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處採集口傳文學的中文系學者與工作人員,來到宜蘭縣冬山河畔拜訪兩位七十多歲的阿媽──羅阿蜂與陳阿勉。不識字的兩位老人家,一開口,彷彿打開了一個秘密的寶箱,六、七十篇民間故事,兩百多則諺語、歌謠、謎語自她們的口中屢屢不絕的掏出來,就像一千零一夜裡善於說故事的皇后,生動活潑的故事,讓學者們側頭傾聽,而不覺屋外的天光已經轉西。
羅阿蜂與陳阿勉是一對姨表姊妹,她們的母親是親姊妹,因為家中沒有兄弟,於是各招夫婿,同在一起生活。而羅阿蜂與陳阿勉也就從小一起放牛,一起採茶,感情比親姊妹還好,在出嫁之前,還同睡一張床。
粗做一生
依照閩南人的算法,剛過了龍年的羅阿蜂已經七十七歲,而妹妹陳阿勉則小她一歲。然而一旦說起故事唱起四句聯的歌謠,兩人卻有超強的記憶力,連看過的歌仔戲戲文《山伯英台》、《陳三五娘》都能倒背如流,有時兩人說的、唱的稍有出入時,也會鬥嘴式的討論,討論中,童年的生活記憶也跟著被牽引出來。
「哪阮倆這一生,實在很粗做,」羅阿蜂嘆氣地表示。那個年代,農村生活困苦,「吃的是沒油菜湯,睏的是沒腳眠床;破棉被像草捆,破眠床像竹蓖。」兩姊妹說。農村生活,孩子都是家中幫手,兩人在七、八歲時就出門工作。那時兩人最常被交予的工作是放牛和割芒草,體重還不到二十公斤的小女孩,一天卻必須割上兩擔草,而會割手的芒草總是割得兩人手花花,回家也沒有藥膏塗抹,就是開水燙一燙,明天繼續工作。所以人家唱:「紅菜煮湯紅膏膏,菅仔(芒草)出世卡利刀」就是這個意思啦。
山水有情
故事、歌謠不僅從兩人的童年說起,也從生長的土地講起。陳阿勉立刻講了一個龜山島的故事:古早有一個韓國的海賊,來到太平山再進去的清水湖那邊,遇到一隻八卦龜,就想把龜牽回韓國去。那隻龜一直爬、一直爬,爬到蘭陽溪入海口,那隻龜看到這個地形就說:「唉!宜蘭這個地方如果沒有我這隻龜來鎮壓,宜蘭將無法住人。」於是龜就不走了。然而那個海賊卻用棍棒驅趕牠,一棍把龜鼻子打裂了,於是那隻龜就變成龜山島永遠守在蘭陽溪出海口。
在台灣最早有系統整理大量民間文學、尋訪民間故事家的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胡萬川,在「搶救台灣民間文學座談會」中曾表示,文化景點之所以迷人,在於有故事。西湖的令人感動,不只在湖光山色,更在於許仙與白娘娘的相遇,歷代文人的描寫,因此讓人覺得西湖特別有情。對於流傳在地方的民間文學,胡萬川經常以兩句話來凸顯它的意義,就是「讓山水有情,讓人生有義。」
故事泉眼
故事家之所以可以稱為故事家,首要條件在於他們有較強的記憶力,能生動完整地講述大量的故事。在大陸,經過全面性的調查,能講五十則故事的故事家將近一萬人,還有能講上一千多個故事的超級故事家。由他們身上採錄到的豐富民間文學,往往可以反映一個地區的風土特色或當時的民間生活。
與羅阿蜂、陳阿勉接觸最久,為兩人整理過故事專輯的中正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陳益源印象深刻地回憶,第一次拜訪兩位阿媽時,阿媽帶著他和學生逛逛她們居住的村莊,出門前,羅阿蜂先去餵雞,隨口就說了一道雞的謎語:「頭尖尾也尖,放屎臭嫌嫌,上桌無人嫌。」一路上看到牛、貓、狗三種動物,她也接連的說了三道謎語,幾乎是看到什麼東西就可以想得出謎語。
同樣地,在陳阿勉的菜園子裡,她們倆也連說了有關白蘿蔔、甘蔗、金針的謎語。回到家門前,陳阿勉又出了一道謎語:「在生沒取名,死了才叫哥;在生沒衫穿,死了穿不完。」原來是晾衣服的竹竿。而「一口十二戶,專行一條路」是時鐘。至於「身穿一領烏皮紗,翻山過嶺去找妻;人人笑他流氓子,伊要賺錢養頭家。」則是過去農村經常可見的「牽豬哥」。說得興起,羅阿蜂還掩著忍不住的笑容,講了一個略帶性暗示的葷謎語,「大兄攬二嫂,有雙就好,無雙就倒,雙腳劈開氣味好。」(筷子)有時候她們倆還會請來人指定東西來讓她們出謎語,「真不知道她們的故事口袋裡,到底還有多少寶貝沒有掏出來,」陳益源讚嘆道。
一本來自底層的無字天書
「所謂的民間文學,就是民間口耳相傳的故事、歌謠或諺語等,不知作者是誰,然而卻在民間流傳久遠。並且經常因人、因時、因地而產生大同小異的不同面貌,可以說是一種來自民間的集體創作,」陳益源表示。也因為民間文學來自眾人的生活,在故事的敘述和歌謠的吟唱中,反映出時人的工作、情感、心理,還有歡喜、悲傷和願望。例如《聊齋》的故事就是作者蒲松齡自行旅商人口中點點滴滴聽來,而希臘的經典文學《奧狄賽》、《伊利亞德》來自民間的英雄傳奇彈唱,孩子們熟悉的《格林童話》也是來自德國萊茵河的民間故事改編而成。
對沒有唸過書,不識字的老一輩而言,這些故事、歌謠就是他們的書本。藉著民間文學,人們學到歲時節慶、待人處事的道理;或透過地方神祇的傳說,歷史英雄的事蹟,得到一種社會教育。
少女時代的羅阿蜂與陳阿勉,除了家裡的稻田要插秧、除草和收割。鄰里間,也會配合各家的收穫時間彼此義務幫忙「換工」,或到別人的橘子園、甘蔗園或茶園打工。而一群一同工作的「少女黨」,就在枯燥、辛苦的工作中交換個人所聽到的故事或歌謠。
採茶的時候,女孩子們一人一畦,去的時候,妳來唱,回程時換我唱,有時唱些採茶歌,有時唱些勸世歌,有時也和對面山巒的採茶姑娘對罵,唱些罵人歌。「當時,透日做工就唱,心情不好就唉一唉,」羅阿蜂表示,除了割稻子時,必須時時用嘴巴咬住鐮刀,空出雙手抱稻穗,因而無法唱歌之外,只要上工,一定是歌聲滿田野。
而在水田除草時,整天必須爬行在爛泥水中,腳經常會長些濕疹或皮膚病。因此收工之後,家中的兄弟姊妹就會拿著板凳,坐在廚房大灶邊,一面燃草燻腳,一面輪流講述故事。在那一個沒有玩具和聲光娛樂、物質匱乏的年代,民間故事更顯豐富精彩。
人死不能復生
羅阿蜂的父親──林邦興也是說故事高手。林邦興是一個「天文地理知透透,天頂有幾個仙他都知道」,在村里幫乩童翻譯的「桌頭」,經常有村裡人拿著廟裡抽來的籤詩求他解答,這位阿邦仙就會以說書的方式,將籤詩中的意涵解釋出來。〈秦始皇與孟姜女〉的故事就是羅阿蜂在聽阿爸解籤詩時聽來的,版本與眾不同。
故事說仙人送了秦始皇兩朵鮮花,並交代他,將含苞的花送給老婆,而把盛開的花送給母親。然而秦始皇覺得盛開的花比較漂亮,於是將之送給了老婆。結果老婆就如盛開的花朵很快就凋謝變醜,而母親卻如含苞的花朵日益嬌豔。秦始皇看了,竟然要娶母親為妻,母親只好說,如果你可以把天遮住,我就嫁給你。因此秦始皇為了遮天而開始建造萬里長城。
建造萬里長城死傷無數,孟姜女和萬杞良結為夫妻才七天,萬杞良就被徵去築長城,孟姜女開始萬里尋夫。經過土地公的指點,孟姜女在城牆邊找到了丈夫的骨骸,並將之綁在胸前,一路走一路哭,沒想到孟姜女的眼淚竟使得屍骨開始長肉和聚合。這時土地公看到這種情形,心想:「要是萬杞良死而復生,那人世間豈不大亂?」於是又用計謀使得開始聚合的屍骨支離破碎。也因為如此,土地公就負起了看守屍骨的工作,這也是今天每一座墳都有一個土地公的由來了。故事不僅寓含了夫妻間的堅貞情感,還包括了生老病死不可逆轉的生命道理。而羅阿蜂猶記得當時那位問婚姻的婦女,聽到阿爸說了故事之後,一臉的哀淒。
啟蒙算術,交際會友
經常,為了給工作中的孩子提振精神,阿邦仙會在孩子們勞動時,以「含口算」(心算題)來獎勵她們。「山頂一叢(棵)柿,每生五粒斤二,要生一百八十斤,共幾粒?」阿邦仙一邊出題,陳阿勉在心中盤算:五粒一斤二兩,十粒就二斤四兩,二十粒就四斤半,四十粒就九斤。那一百八十斤是九斤的二十倍,答案就是八百粒了。
除了教育功能,故事更可以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羅阿蜂和陳阿勉最喜歡的故事之一是〈閻羅王和箍桶貴仔〉,講述一個箍桶貴仔,跟著閻王遊地府,卻陰錯陽差地投胎成一隻豬,經閻羅王解救之後,投胎到有錢員外家去,又因為忘了喝忘魂水,而在出生三天就開口講話,驚嚇了員外而被摔死……。
兩位阿媽特別喜歡講這個〈閻羅王和箍桶貴仔〉故事其實還有「隱情」。原來這個故事是兩位阿媽在十七、八歲時,受雇到果園去除草,出身殺豬家庭的果園公子想要和這一群少女搭訕卻又不知如何開頭,於是就問少女們:「妳們有沒有聽過〈閻羅王和箍桶貴仔〉的故事?」雖然已是半世紀前的事,一說起這個故事,年輕時的少女情懷及那天愉快的氣氛,仍然歷歷在目。
一個故事,一個年代
同樣地,住在雲林縣虎尾鎮的陳錫根老先生,一出口就有許多「有點粗又不會太粗」的葷笑話及四句聯。這位在日據時代受過高等教育,任職於水利局的公務員,在他到農村與農民協調水權紛爭時,這些俚俗的笑話,幫助他與農民打成一片。俗話說:「田裡不說春(葷話),五穀都不生。」對終年在田中辛苦的農民們而言,一杯茶水,幾個葷笑話,就是讓他們忘卻辛勞的最佳點心了。「民間文學在百姓生活中的應用,無所不在,」陳益源指出,也因此,光是將故事記錄成文字是不夠的,還要記錄下故事家在何時何地聽來這個故事,讓故事與人們的生活狀況發生關連,可以做為時代的見證。
比如說,日據時代,農村生活吃緊。鹽米油肉都有一定配給,三餐裡經常是一點油葷都沒有。說到當時,兩位阿媽又想起〈劉伯溫讖〉。兩人比手劃腳地講述:那劉伯溫是五百年前的人,他在五百年前說的讖語,真的都有發生呢!像是古早我阿媽告訴我「有厝沒人住,有路沒人行;田園做一窟,九女共一夫。」講的不就是日據時代打仗的情景?還有過去說「烏船飛上天,鐵線會說話」,我阿媽一直不瞭解是什麼意思,原來就是現代的飛機和電話。
由於家中缺乏幫手,羅阿蜂與陳阿勉都被父母留到二十多歲,光復之後才結婚,在那個年代算是很晚的。嫁到農家的生活,要忙的工作更多。「人說查某子不好嫁田庄,田庄媳婦目屎(眼淚)像飯湯,田螺殼作水缸。」分嫁兩地的表姊妹,一起說故事、唸歌謠的機會也漸漸少了。
誰在說故事?
台灣是一個民間文學的寶庫,除了原住民、閩南、客家移民,還有大陸各省各族群的移民,可說是中國民間文學的縮影。然而,關於民間文學,尤其是民間故事家有系統的調查,卻是近十年來才開始的。陳益源表示,十年前,他參與編輯一套民間文學的書籍,卻發現有關台灣的部分相當闕如,當時最完整的一份,竟然還是大陸出版的。
在急速變化的台灣,民間文學的流失更快,於是學者們舉辦多次研討會,開始一個地方、一個地方進行民間文學的普查。最早開始的是胡萬川,他與文化中心結合,訓練地方文史工作者。而今,關心民間文學的學者們,也在台灣陸續整理出七十多本書,在台東、宜蘭、台北、苗栗、台中縣市、嘉義縣市、雲林縣,甚至澎湖、金門,都已經有系統、大規模地整理地方上的民間文學和訪問說故事的耆老。而羅阿蜂與陳阿勉也就是在宜蘭縣著手整理口傳文學時,由她們參加採集工作的外甥女林素春,在遍尋不著說故事的老人時,突然想起家族裡偶爾會溜出成串、成串四句聯好話的阿姨們。「事實上,這些受到學界珍視的故事家,其實就是你我家中的阿公或阿媽,」陳益源感嘆。
古老的一千零一夜
今天,做父母的依然還在床邊為孩子講故事,孩子們跟著白雪公主、小飛俠、小紅帽與七隻小羊等西洋童話故事,變成繽紛色彩與無限想像進入夢鄉。
只是阿公、阿媽那滿肚子的本土故事、民間傳奇,那個會吃人的虎姑婆,讓花生長到土裡去的臭頭皇帝朱洪武,屢次被漁夫阻撓找替身,而成為城隍爺的水鬼。那個叫媳婦們用麵粉做人,而讓愛計較的媳婦們知道「做人真歹作」的婆婆,卻都被孩子們遺忘了。
「記者小姐,妳的採訪要是寫好了,千萬拜託妳寄一本給我在中正大學的孫子,除了他,家裡已經沒人想要知道這些故事了,」在熱熱鬧鬧,又說又唱地講述了一整個下午的故事與歌謠後,陳阿勉在告別的短暫沈默後,這麼交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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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靈龜變成的龜山島,蘭陽平原才能平安住人。豐富的民間故事傳奇,讓人與山川大地連成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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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阿勉(前)與羅阿蜂(後)這一對姨表姊妹,從小一起放牛,一起採茶,夜裡同睡一張床。說起故事、唸起歌謠,一搭一唱,默契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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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肚子的故事,隨著學者的採集,一個又一個源源而出,身邊的丈夫與媳婦才知道,原來家中藏了這麼一個說故事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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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尖尾也尖,放屎臭嫌嫌,上桌沒人嫌。」猜猜看這是什麼?舉凡菜園子裡的青蔥、蘿蔔,院子裡的雞、鴨,兩位阿媽都可以隨口說出謎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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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雲林縣虎尾鎮的陳李枝梅阿媽過八十八歲生日,兒女們一一上台說故事或唱歌為她祝壽,而阿媽也以四句聯的吉祥話來回送大家。(陳益源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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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採集民間文學,而與兩位阿媽結成忘年之交的中正大學副教授陳益源,經常帶著中文系學生拜訪地方上善於說故事的阿公與阿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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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代流傳的民間故事,訴說著人們的歡喜悲傷與心願。

陳阿勉(前)與羅阿蜂(後)這一對姨表姊妹,從小一起放牛,一起採茶,夜裡同睡一張床。說起故事、唸起歌謠,一搭一唱,默契十足。(卜華志)

一肚子的故事,隨著學者的採集,一個又一個源源而出,身邊的丈夫與媳婦才知道,原來家中藏了這麼一個說故事的高手。(卜華志)

「頭尖尾也尖,放屎臭嫌嫌,上桌沒人嫌。」猜猜看這是什麼?舉凡菜園子裡的青蔥、蘿蔔,院子裡的雞、鴨,兩位阿媽都可以隨口說出謎語來。(卜華志)

「頭尖尾也尖,放屎臭嫌嫌,上桌沒人嫌。」猜猜看這是什麼?舉凡菜園子裡的青蔥、蘿蔔,院子裡的雞、鴨,兩位阿媽都可以隨口說出謎語來。(卜華志)

「頭尖尾也尖,放屎臭嫌嫌,上桌沒人嫌。」猜猜看這是什麼?舉凡菜園子裡的青蔥、蘿蔔,院子裡的雞、鴨,兩位阿媽都可以隨口說出謎語來。(卜華志)

「頭尖尾也尖,放屎臭嫌嫌,上桌沒人嫌。」猜猜看這是什麼?舉凡菜園子裡的青蔥、蘿蔔,院子裡的雞、鴨,兩位阿媽都可以隨口說出謎語來。(卜華志)

住在雲林縣虎尾鎮的陳李枝梅阿媽過八十八歲生日,兒女們一一上台說故事或唱歌為她祝壽,而阿媽也以四句聯的吉祥話來回送大家。(陳益源提供)(陳益源提供)

因為採集民間文學,而與兩位阿媽結成忘年之交的中正大學副教授陳益源,經常帶著中文系學生拜訪地方上善於說故事的阿公與阿媽。(卜華志)

代代流傳的民間故事,訴說著人們的歡喜悲傷與心願。(卜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