人七點五十五分還在路上的神情。她信步走到了書店前,翻閱當月新出的雜誌,花了十五分鐘,再到鐘錶店前望著,利用光線折射原理在櫥窗的鏡子裡找自己。她身上帶的錢不多,只能用這種乾過癮的方式殺時間。好不容易在鐘錶與鐘錶間看到自己那張拉長的臉,美恩不置可否地看了半天,冷冷地調頭離去。美恩有種迷信,以為商店裡的鏡子都是多少變形的,無論照出來的她比較難看還是好看,她一律不相信。
走到了大世紀戲院前,美恩老成持重地佇立了,仔細來研究那海報。女主角一身銀藍色,滿臉油彩,讓個半裸男子摟著,腰肢向後折去。美恩批評地把女主角從頭看到腳,再去看那個男的。男的也是滿臉油彩,一隻眼畫得吊上去,光在褲間拖著條布帶,這倒是很難去表示贊成或不贊成的。美恩因為的確沒什麼意見,尤其把雙眉緊皺起來,做出很有意見的樣子。
她背後有女孩子聲音說:「吁,好噁心哦,穿這麼少。」
聽到這話,美恩眉頭皺深了些,聲音聽出來了,是她補習班同學楊琦,跟她一塊的必定還有個黎光宙。黎光宙有個鵝黃色私家車,日常穿著五顏六色的,比任何女孩子都更花枝招展,補習班裡堪與匹敵的只有楊琦。不久後兩人就出雙入對,成為補習班一大奇觀。每天從那部鮮麗的黃色大車上,兩人像許多桶潑翻的顏料似地下來,確是能讓每個人駐足屏息。
美恩回過身來,果不然,楊琦穿了黑底嵌金銀二色緞帶的裙子,上身是黃色套頭T恤,外加純白羊毛外套。渾身雜綠的黎光宙隨侍在側,說是雜綠,是因為他身上的綠有令人目迷五色的效果,偏黃偏灰或輕或重,各色綠在他身上,他整個人像個色譜表。
楊琦看到了美恩,大驚小怪喚起來:「尤——美——恩。」彷彿美恩跟黎光宙毫不相識,她用同樣方式對黎光宙又說一遍:「嗨,尤——美——恩。」
黎光宙跟她點頭:「看電影?」
美恩其實沒有看電影的意思,可是楊琦已經熱情的驚叫起來:「我們也要看呢!聽說很好看。」她拉美恩:「跟我們一起坐。」指揮黎光宙:「噯,給尤美恩買票。」
美恩這裡臉搭拉下來了,淒苦地說:「不要,不要。」楊琦看也沒看她,推黎光宙:「去嘛!去嘛!」她小天使似地回過臉來看美恩,一付剛完成日行一善頭頂放光的神情。美恩只管苦著臉:「不要。不要。」但黎光宙已一道綠光似地閃去買票了。
日行一善被確定已經要成為事實了,兩個人於是都冷下臉來。美恩抿緊了嘴,一付被得罪了的模樣,轉臉去看售票口,售票口前長長一排人龍。楊琦四面觀察一陣,臉上又聖徒似地放起光來,問美恩:「要不要吃蛋捲?」美恩道:「不要。」她四顧一番,又找到了貢獻目標:「要不要吃蜜餞?」美恩應:「不要。」楊琦不由分說:「我們去買。」拉著她膀子,美恩不情不願地去了。
等兩人捧了一大袋蜜餞回來,看到黎光宙正和一個洋人在講話,比手劃腳的,似是熟識。美恩一看,原來是杜大雅。
黎光宙跟杜大雅倒說的是中文,然而他對杜大雅的中文程度似是不十分信任,一些莫明其妙的段落上他要中英文並舉,用慎重的態度,字韻鏗鏘的吐出英文發音。杜大雅大概也見多了這種中國人,只是有禮而和氣的:「耶,耶。」邊笑,並乾乾的「哈哈」幾聲。
杜大雅也要看這電影。四人見面,黎光宙一一介紹,杜大雅道:「我認識她。」「識」字捲舌捲得很好。笑著看美恩:「我們住在一起。」
洋人到底是洋人,中文再好,還是有些語意不清,美恩立刻辯明:「他家跟我家住得很近。」杜大雅只笑,沒有解釋也沒有附應。美恩遂義正詞嚴重申一遍:「他也住花園新城。」
沒有人關心這檔事,楊琦哦哦兩下敷衍過去。興趣轉向杜大雅,問他那兒學的中文,誇他講得好。
四人一同進戲院,坐座位時,自然形成兩對的局面。美恩和杜大雅坐一道。片子是個悲劇,該哭的時候,美恩全哭了。杜大雅那處無反應。美恩感到自己的唏噓之聲因此顯得特別響亮。幾番杜大雅轉了頭來看她。美恩哭得閃閃躲躲,幾下明顯的,幾下隱伏的,可是仍然很明顯。到後來,杜大雅不知是動了憐香惜玉之情,還是純粹是禮貌,他手臂繞過來,攬住了美恩肩膀,趁勢一緊,美恩於是半擠在他肩上。反正是滿場黑,美恩倒也不覺有什麼不便不妥。杜大雅的面孔看不見,似乎也不那麼像個洋人了。她好好哭了一場,杜大雅用標準國語哄她:「只是電影呢!」大手掌在她肩上拍著。十分舒適的感覺,只要別去計較他是外國人就好。
美恩虛歲廿,成長過程中不乏動過心的經驗。戀愛不曾談過,但是在想像裡,自己似乎有許多被愛與愛人的事件,所可惜的,這兩件事從未曾同時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電影院裡偎靠在杜大雅身上時,美恩倒是電光石火般突然有了被愛與愛人的感受。然而她擤著鼻子使勁一哼,讓綺思隨淚水鼻涕流去。胡說八道,外國人呢!她對外國人可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但是這些觸感是不帶種族界限的,杜大雅肩頭肉肉厚厚的,他穿著法蘭絨襯衫,平滑溫暖的布面,這個感覺沒有國籍。
美恩有一剎那給攪亂了思緒,再回過神來,電影演到另一段上了。她掙開杜大雅的手,端坐起來。杜大雅很自然的收回手臂。然而直到片子結束,美恩一直敏感著自己旁邊那隻手臂,他沒有再繞過來。也不能求他再繞過來摟著自己,但是少了那環繞的肩膀,突然感到異常空曠,空到令人覺得冷。
這場電影看得美恩昏昏沉沉,像失去了什麼。但是燈光一亮,她隨即堅強起來。楊琦正縮在黎光宙懷裡,兩目通紅,哭得像那悲劇是她自己演的。四個人出門。外面已經全黑。黎光宙提議去吃麥當勞。美恩堅拒,用不容分說的表情和語氣講:「我要回家了。」杜大雅慢慢道:「我也要回家。」說這話時,他看著美恩,眼灼灼的。美恩這裡隨即心上一震,想亂了。她感覺自己臉孔熱上來。要抗拒那感覺,也抗拒杜大雅,她才不要跟他一起走。美恩說——官方聲明般呆板正式的:「我吃過飯就回家。」
「噯呀,反正要吃飯,一起吃吧!」
「不要!」美恩道。
「哎呀!不要這麼不爽快嘛!」楊琦拽住美恩的手臂:「你不要吃麥當勞,我們來吃別家。」
美恩說:「不要。」
兩人在大街上,顯然就要有拉扯之勢。杜大雅在邊上看著,一個洋人,美恩突然興起慚愧,不知這洋人對中國人什麼看法呢!美恩的民族自尊心使她停了掙扎,厭煩地說:「好啦好啦,我去!」
楊琦順便挽留杜大雅,他沒美恩這麼費事,很快就答應了。四人鑽進黎光宙那部黃車裡去。黎光宙開了錄音機,剛才那部電影的插曲。美恩聽著只覺不勝騷擾。
後座坐著她與杜大雅。杜大雅找話:「插曲非常好聽。」他的國語雖然準,準在腔調上,仍然聽上去不像中國人,有些黏黏懶懶的鼻音,像一個人重感冒初愈。
黎光宙應:「現在很流行。」又嘩嘩笑起來:「嗨,杜大雅,你覺得中國女孩子怎麼樣?」
杜大雅在車內的幽微光線下偏臉看看美恩,之後抬手抓後腦門,像輕哼似地笑:「怎麼問我這句話?」
「電影啊!」黎光宙豪放的:「那個女主角很漂亮吧?哈哈!」
「是呀!不錯。」
楊琦插進來:「真奇怪,她是不是去美容過?我看過她以前演的電影,以前好醜!」
「真的呀?」杜大雅說。他連語尾的腔都學得微妙微肖。美恩忍不住在黑堹滌_來。
杜大雅推她一下:「笑什麼?」「沒有。」美恩搖頭。
杜大雅又說,低聲地:「笑我?」。
美恩還是搖頭:「沒有。」
前座的人讓音樂聲蓋著,沒聽見他們在後座說話。楊琦又插進一句來:「杜大雅,你吃什麼?」
杜大雅應:「我,我隨便!」
楊琦誇張尖聲笑起來,黎光宙也笑得聲震車頂。杜大雅只在後座聳了聳肩,對美恩低聲說:「我不明白他們笑什麼?」
美恩懶懶道:「我也不明白。」
黎光宙成心找了個中式餐廳,要向杜大雅表揚一下中國的食之文化。不僅叫菜,還叫了酒,四人都小酌一點,也不知是菜還是酒的力量,大家都覺得親熱許多。美恩那不善笑的嘴角居然也數度開闔,因為黎光宙說笑話,被逗得直笑。杜大雅也貢獻了一些「從來沒有用中文說過的」笑話。這頓飯吃得可說賓主盡歡,和樂異常。
吃完了黎光宙建議去跳舞,美恩堅拒,杜大雅微笑,不置可否。於是楊琦又死拖活拉要美恩加入,美恩答應了,為了民族自尊心的緣故。
跳完舞已過十二點,上山的社區巴士停駛,美恩和杜大雅一同坐計程車上山。混了一天,兩人中間似是熟悉許多,美恩因之不十分當他是外國人了,思睡時,竟自靠著他肩頭沉沉睡去。到了家門前,還是杜大雅搖醒她。兩人下了車,山上陰暗的山風兜頭吹來,美恩這才清醒,想到自己面臨的麻煩。
嘴裡喃喃就出了聲:「糟糕。」
杜大雅很機警,隨即就問:「怎麼,東西留在車上?」
「不是。」美恩煩惱了,那張臉又扯帆似地漲滿了抗辯的神情。杜大雅善體人意,又問:「你媽媽會罵你?」他在臺灣待過不少時候,知道中國母親的家教。
美恩倒禁不住一笑:「不是。」隨又皺皺眉補上一句:「差不多。」
杜大雅跟她開玩笑,做攘臂狀:「可不可以打他,那個麻煩?」
「少來!」美恩道。又是笑又是煩的。她推著杜大雅到他自己門前:「不用你管!」
杜大雅開門進房前對她做了個勝利手勢。美恩又要笑,怕是太困倦的緣故,整個人虛虛的,沒來由的總想笑。杜大雅房門關上。美恩這才掏出鑰匙來開自家門。低著頭在背袋裡翻找著,就著樓梯燈傳來的微光。突然,面前整個大放光明,門開了。
站在門口的是二姐,兩人對視,美恩竭力保持面無表情,不願意露出慚愧之色。她先進門。二姐是有家教富教養的,門輕輕掩上,發出的聲響正適合半夜一點。
二姐先發話,她說:「咦!」二姐深通旁敲側擊之道,第一句話問得饒有深意:「你來這裡幹什麼?」
美恩不答,沉默地脫鞋、換鞋。
二姐說話,仍然輕柔的,午夜電臺的腔調:「你為什麼不跟那些落翅仔一起去睡警察局?」美恩往內走,二姐亦步亦趨追著:「這裡跟妳沒關係啦,你不必回來,不必打電話,我是不會急的,我那裡會急,又不是我的孩子。」
積數十年挨訓之經驗,美恩早練就一耳進一耳出的本事,她不抵抗,在餐桌前倒水喝,完全出於無意——雖然有可能是惡意的無意,她磕碰得到處咔咔響,喝完了水又去廚房,嚓,開燈、開冰箱門,翻攪一陣再關上。抓了根胡蘿蔔啃,一口一聲,咔 咔。
二姐夢遊般追隨她,嘴裡囈語般叨叨不休。最後她氣苦,哭起來了。美恩感覺到這件事時,已經被二姐使力推著,往門外推,嘴裡帶了哭音,尖聲罵著些讓哭泣含混掉的句子。之後,美恩給推到了門外,之後是震天震地關門的聲音,非常響亮,脫離了她二姐的教養和午夜意味。
那強震發出的「磅」一響,仍然餘波盪漾,似乎有莫明的營營聲從四面八方向腦子裡鑽著。美恩發現自己手持紅蘿蔔,光腳站在門口擦鞋用的門氈上。四面暗黑,只有樓梯間微小的燈光。她呆了一會兒,極目去適應光線,一面伸腳撥弄地上的鞋,想找到剛才出去穿的那雙鞋。找鞋之際,一道莫明光源出現,逐漸擴下,照亮了自家門前全部地帶。是對面的門開了。杜大雅站在門口,輕聲問:「麻煩?」他做個姿勢,表示「糟了」的意思。
美恩點點頭。在家裡二姐唇槍舌箭,美恩全如過耳東風,毫無感受,杜大雅這裏一句話,卻像春風解凍,美恩眼裡癢癢的,立即蘊滿了熱熱的什麼。
杜大雅說:「進來?」
美恩進去了。杜大雅伸手過來摟著她時,美恩眼淚終於掉下來,他把她摟在懷裡哄。而美恩此時覺得自己今生沒有被關懷過,除了杜大雅。他的法蘭絨衫給美恩哭得帶了潮濕。而這個外國人做了大概是多數人在衣服濕時都會做的事,他把衣服脫了下來。
美恩把臉貼在他光坦坦的胸脯上,而既然是屋內就他們兩個人,害羞似也是不必要的。杜大雅胸上多毛,依偎來扎扎燥燥,並不像法蘭絨布面舒適,但是身體畢竟是另一回事。杜大雅把她的臉托起來吻,嘴找到了位置以後,兩手在她背脊上搓著揉著,夾住她腰肢,往上揉升。
美恩被這麼捏搓撳揉了一陣之後,整個人變得軟搭搭的,像剛在滾鍋裡化開的糖,內心裡充滿了愛。忽然她覺得愛上了這個男子。而等杜大雅把她弄到床上,兩人倒下之後,美恩尤其確定了這件事。當然她愛他,還沒有任何男人對她這樣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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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恩跟杜大雅的愛情結束於第二天中午,她醒來的時候。所以醒來是因為有種莫明的感覺,覺得有人在俯看自己。那沉重的被人審視觀察的感覺很明顯,美恩還當是杜大雅。她閉目等待著,期盼有一些輕撫或別的溫存。都沒有。美恩於是睜開眼。在她臉孔正上面,橫眉豎目看著她的是一個女孩子。美恩立時的反應是再閉上眼。但是女聲用英語喊著,喊了兩三遍,美恩才會過意來,聽懂了她的話,她在叫她起來。扔了兩三件衣裳過來,都是美恩自己的。美恩尚未動作。她轉過去對付床側的杜大雅。杜大雅也是乍醒,看到了那女人,猛地坐起來,臉上還是宿醉未醒的神色,對方已一連串哇啦哇啦起來,杜大雅跟她辯著,兩人都說的是英語。
美恩反正聽不懂,趁著兩人爭議,飛快著裝。那是個東方女子,卻生得高眉深目,不是中國人。她跟杜大雅講話,英語發音嘰嘰咯咯,乍聽倒像日本話。
美恩穿好衣裳,開門離去,杜大雅還在跟那女子爭著。一屋子的噪嚷。美恩把門掩上,關住了。臨掩門之前看了最後一眼,杜大雅把那女子緊摟在胸前,而女人掙動著。美恩知道自己跟杜大雅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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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坐巴士時,美恩上車,總要在第一階上猶疑,停住腳,冷酷地觀望整個車內的人。杜大雅見到她時,仍然是有禮而和氣的,仰著他捲髮蓬鬆的頭說話,甜蜜地:「嗨,美恩。」彷彿兩人間沒發生過任何事。
而美恩總是寒著臉,說不出是情願還是不情願地,潦草地點一下頭。她現在已經不會臉紅,而且壓根兒就不信外國人是浪漫的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