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演變的過程中，總有些人在無意間影響了世局發展。

1860年台灣各口岸陸續開放，在進出台灣的商人與傳教士之間，來自英格蘭的水手必麒麟就是這樣一號人物。他是位探險家，為了解台灣居民，他學習漢語；為了深入常民生活，他交往的台灣人幾乎士農工商無所不包。而為了探索當時廣大的「番域」，他更是不惜任何代價，幾度違反禁令，進入現今的屏東及中部山區等原住民傳統居住地，成為當時少見的「台灣通」。

必麒麟的台灣知識後來又替李仙德等其他的台灣通打開大門。1866年出任美國駐廈門領事的李仙德，隔年就開始大量搜羅台灣資訊，他最初的通譯就是必麒麟。無怪乎，在《台灣歷史辭典》中，必麒麟被形容成「當時西方列強插足島上事務的代表性人物。」

隨著解嚴前後，台灣史研究的興起，諸如李仙德和必麒麟等19世紀來台的外國人，對台灣的重大影響也更為世人所知；而另外一方面，他們所留下的圖像和文字記錄，也成為了解台灣的珍貴史料。

在這樣的理解下，漢學家費德廉開始著手，在太平洋另一端的美國奧勒岡州，利用每年固定向學校申請的微薄經費，帶著對台灣史有興趣且又通曉其他歐洲語的學生，將為數龐大的各種文字記錄、攝影以及地圖一一翻譯成英文，並經過數位化處理後上網。現在他又開始與國內出版社合作，展開中文翻譯工程，預計年底前付梓。

除了地圖外，19世紀來台外國人留下的圖像資料也是了解當時原住民生活樣態的珍貴參考。上圖為1884年法國人Elisee Rechs的描圖；下圖則是1877年俄國人易比斯所繪的「平埔族的祭祀場所」。

偶遇成故知

清亮的藍眼珠、梵谷般的大鬍子，前後留台超過十幾年時間，加上娶了位台灣老婆，費德廉一開口品評台灣歷史事件和人物，不但記憶力和苦學累積的工夫盡展，用的更是幾乎全無口音的悅耳中文。

喜歡台灣，無意間踏入台灣史研究領域，而他與台灣長達三十幾年的結緣，也非常巧合地緊扣了台灣史研究發展的重大轉折。

成長於美國科羅拉多州鄉間的費德廉，首次來台的身分是個大兵。1971年，他高中一畢業就被徵召入伍，被派駐在林口的美軍基地。二次大戰結束後，台灣和美國軍事關係緊密，共同「圍堵赤色中國」，其中對於大陸電台通訊的監聽一向是重要工作，而林口基地就是這項工作的主要地點。為了監聽「匪情」，費德廉在美國接受了中文教育，「比起連過客都談不上的多數美國大兵，這些中文課讓我融入了台灣生活，」費德廉說。

「那時林口沒有高爾夫球場，出了營區一片荒涼，」他回憶，「放假我們只好往台北跑，特別是西門町。」不曾在美國其他大城久住的他，對台北的五光十色著迷不已。

1974年退伍後，費德廉做了一個影響他一生的決定：重返台灣，同時搖身一變，以外籍學生身份申請進入台大歷史系就讀，展開了他的台灣史研究之路。

「費德廉之所以會投入台灣史研究，大背景的轉折是個重要因素，」 費德廉當年的同窗好友、台大歷史系副教授吳密察說。

「當時的史學研究環境與今日大不相同，尤其受到政治氛圍的限制，整個史學界仍以大中國道統為主軸，以台灣史作為獨立研究題目者極為罕見，」吳密察說 ，「不過，當時的黨外運動，吸引了歷史系包括我和胡忠信等人的直接和間接參與，而跟我們交情不錯的費德廉也參與了部份黨外活動。」

70年代末期、80年代初期費德廉在台大歷史研究所的同窗、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翁佳音也說，當時歷史所學生要以台灣史當研究題目者，通常會被視為「非學術」或政治異議份子。台灣史之所以興起，實在與當時所謂的黨外運動密切連結，在其掩護下，才能有今天的氣象。

「無論是引起軒然大波的『台灣政論雜誌』停刊、還是因桃園縣長選舉作票疑雲而引發的『中壢事件』，許多同學都暗中聲援。費德廉也曾在我們的牽線引介下，與張俊宏等黨外人士見面，」吳密察回憶。

變遷中的政治環境和史學研究氛圍，對於費德廉日後的研究視野影響明顯可見。不過，由於父親堅持，他在大一結束後，先行返回科羅拉多大學就讀。2年後，他拿到科大中文系與歷史系雙修學位，又趕回台大，重新從大二讀起，開始更深層的挖掘台灣史。此後，他雖然幾度在台、美之間來回，但都沒有離開台灣史研究的領域。

這是交戰中的台灣東部海岸，留下此一描圖的是美國人William Blakeney。可惜的是，交戰雙方的身份一直到現在還無法確認。

初探228

1981年費德廉離開台灣前往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就讀，1993年，費德廉以當時少見的30-40年代的台灣文學研究為主題，獲得該校頒發博士學位。

不過，跟許多同情黨外運動的歷史學者一樣，1947年爆發影響台灣深遠的「228事件」才是他原本想做的主題。

「首先，台灣族群衝突的根源，可以追溯回228事件以及國民政府處理該事件的方式，」費德廉說，「其次，228事件也改變了台灣人對於日本殖民政權的評價。」

在研究228以及日本殖民史的過程中，費德廉發現台灣人對於殖民政權的不滿隨處可見，「然而，到了1950年代之後，不滿的情緒矛頭轉而朝向了國民黨政權。與國府的統治相比，愈來愈多人反而懷念起殖民政府，而這些都與日後的台獨運動有密切關連。」

「不過，當時台灣許多檔案還未解密，可以參考的資料非常受限，」費德廉回憶，再加上政治顧忌未除，師長和同學紛紛勸他打消念頭，也讓他決定採取「迂迴」策略，轉而研究30-40年代台灣社會的活動。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前的台灣，是日據時代相對比較繁榮、自由的年代。受第一次大戰後民族自決風潮的影響，再加上日據時代培養的台籍菁英紛紛冒出頭，1920年代起，台灣各地的勞工、農民運動興起，共黨運動也由此展開。「而到了30年代，文化運動興起，藉由30-40年代的研究，可以了解228前的政治社會和文化氛圍。不了解這段歷史，就無法正確解讀228，」 他回憶，「但即使是那個時期，同樣有許多檔案未公開，所以我選擇從現成的出版品著手，最後以文學切入。」

「如果當時費德廉的研究能成功，他可能有機會成為最早的228專家，」吳密察說，「不過，30-40年代在當時也是一個空白的年代，費德廉的研究包括台灣民族主義的逐步興起，仍對後來的228研究者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 現在回想起來，反而是回到美國柏克萊大學後，由於鄰近史丹福大學的胡佛研究所檔案館，反而可以看到許多珍藏的中國近代史以及台灣史密件，」費德廉回憶，「可以這麼說，20年前在美國要讀到228資料比在台灣容易；但在1991年後，台灣境內的資料紛紛出爐，情況自是不同了。」

除了地圖外，19世紀來台外國人留下的圖像資料也是了解當時原住民生活樣態的珍貴參考。上圖為1884年法國人Elisee Rechs的描圖；下圖則是1877年俄國人易比斯所繪的「平埔族的祭祀場所」。

見證台灣史

歷史前進中，在史料堆裡的費德廉幾度轉折、尋覓出路的同時，台灣史也由解嚴前的禁地，慢慢發展成政治正確的顯學，投入228研究的學者也愈來愈多，而沒當成228專家的費德廉，對於台灣史的濃厚興趣並未因此稍減。1998年開始，費德廉把研究的年代再往前推進，這次，他跨過了日據時期，來到了19世紀。

「在之前本土作家劉克襄為了寫書，請我幫他蒐集了許多19世紀來台外國人的資料，但一直到1998年，我才展開系統化的整理，」費德廉回憶。

「國內學者對基礎研究比較輕視，也因此，很多論點真的很有問題。以我專攻的十六、七世紀台灣史來說，由於很多外文資料未被發掘註解，導致目前很多有關台灣早期史的論述，是完全經不起史料驗證的，」看著費德廉一路走來，替台灣做史學基本功的翁佳音語帶感嘆，「費德廉花費10年的時間整理、註解包括李仙德在內台灣早期文獻，這種基礎工作的貢獻，比自己發表幾篇學術論文還來得重大！」

140年前，李仙德整理了大量的「台灣知識」和圖像資料，其後李仙德轉而投向日本，替日本在1871年「牡丹社事件」中獻策攻打台灣。時至今日，歐美學界或文化界對台灣的「影像」，仍有不少來自於「台灣通」李仙德。「進一步而言，清末中文文獻數量本來就少，影像紀錄幾乎沒有，相對之下，李仙德替我們保留不少動態資料，參考價值非常高，」翁佳音說。

除了李仙德、必麒麟等知名度較高的西方人之外，在費德廉建置的這個19世紀台灣網站中還可以找到許多名字，是連國內歷史學者都未曾聽聞的。

帶著一把槍、一支尺，幾本書和最少量的行李，俄國水兵易比斯因為日本在牡丹社事件後發動侵台，引發他來台灣的念頭。他由南部一路走向北部，經過了阿美、布農等13個原住民村落，留下了一部有趣的遊記和原住民影像紀錄。而其他包括德國、法國在內的歐洲探險家、博物學家也留下了不少可貴的台灣紀錄。

「過去，國內沒有人知道這些人的事跡，費德廉這個老外卻替我們整理出來，」吳密察說。

利用最新的數位化科技，對這些史料有興趣的人，只要連上費德廉的FORMOSA線上圖書館，就可以瀏覽超過100筆的遊記、報導和歷史文獻等各類文本。而在文本之外，這個號稱蒐集了最完整的19世紀來台外國人圖像資料的網站也提供了讓國內外各圖書館相形見絀的台灣地圖。

最特別的是，費德廉還註解了當年每位來台外籍人士的行程，以及陪同的嚮導資料。「遺憾的是因為經費不足，我蒐集的500筆文本中，只有100筆放在網站上，其中有一半左右更只有摘要，」費德廉笑說，「至於下一步，除了將更多資料以完整方式上網呈現外，中文翻譯也可望在2006年底前完成出書。這樣，可以讓這些資料更貼近大眾，特別是中文讀者。」

這張出現在美國「Frank Leslie畫報」上的插圖地點，長久以來被誤作為淡水。費德廉在收錄進其網站前特別做了考證，確認圖中地點其實是基隆。

倏忽人間過

「前後三十多年的時間，以前無法獲得的資料幾已全數公開，現在愈來愈多人投入台灣史，這條路感覺上熱鬧多了，」趁著回台參加學術會議的空檔，費德廉和史學好友相聚，笑談過往。

「我還記得學生時代，中國通史老師鄭欽仁鼓勵我去看《古史辯》，但因作者顧頡剛不願跟隨國民黨到台灣來，他的書一律列為禁書，」費德廉回憶，「台大圖書館雖然有收藏，卻不准外借，我只好每天窩在圖書館的角落，花了幾個星期才把7大冊的《古史辯》看完。」

「現在資料多了，資料取得也更容易，研究題材也沒有限制，但史學上的爭議仍然很多，」費德廉說，「以228為例，受難者人數、當時台灣行政長官陳儀的責任，以及是否有日本或是共產國際等外國勢力涉入等問題，無論在台灣學界或是國外，都往往因史觀和政治立場不同，而存有許多歧異。」

「因此，要完整還原歷史，還有許多多空間有待補足，」費德廉說，「 我們還有許多工作要做。」

從少年到白髮，和妻子羅效德（下圖）以及台大歷史系同學（上圖：由左至右分別是胡忠信、吳密察、費德廉和邱為君）的合照，見證的是史家跨越三十多年的台灣情緣。

影響台灣深遠的美國外交官李仙德（圖中），堪稱是19世紀來台外國人中最知名的人物。

清亮的藍眼珠，一開口卻是再純正不過的國語，替台灣做史學基本功的費德廉，其貢獻愈來愈受到肯定。

必麒麟──從一介水手一躍而成19世紀西方列強插足台灣事務的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