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東百貨是住宅區?
沿襲自日本的都市計畫,在土地炒作、地下經濟猖獗中,百病叢生。日人沿襲至西方的規劃並未實質瞭解本地人生活,幾乎把整個西區都劃為塊狀商業區,卻沒有被充分利用,樓下做生意,樓上都成為住家,東區仁愛路卻出現蓋在住宅區用地的遠東百貨公司,每個月以繳罰款繼續營業。
六○年代,西方的都市計畫已經不是日據時代日人看到的都市計畫,而是加入了都市設計的觀念,先把每個不同區域定位出來。除了各種公共設施配置外,建築高度、樣式都加以限制,讓城市不易失控。
但隨著時間發展,我們並未去好好檢討我們的都市計畫。雖然日本人學到的都市計畫「也只是皮毛」,資深的建築學者李乾朗不諱言,但日人建城市起碼有自己的觀點,比較起來,今天台灣的城市「最沒有水準」。
「今天我們用的都市計畫太簡化了」,李乾朗說,計畫圖上把台北市畫幾條街道,圖幾塊紅的,表示商業區,再塗幾塊黃的、綠的,就是都市計畫。用膚淺的數值、面積來劃分不同區域,空間的控制自然很差。
於是不管什麼區,不顧景觀,都可以亂蓋;都市計畫又因人可以亂做改變。日據時代起碼騎樓還規定一樣規格,今天同一條街上的騎樓卻高高低低,招牌各行其是。
平面的都市計畫,加上近幾年追趕著做公共設施,工程品質因此很糟糕,安全、景觀都被犧牲。「總的來看,台北的都市政策就是沒有政策」,文化大學建築與都市設計系副教授吳光庭也認為。
可是,今天台北的面貌,有沒有另一種可能?
從長安城到台北城
清朝建台北城,原本是中國古代規劃城市的觀念,它只完成行政中心。如果它能全部完成呢?
中國最早的「都市計畫」見於周禮〈考工記〉,書中提到,都城的營造,要做正方形,每邊長九里,各有三門,城中有縱橫垂直交錯的大道各九條,城內左方建築太廟,右方建築社稷壇,前是朝廷,後是商業中心。
雖然歷代都城並沒有嚴格依照考工記設計,但城市大體的定則,設有城牆、壕溝,納民於城,除了安全顧慮,也便於管理。
對應今天城市建築與商業結合,天際線被摩天大樓佔據;傳統中國城市裡最重要的建物,是象徵歷史時間與土地空間的祖社、象徵文治武德的文武廟、象徵教育的太學與書院,與培養人才管道的貢院。有了這些建築,城市才是天地間一塊有文化的土地。
依此規模,行政中心京城、省城、府城一級級類推,不僅長安城,元代建大部(北京)、甚至清朝在台北建城,多少都依此規格營建,只是依城市等級,規模有大小之分。
「清朝建台北是很慎重的」,李乾朗說,它選擇在兩個商業區中間建城,然後築城市最重要的天后宮、書院、考棚等等。「基本上不像今天,沒有什麼想法。」
傳統城內則有一條以中心御道與宮殿組成的中心軸線,具有廣場性質,國家大典、迎接朝貢儀式,都在此舉行。唐朝長安城就是正長方形的廓城,對著中央的皇宮是長安城最寬大、南北向的朱雀大街,街寬三百步。
長安交通系統就以朱雀大街為主干,再以劃格子方式將城內土地劃分為不同的里,坊內小路稱巷、曲。與日本引進西方為了讓城市更有張力而設置的圓環,由今天看來,長安城的棋盤街廓確實較有利於交通,圓環在今天常常造成交通阻塞而被拆除。
棋盤式的街廓和西方五○年代考慮汽車交通曾經提出所謂「大街廓」的概念性質相同,因此也有人說唐朝長安城看來滿前衛的。
李白與李娃的困擾
當台北人苦於色情行業侵入住宅;住家樓下的餐廳不時油熱煙燻,不小心就有火災之際;〈考工記〉中,商業區的區位是被考慮獨立出來的。唐代長安城就在城東、西各規劃了一個市,就像今天美國與住家分開的商場一樣,幾乎所有商業行為都集合在這兩塊地區,東市稱「都會市」,西市稱「利人市」。由絲路與各地來的「外國人」,雖然讓長安顯得華、洋雜處,但卻鬧中有序,不少外國人開的店鋪被安排在西市內;所謂「斬之於市」,政府宣傳政令、處死罪犯也都在最熱鬧的市上。
長安的商業區,還按時關門,日初啟、日暮閉。中國詩仙李白不時「長安市上酒家眠」,因為他只能在市裡買醉;詩人又常一醉不起,過了夜禁時間,不得不被關在市上酒家裡過夜了。據說今天中國人習慣說「買東西、買東西」,就是傳襲自長安城民只能到東、西市去「買東西」。
除了東、西市,長安人則居住在不同的「坊」裡,每個格子狀的社區裡也都築有圍牆,過了黃昏就關門,今天的八大行業不可能在坊裡出現。
李白為商業區的門禁所限,《李娃傳》裡,李娃到別的社區與人話家常,快到規定關門的時間,就有人提醒她,再不走,就回不去了。雖然台灣的住商混合問題多多,但夏鑄九在一次演講時就開玩笑說,今天許多台北人在唐朝長安城恐怕也是活不下去的。
事實上,顧慮到居民生活所需,長安城每個里坊裡還是有米舖、肉市等與生活日用品相關、但和社區生活不衝突的商店,夜禁也不如商業區嚴格。
成長管理
中國城市規劃者很早就知道,城市受經濟、政治、社會因素影響,規模不易掌握。因此為了應付都市無限制膨脹,不論平地上規劃起來的國都、省城,或是人民先聚集、而後形成的聚落,築城的人往往都會把城池圍得比需要大很多。
唐朝長安城,西南面幾個格子狀的坊裡居住人口都很少,顯示還有不少可發展的空間;福建泉州城,在一九四五年經航空測繪訂正的地圖上,也仍有四分之一是空地;作家胡耐安曾說,南京城的佳勝處,便是在市廛塵擾裡饒有鄉村景物。
「城中留有空地耕種,具有持久性的防禦備戰與城市發展雙重功能」,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研究員劉石吉認為,這樣的做法具有「成長管理」觀念。
就不知道台北還來不來得及,把市內所剩無幾的空地關渡平原、社子島等也保留下來,讓台北的後代子孫還有喘息機會?
〈考工記〉的城市規劃,是中國人第一次對城市有所想像,但就像今天的都市計畫,理想與實際總會有出入。當百萬人口聚集的長安,商業交易需求越大,城市不再只是政治城市。再加上因為區位或經濟條件自發而興的城市,到了宋朝,中國城市也出現了類似今天台北不那麼井然有序、繁華熱鬧的面貌。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汴京、杭州,自然與住得寬敞,街道乾淨、安全,沒有夜生活的長安城不同。
夏鑄九認為,城市佈局往往是時代產物,沒有所謂好不好,不論長安嚴格的坊、市分區制度,或宋朝住商混雜的城市,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城市,有不同區分空間的手段。
但傳統城市的建立有一套想法,城市經營比較精緻,也重視美感經驗的處理。夏鑄九喜歡舉今天台北中山南路上的清朝東城門景福門為例,雖然被拆掉重蓋,但是景福門的屋脊樣子還在,今天從中正紀念堂的角度往北看,景福門屋脊和七星山山峰構成一個美麗的角度。清代蓋台北城時,是看過風水的,也就是選擇城市方位時,注意到城市與天地和周圍自然山川的關係。
傳統城市講究「面朝後市」、坐北朝南,不是只為了南面而王,更重要的,這樣的方向最適合華北的光線、風向,城市才能讓人住得舒服。今天的人不重視方位,因為今天住台北的人是不需自然光線的,反正都有電燈。
英國現代城市計畫家愛得蒙.培根曾說,「也許地球上人類最偉大的單項作品就是北京」,過去的北京、長安能讓中國人在世界都城規劃擁有一席地位,因為帝王時代的規劃,一樣需要考量人民實際生活的需要。西漢晁錯營建新城時就先考察水質優劣、土地的瘠饒,城市建築有關的街道、住宅、墓地、祭祀場所、醫療設施,「如此所以使民樂其處而有長居之心。」
城市是給人用的
我們看得到的城市空間,是與文化有關的。今天的城市,反映的是經濟發展與過度享受的重商文化。重視物質生活不是不對,但太過了,人們考慮的已不是住得舒不舒服,而是有沒有經濟效益。它的空間因此反映出它是個投機城市,不是個給人用的城市。
今天不再是唐朝,也很難再有大規模、漂亮的都市計畫,徵收土地困難等等因素,也使都市經營程序變得很複雜。但回頭看看,有許多問題在台北發展過程中原本是可以預防的。
也難怪學者說「可惜清朝建城並未真正完成」,它只進行了第一步,尚未開始打像長安城的細格子,安排街坊、住宅區進來。
沒有人敢說今天的台北如果能按照傳統中國城市規劃,就會比較像個人住的地方,今天台北人住進了長安城,城市還是會有不同面貌。只是今天台北的漫無章法,讓人希望有另一種可能。
東海大學建築系副教授洪文雄說,沒有任何一個都市計畫是永遠適合每個時代、城市的,現代社會的都市計畫、發展又應該是什麼樣子?每個國家也都在摸索、嘗試中,每個都市計畫也都會有失誤,無法百分之百達成。
在引用大量西方城市經驗下,今天台北也在醞釀自己的性格,雖然空間展現前所未有的零亂,但它的動力十足。洪文雄說,他常告訴學生,也許可以把台灣都市的亂象看成這個社會尚未定型,也因此還有機會去建立自己的系統。
也許這也是台北該嘗試摸索一個適合它自己都市計畫的時候了。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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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環山,淡水河川流而過,日據時代坐擁自然山川的台北州,如今已成建築林立的台北市。下圖為日據時代的台北地圖,日人心中的重要建物都標示其間。(下圖林漢章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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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現代城市」,就是為汽車設計的都市?環河高架道路阻斷了人與河流,也破壞了都市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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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詩園」是台北少數結合社區,營造出令人愉悅景觀的開放空間。(天下雜誌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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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園、綠地等公共設施不足,使得許多學者疾呼「台北今天最需要的是空地!」可是建築物滿滿的台北,又有工地要開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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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立美術館是台北重要的文化休閒設施。(薛繼光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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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從平地規劃起,否則不易出現大規模、井然有序的都市計畫。過去唐朝長安城的棋盤式街廓,在學者眼裡,很適合今天以汽車為主的城市規劃,圖中朱雀大街有一百多公尺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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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長安城規畫圖
資料來源:中國古建筑與都市繪圖:李淑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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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樓林立,車流橫行,哪裡是都市小孩安全的遊戲場所?(邱勝旺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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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圖)今天的台北,有大量城鄉移民與穿西裝、受西式教育的上班族:企圖成為有效率的國際都市,也希望更具人文氣息。這樣的台北,如何進行它的城市規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