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國家節慶或是學術交流研討會,大陸歌仔戲搬出來的一定是國家專業劇團歌舞化的大型歌仔戲。然而,出了城市,在閩南鄉村田野間,蓬勃的民間活力卻更不容忽視。
福建省廈門市同安區就出了個呂塘民間戲校,一個農村家族,從犁田教唱開始,成立了戲校並培養出四個劇團,儼然就是台灣明華園歌仔戲團的翻版。
車子從繁華富庶的廈門市(大陸的行政單位為市轄縣、區)往同安郊區駛去,五十多公里的車程,由嶄新筆直的高速公路走到石頭泥巴的碰碰路,將近一個半鐘頭,來到福建省同安區的呂塘村。穿過窄小的巷道,兩旁盡是一間間花崗岩砌成的民房,和悠哉吃草的黃牛、雞、鴨,彷彿回到台灣五、六十年代的鄉間。
來到一棟兩層樓的建築,這文化大革命時期用來鬥爭開會的大禮堂,現在稱為村民俱樂部,一樓大廳鋪上地毯,就是呂塘民間戲校練功、排戲的地方。
大廳裡,二十多位團員正在加緊排練年度大戲《太后出朝》。特別由福建省藝術館來的導演劉賽玉將在這裡待上十天左右,務求整排效果盡善盡美。「演得好,就要進京去呢!」劉賽玉指出。
在幅員廣闊、擁有三百多種地方劇種的大陸,單是福建省就有三、四百團的歌仔戲班。能夠一步一步由縣、市、省到中央,那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呢。
大陸的明華園
戲臺上,妳演太后、我演大將,戲臺邊,你司鑼鼓,我拉大提(大提琴)。回到家,卻大多就是一家人。說起這個戲劇家族,得從已經過世的父親洪電訓說起。
對日抗戰期間,原是國民黨軍人的河南青年洪電訓一路往南到了福建同安,遇上了新加坡歸僑蔡栽花,原本一北一南、隔山隔海的男女,就在戰爭的牽引下結成了夫妻。這洪電訓原是軍中的文藝兵,擅長京劇,而來自南洋的蔡栽花則是閩南五大劇種之一高甲戲(與歌仔戲十分相近,但較著重武打戲,唱白以泉州南安話為準)的愛好者。於是在農務之餘,也就將戲曲的種子播在五個孩子的身上。
大哥洪金盛,今年六十歲,也是戲校的創辦人。洪金盛從小跟著父親犁田,總是一人牽牛,一人把犁;父親教一句京劇,洪金盛跟著學一句。九歲的時候,洪金盛就在村里的慶祝活動粉墨登場。而三個姊妹都是高甲戲演員,嫁娶的對象也都是戲曲演員,大嫂演過現代戲,三妹婿是同安區有名的高甲戲臺柱,連第三代,金盛的兩個兒子,兩個女兒,還有外甥們也統統都對戲曲情有獨鍾。二兒子洪泳是家裡唯一的大學生,任職公家機關,餘暇則投入戲校的公關文宣活動,戲校的走向,大多出自他的構想。整個家族有二十多人都靠戲神田都元帥賞飯吃。
大陸改革開放之後,四舊回籠,民間信仰及戲曲活動蓬勃發展。單是一千多口人的呂塘村就有三個戲臺。底下的七個自然村(非行政系統的傳統村落),平均一個自然村一年要請兩、三次戲,一次要搬演三天左右。估算下來,呂塘村一年大約就有五、六十齣戲的需求。現在酬神可要比過去隆重,「很多鄉下老百姓雖不識字,但是卻很會看戲呢!」洪金盛指出,一些靠近市區、較有錢的鄉鎮,還有一次請上三個月戲的。眼看戲劇市場光景大好,既然是戲劇世家,於是洪金盛在九五年正式掛牌,聚集家人,成立呂塘民間戲曲學校,一邊招生,一邊演出。既演高甲戲,也作歌仔戲,以同時滿足閩南地區南北不同觀眾的需求。
學費大米十五公斤
有見於大陸城鄉發展貧富懸殊,農村許多貧困失學的孩子,既早熟懂事,又能吃苦。呂塘戲劇學校於是以農村失學貧困的孩子為主要招收對象,三年的學習期間,除了第一年的每個月,孩子要自帶十五公斤的大米,學費全免,食宿也由戲校全包。至於劇校的支出,則來自旗下四個劇團的演出收入。
住在鄰村十六歲的阿露連第一年的大米也全免。從小父母雙亡,外婆在阿露小學之後無力再供他就學,因此將他交到戲校來,「好歹總有口飯吃」。學了兩年戲的阿露,如今已經能上台演出了,在台上他總是十分投入,沈默謹慎的阿露說:「在台上可以讓我忘記自己不幸的身世。」曾經在漳州開設過歌仔戲學校,打算將學生往台灣與東南亞輸出的台商廖文欽也補充,「大陸的孩子來學戲,不僅肯學肯吃苦,而且真的對戲曲有很大的興趣。」
說是戲校,其實還相當克難克儉。洪金盛除了打鼓也兼伙委,三妹婿陳文嘗既是校長也是演員,還兼著舞美設計,每個人都是工作三邊抓。戲校招生,很快就招滿了一百多名學生,有的住村民俱樂部樓上,有的擠在洪金盛老家裡,洪家大鍋一餐飯要煮掉五十多斤的大米。
以戲學戲
除了每天早上五點多起床喊嗓,在洪家屋外的松柏林裡翻觔斗、練身段、腿功的課堂學習,不同於一般公家的戲劇學校,呂塘戲校學生的舞臺實踐部份特別強。「以戲學戲,是我們最大的特色,」擔任校長的三妹婿陳文嘗表示,一般公立劇團的學生在學四年可能只有一、二十場登台的機會,然而呂塘戲校的孩子們,三年的學戲期間,每個人平均都要登台四百多場。「他們的演員、學生水平提昇很快,水準不亞於縣級的專業劇團,」演員出身的導演劉賽玉十分肯定這樣以戲學戲的方法。
在演出風格上,民間劇團也與公立劇團理念不同。對於公立劇團慣用的「美聲」唱法,創辦人洪金盛表示,「在歌仔戲的改革上,我們不跟這一套。我們追求的是民眾習慣、大眾化的藝術風格。」小弟洪泳也認為,目前公立劇團的演出形式只服務了少數的專家,已經離民眾越來越遠了。
成立五年多來,呂塘戲校旗下的四個劇團,活躍於同安、晉江、南安、永春、石獅、惠安、安溪地區。四個劇團每團每年演出都在兩百五十場以上,請戲的合約已經排到明年底。四個劇團等級不同,一線的演員要是不用心,馬上就會被調到二線劇團,經營形式與台灣歌仔戲傳奇明華園有異曲同工之妙。
除了民間叫好,呂塘戲校也積極參與公家晚會演出及各類戲曲比賽。一九九六年,為了參加「第二屆世界同安聯誼會文藝晚會」節目彩排,戲校只好推掉一場晉江的演出。然而請戲的村里卻不肯放人,戲校校長連人帶車被扣留了起來。最後,還是出動了同安區文化局出面才得以脫身。
與一般歌仔戲班不同,呂塘戲校的演員既有高甲戲著重武打的功夫底子,又有歌仔戲柔美唱腔的訓練。演起武旦戲的《楊家將之楊門巧媳》,台下叫好連連。洪金盛的小女兒洪捻梅扮演武功蓋世的穆桂英,音色甜美、眼神多情,卻又刀槍凌厲,英氣十足。小女婿陳水遠嗓音寬亮、斯文俊秀,演起善良木訥的楊宗保,十分具有台下婦女緣。這一齣戲,在一九九八年,參加福建省文化廳舉辦的民間劇團展演,榮獲優秀演出獎,並被省文化廳授與「福建省首屆十佳民間劇團」,兩位在台上又吵又打又說情的金童玉女,也同時雙雙獲得比賽的「優秀演員獎」。
今年三月,呂塘戲校代表廈門市,前往福州大戲院與全台各市的公立專業劇團同台較戲,再次獲優秀演出獎,使得呂塘戲校的招牌在閩南地區更為響亮。
企圖不小的呂塘戲校於去年十一月破土動工,在近兩萬平方公尺的校地上,興建一所三千五百多平方公尺,投資達兩百五十萬人民幣的新教學樓。這座設計富有閩南民居風格,包含排練廳、演出廳、文化教室,達到申辦中專資格的學校,預計每年將可招收兩百多名學生。
走出同安,走向國際
為了新的願景,洪家大小可以說是孤注一擲。他們的理想是要走出同安,不僅要進京,還要出國。儘管目前新校樓的興建,因為資金不足,無法按照預定進度完成,然而洪家老小對於民間戲曲的前景依然信心十足。
「鄉下地方也開始普遍有電視機,然而看電視是『單向溝通』,鄉下居民還是喜歡戲棚下,邊看戲邊話家常的年節氣氛,」洪泳表示。
對於時代的改變,劇團也有所因應。負責劇團文宣的洪泳認為,大陸「一聲二色」首重歌喉、次重扮像的傳統,應該要調整為「聲色並重」,力捧劇團裡長得甜美,又得過獎的演員,將演員進一步塑造成明星。
今年十一月底,同安呂塘民間戲校接受台灣金門古地城隍廟的邀請,將赴金門演出十天。洪家四代大小為此全心投入,八十歲的老媽媽蔡栽花每天午覺也不睡,戴著老花眼鏡,踩著縫紉機,忙著為演員縫製戲服、戲帽。大哥的孫子,今年才六歲的洪健,不僅已經可以打完全場的鑼鼓無誤,耍起刀槍來也是有模有樣。這民間戲劇家族果然生生不息、活力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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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戲學戲」,呂塘戲校的學生三年要登台四百多場。大陸民間劇團彈性靈活,演出水準不讓於公家劇團。(呂塘戲校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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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著簡陋的村民俱樂部,呂塘戲校的學生們抓緊排練年度大戲《太后出朝》,志在進京會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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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十一月到金門的演出,呂塘戲校八十歲的老媽媽蔡栽花每天戴著老花眼鏡、踩著縫紉機,趕著為學生們縫製戲服、戲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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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歲的洪健不僅可以打完全場的鑼鼓點,耍起刀槍來更是虎虎生風。身後為戲校的靈魂人物──洪金盛,卻因長年勞累,於十月中旬重病入院,全身癱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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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家一門四代二十多口人,全都是傳統戲曲的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