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姓的家人
法國政府曾「網開一面」,允許一九○八到一九一三年間在當地出生的華人入籍,結果造成了許多「國際家庭」。「我母親是法國籍,舅舅『沒趕上』,一直都是中國人」,劉文錦就是一個例子。他父親也沒搭上這班國籍列車,買房子還是靠他母親的法國籍貫。
一九六四年法國政府開放華人申請入籍,但限制頗多,通過的人很少。申請了三年才拿到法國護照、在基督教約旦教會服務的張榮發表示,申請人必須經法國政府調查,確認其在家說法文、吃法國餐等,才能獲准入籍。此外,申請人還必須有個法國人認可的姓名——不能按中文名字拼音,須使用法文中原已有的字。
何秉中舉自己為例,由於沒有法國字發音是「何」,後來發現法文中有個字念起來與「何譚」的音相近,因為他父親名字中有個譚字,就以「何譚」為姓。還有人實在找不到同音字,發現太太曾曾祖父雜貨店名字的發音居然像某個法國字,如獲至寶。
玻里尼西亞婦女會名譽會長蕭就珍也記得,當時取名字得經法國人同意。很多人不會說法語或大溪地土話,以客家話報上名,法國人聽不懂,就隨便給一個,「地名、花的名字,什麼都有。」
再加上華人來自廣東各地,口音略有不同,結果同一個中文姓,譬如「劉」,就分成Liu、Low、Law、Liou等一、二十個法文姓。
一九七三年法令「大赦」華人入籍,也允許以中文姓名拼音,如此甚至一家人在身分證上的姓也不同。例如早些年入籍的張榮發和一九七三年後入籍的親弟弟,就有不同的法國姓。
就在中國人逐漸成為「法國人」、生活中不公平待遇隨之取消的同時,大溪地本身也進入了轉捩年代。
卅年前的轉機
一九六三年,隨著美、蘇冷戰開始,大溪地戰略位置重要,法國人在此設軍事基地,在離島做核子試驗。成千的法國軍人湧入,他們蓋房子、建港口,大把花錢。大溪地有了第一座機場,接著觀光客跟進,大溪地經濟整個熱絡了起來。
在由平淡步入繁榮的過程中,單純的大溪地人做生意不如中國人——法國政府曾幫他們成立消費合作社,結果虧本關門;華人又遍佈各島,結合成廣闊的商業網,法國人也無法競爭。在這一波經濟爭奪戰中,華人輕易佔了上風。本來稍有實力者都成了大宗物資代理商或大型觀光業經營者,許多原本窮苦的人也有了一間小商店。
曾回台灣念書,政治大學國貿系畢業的余元聰細數華人的生意大網:「從米、油、麵粉等民生物資到各式家電、音響、汽車、鋼琴、攝影器材;從代理商、批發商到零售商;從大溪地市中心到近郊、遠地、外島的飲食店、藝品店、服飾店、布匹店、小雜貨店,幾乎都是華人天下;甚至在首府巴貝蒂觀光客均會去逛一圈的市場裡,各式手工藝品、魚肉攤裡,也少不了華人面孔……。」
家族企業的得力助手
華人在商業上扮演要角後,就把精神、財力更積極拿來培養子女。現任大溪地洪門致公堂主席張福昌說,過去老一輩華人不瞭解玻里尼西亞人、法國人,他們什麼都怕,怕自己得罪人、怕自己做事抵觸法律,因此希望子女受教育後幫忙他們。
由一九三一年第一個華人到法國留學後,華人子弟紛紛留洋。六○年代後,到美國和其他地方的也多起來,使得華人和白人混血裔成為大溪地受教育最高的一群。在法國拿到碩士學位的劉孟仁表示,目前在法國的「大溪地留學生協會」中有半數以上是華人。
年輕人拿了文憑回來,在華人社會很受尊敬,也可以找到好工作。尤其法國稅金高、謀生不易,氣候與大溪地又截然不同,因此幾乎大部分留學生在結束學業後,即刻返回大溪地。
無可奈何落地生根
由於家庭影響,年輕一代讀商業課程的比例很高,他們回來後成為家族企業的得力人手。也有許多人當了醫師、律師、教師,有一些人更進一步進入政府機構工作。「年輕人瞭解到應該在政府中有個位置,起碼對華人做生意幫助就很大」,張福昌說。
事實上,老一代華人原來並沒有在大溪地長待的打算,更何況入法國籍、取法國名字、受法國教育。他們甚至曾經稱讀法國書是讀「亡國書」。抗日戰爭結束後,很多人就全家返回祖國或把子女送回去受教育;幾乎所有華人都把子女送到僑校,過去大溪地本島和外島共有四個華僑小學,「其中三民小學學生人數最多時有六百多位」,曾是三民國小校友的李添來說。離市區較遠的人家也幾戶合請一位老師來教子女中文。已六十幾歲、國語說得不錯的巫雲章回憶當年生活是:早上讀書、下午幫母親下田。
直到大陸陷共,許多人歸路中斷,才有了落地生根的想法。但在六○年代以前,不能入法國籍、不能買不動產、繳稅比別人多,拿中國護照出門舉步維艱,又沒有選舉權,在「前進無路,後退無門」的情形下,為了生存、立足,待法國政府政策改變,華人也就逐漸放棄原有國籍、教育和傳統生活方式……。
另一方面,法國人大力推行的「同化政策」,也迫使華人調整原有生活型態。
最早當地政府規定僑校一天要教一小時法文,不久增加為兩小時,後來又變成三小時,一九六四年後乾脆不准僑校收十四歲以下的學生。「等於要你關門!」陳仲昌說。他已八十歲,寫得一手好毛筆字,目前每逢舊曆年或華人社會有活動、需要寫字時,都由他執筆,除了因為他寫字漂亮,主因是年輕一代都上法文小學,寫毛筆字已後繼無人。
「後來連華人做生意的出貨單、簿記都規定要用法文」,經商的李添來表示。
和母文化沒有往來
大溪地華人大都是來自廣東的客家人,第一代除客家話,大不了因為要和原住民做生意而學會土話,第二、三代除了在家中、華人團體中使用客家話,也學法語、土話,少數人由於上過僑校還記得一些國語;僑校關閉後,如今四十歲以下的幾乎都不認識中國字,卅歲不到的則連家鄉話(客家話)都不會說了。
「祖父母還是會給他們取個中文名字」,已有好幾個孫子的蕭就珍稍稍遺憾地說:「但他們根本不會寫。」
一個三、四代同堂的家庭,用三種語言溝通很正常。只是,「你跟他說客家話,他用法語回答!」老一輩幾乎異口同聲。至於「小家庭」,父母都只會法文,更何況孩子。
僑校關閉後的另一個影響是,雖然華人仍企圖彼此通婚,但過去雙親不允許與異族結婚的情況幾乎已不存在。「從小念法文學校,大家都是同學,天天相處在一起,加上受西方教育,觀念也改了,怎麼叫他們不要和法國人、玻里尼西亞人結婚呢?」佳格利貿易公司總經理劉權反應。
因此華人聚會場合出現法國女婿、玻里尼西亞媳婦已屬平常;八十歲老太太過生日,親吻她的是棕髮、碧眼的「洋娃娃」孫女也不稀奇。根據大溪地政府的統計,目前僅華人與玻里尼西亞人的混血裔,人數就接近華人的人數。
台灣大學人類學系畢業,目前在大溪地作華人研究調查的童元昭分析,一方面是法國的同化政策給當地華人壓力,推他們往西方文化走;另一方面,大陸淪陷後幾乎沒有華人前來大溪地,等於和原來的母文化沒有往來。因此,僻處世界一隅的大溪地華人社會,保存傳統風俗習慣的程度比其他地方的華人社會低。
童元昭舉東南亞為例,因為當地一直有華人出出入入,與中國的臍帶未斷,有些地方甚至仍保持中國舊有的記帳方式,老一輩仍想要落葉歸根。
政治上遭挫折
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大溪地華人放棄原有的生活方式,認同當地社會。今天華人和大溪地原住民、法國人一樣都拿法國護照,大溪地政府也明白宣稱,他們是大溪地最主要的三個種族,地位一律平等。但在政治上,限於人數,目前擁有投票權的華人只有八千多人,加上派系競爭,票源分散,因此現在國會卅多個席次中,華人只佔兩席。政治上居於弱勢,又掌握財富,華人不免遭到更多無形的壓抑,經濟力反成了政治力的絆腳石。
「五到十年前,華人要進入政府機構找到好工作很困難」,曾留學法國與美國的廖建平不諱言,即使今天已有不少華人在政府機構工作,仍多少會受排斥。陳仲昌也不避諱說他孫女因此最近才辭掉公職。
華人的危機和不安全惑,並未隨生活上的苦盡甘來而消失,這除了參政的挫折外,也源於大溪地特殊、複雜的歷史及地理背景。
來自原住民的壓力
六○年代大溪地靠著成為軍事基地「發跡」後,法國政府為保有核子試驗場和緩和當地人愈來愈高的獨立聲浪,每年大量津貼大溪地。現在法國政府每年給大溪地六百萬美元,此地法國原子能基地也提供等額的補助。大溪地地方政府也常藉各種名目,向法國政府要錢。
而除了黑珍珠和一些手工藝品外,大溪地沒有太多可以賺「外匯」的產品,生活物資都靠進口,居民且不必繳所得稅,地方政府的財源除依賴法國外,就是靠抽進口貨物稅,物價因此高得令觀光客怯步。
此外,近年來大溪地人也學會了西方作風,三、四年前就發生碼頭工人罷工要求加薪事件。結果大溪地政府不同意,他們群起砸商店、放火燒民宅,波及不少華人。這次風波後來因工會被解散而平息,但對經濟前景、政治穩定及社會安定的憂慮,影響了不少華人對自己前途的看法。
混血婚姻能改善關係?
雖然大部分人認為大溪地目前不會獨立、也沒有能力獨立,但多數經過辛苦經營,而今擁有生意、汽車、土地、豪宅的華人卻不能不擔心:萬一大溪地獨立,經援沒有了,經濟前景堪憂;原住民又民族意識高漲,掌握財富的華人必成眾矢之的。中華會館主席丘子亮說出大部分華人的想法:「如果大溪地獨立,華人也許還可以留下來,但經濟狀況可能退回到四、五十年前。」
對於這份遠憂,仍有人試圖改變。由一群華裔法國留學生組成的團體「文化」就嘗試拉近華人與原住民的關係。例如前兩年過中國年時他們就邀請原住民參加活動。目前也有一位華人參議員致力為生活貧困的原住民爭取福利、找工作、蓋國民住宅,企圖縮小貧富距離。
「但你幫助他們,他們並不覺得需要感激你,畢竟這是在他們的土地上」,廿七歲的蕭麗莎說,雖然有人希望愈來愈多的混血婚姻會改變這樣的情況,「但誰也不敢說。」
遠憂近慮匯集起來,華僑大多設法向外發展。「大溪地本身也沒有太多機會」,丘子亮解釋另一個更迫切的近因,大溪地人口少、市場有限,經過卅年的發展,差不多已飽和,要想更上層樓,只有往外投資。
歸人?過客?
「年輕人更是常常問自己的未來」,丘子亮說,有些年輕人不願再繼承父業從商,「但是念了物理、化學,回來要到那兒找工作?」醫生、律師等專業人員,大溪地胃納也有限。
過去大溪地不承認美國文憑,年輕人念書都往法國跑,現在往美國和其他地方的人增加,也意味預備一去不回的人多起來。由於經濟狀況的改善,很多父母親也為在外念書的孩子買車、買房子;據他們自己估計,如今大溪地華人在法國、澳洲、紐西蘭、美國、夏威夷……等地有生意與住宅的比例,已接近五分之一。
從典型的過客心態,到期望在當地落地生根,到再萌離鄉背井之念,大溪地華人的未來,短期內恐怕是仍在歸人與過客之間擺盪。百年來,為追求更好的生活環境而遠渡重洋的故事不斷上演,所幸的是,新一代的大溪地華人有遠優於他們先祖的條件去歷風浪、作選擇。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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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人與華人是大溪地兩種最主要的外來人口,他們給這個原本孤懸海中的世外桃源帶來巨大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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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使你想起高更的畫嗎?其實她有一半華人血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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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買了十多公頃地的巫雲章(右)與家人合影。加上牆上照片,圖堿O五代人,左邊照片為巫雲章從未到過大溪地的爺爺,右邊是他由廣東到大溪地的雙親,他自己則是土生土長的第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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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卅年前,華人不能買地,現在華人農場卻需要雇用原住民玻里尼西亞人,才忙得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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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溪地落腳一百多年,當地華人已有玻里尼西亞風味。圖中右者為華人,左為具華人血統的玻里尼西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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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老一代的華人過世後都埋葬在華人墳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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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人在經濟上扮有重要角色。左為華人經營的雜貨店,右為新同興貿易公司老闆蕭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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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溪地首府巴貝蒂的街景,圖中是新同興的另一家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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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過生日,四周圍繞著有法國與玻里尼西亞血統的兒孫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