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報禁開放後,我國報業將跨入一個新時代。在競爭更激烈的情況下,媒體間的競賽規則會有什麼變化?記者應遵守那些專業倫理?讀者應多獲得什麼資訊?
以「建立了台灣的新聞專業標準」獲得菲律賓「麥格塞塞獎」的天下雜誌發行人兼總編輯殷允芃,接受本刊專訪,提出她的看法。
問:作為一名記者,您認為最需要克服的挑戰有那些?
答:記者作久了,可能會產生一些後遺症,必須時時提醒自己。
第一個必須克服的誘惑是「大頭症」。記者去採訪時,別人都對你特別客氣,都會把最好的一面呈現出來,這其中有很大的可能性是因為他們看到的不是這位記者,而是記者所代表的「媒體」。可是當不論是部長、院長、董事長、立法委員都對你客氣三分,也不免飄飄然覺得自己的見解都不錯,慢慢地就忘記了記者的角色。所以我覺得記者,尤其是代表強勢媒體的記者,必須常常提醒自己,記者實際上扮演的是橋樑、是客觀的觀察者角色。
其次,記者採訪時往往看到太多的內幕,權力鬥爭、出賣,或跑社會新聞看到人間災難,這種事情見多了,可能變得憤世嫉俗,對人生、人性失去基本信心。
除了工作能力上的挑戰,這二種後遺症,是記者一不小心就會掉入的陷阱。

我常覺得記者是個「非常孤獨的行業」,要下判斷時沒有人可以問……,到最後就是自己憑良心、求心安。(張良綱)
「中國式」的傳播媒體角色
問:殷總編輯曾經提過,傳播媒體在國家社會扮演的角色,有配合推行國策的「日本式」、有擔當抗衡與督導政府角色的「美國式」,您認為今天中華民國的傳播媒體應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答:我先說「不應是什麼」。今天中華民國的傳播媒體所扮演的角色,絕對不應該是「美國式」,因為二個國家發展的目標、處境、階段都不同,不應盲目抄襲。我們也不應該是英國式,或者蘇聯式、中國大陸式、日本式。
當然,各國媒體間也有共同點,譬如追求事實的真相,任何國家的記者都有這樣的任務。
那麼,在這之下,可能牽涉的問題是,記者是不是國民?一國的記者是不是超國籍的「世界公民」?作了記者是不是就可以不遵守國家目標?
記者的角色的確多重,但我認為他們也是國民。以當兵來說,有些信教的人說,因為我的宗教信仰所以不服兵役,但是無論那一個國家都規定,兵役是國民天職;記者也是一樣,有記者的任務,也有作國民的義務。
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到底中華民國的傳播媒體應扮演什麼角色?
我想第一個前提是,對於國家發展目標應先討論,有些記者認同大的國家發展,有些記者因為政治上不同的見解,對於國家發展方向給予批評,這都沒有問題;但是我覺得應有 bottom line(底線),底線就是每個人都是國民。現在沒有人研究什麼是我們媒體發展政策,大家都盲目抄襲,引進最多的是美國式,所以我故意提出日本式來相對比較,全世界的模式不只一個,美國可以參考,但不是一定要遵守的標準,也不是唯一的標準。這個問題我沒有正確的答案,只是提出來請大家共同思考。

我常覺得記者是個「非常孤獨的行業」,要下判斷時沒有人可以問……,到最後就是自己憑良心、求心安。(張良綱)
非常孤獨的行業
問:每個人都是國民的原則很清楚,但有些事情可能界線模糊。譬如,某件事若報導出來可能引起社會不安,不報導又不確定長期下去是否對國家有利,這其間分寸如何掌握?
答:有一部電影叫做 Absence of Malice(惡意的缺席),其中的女記者做了一些事,但她不是有意的,事情經她報導出來,造成很大的損害,最後上了法庭,結束時她自己說了一句話:最困難的是,我們這一行沒有rules ,沒有固定的規則可以遵循。
實際上也是,每次事件你都要用良心來判斷,我想這也是記者行業非常困難的一點。
問:記者如何知道自己的判斷對或錯?
答:到最後就要問他的editor。
即使以水門事件而言,記者要掀出來、直追到總統時,實際上的負責人是 editor 和publisher ,是他們決定要不要登這條新聞。我記得華盛頓郵報的董事長凱薩琳.葛蘭姆來台的時候,我問她:你怎麼這麼勇敢,你做的決定最後使國家元首被拉下台?她回答:我沒有那麼勇敢,因為事情的發展是一步一步來,演變到最後,我已經走到河流裡的一半、後退無路了,我能夠做的事只是一直問記者、總編輯:「你確定掌握的一定是事實嗎?你確定這樣講是公平的嗎?是對的嗎?」
所以我常覺得記者是個 lonely job ,「非常孤獨的行業」,要下判斷時,沒有人可以問,也不能去問神父,也不能去問老師,他們都沒有跟著去採訪,即使總編輯也只能給予guidance,到最後就是自己憑良心、求心安。
記者也是人,都有人性弱點,有時候對記者要求太多也不盡合理。

我常覺得記者是個「非常孤獨的行業」,要下判斷時沒有人可以問……,到最後就是自己憑良心、求心安。(張良綱)
事實不一定是真相
問:可是,記者應該被要求的對不對?他手握社會公器呀!
答:是的,所以記者必須時時提醒自己——我的筆下去是很有影響力的。
問:但什麼是「真」的?即使我們採訪廿個人、卅個人,可能也只得到部分事實,您也曾說過,事實與真相不盡相同,究竟如何才能追求到客觀的真相?
答:做好一位「事實真相的追尋者」,這句話講起來簡單,做起來的確困難萬分。
以我個人親身經驗的例子來說,前些時候我去馬尼拉接受「麥格塞塞獎」時,正好是菲律賓政變的第二天。在飛機上,我看到許多報紙把政變當做頭條新聞,叛軍攻打總統府、雙方僵持不下、死了廿九個人,還有一張有屍體的照片。所以我一下飛機,心裡就七上八下,覺得機場應該是戒嚴森森,可是一看機場居然很像台北火車站,鬧哄哄的,沒有看到一位拿槍的兵士。我問接我的人,情況不是很緊張嗎?他笑嘻嘻地、頭一搖,覺得我大驚小怪。
我很想知道菲律賓政變的情況,再問人,每個人都笑嘻嘻。晚上,從電視新聞看到記錄片,有叛軍攻打總統府,以及政府軍收復城市的記錄片,當鏡頭拉遠可以看到,有上千的老百姓在旁邊看熱鬧,賣香煙的小販跑來跑去,後來又看到大家拍手,因為政府軍終於決定和叛軍交戰,看完後,就覺得很像電影,不像真實狀況。
忽然間我瞭解為什麼菲律賓人不緊張,因為我們想像的戰爭、政變,與當地是不同的;他們的叛軍被捉了,有時候也不會被處死刑。如果我們說記者是事實真相的追尋者,那我覺得所有報紙、包括外電,掌握了廿九人死亡、半夜兩點攻打……等事實,時間、地點、傷亡人數都有了,但沒有掌握真相。
記者不是上帝,無法確定訪問了廿個人、四十個人是不是就掌握全部事實,何況有時又有時間、能力的限制,但多下功夫、多做準備工作,可能比較「接近」真相。

競爭不一定要比銷售量,應該競爭的是公信力。我希望有很多報紙被別人提起來時,不是說是最大的一家,而是「最權威、最有可信度、最受尊敬」的報紙。(張良綱)
「要有大廿歲的朋友」
問:那麼,記者如何加強自己的能力?
答:我覺得在一個變動的時代,最最需要的是判斷力。
事實要放在時間、空間的座標上來判斷,真正的意義才會出來;所謂判斷也就是要有時空感覺。
「空」是比較,以菲律賓是進步或退步來說,要看它和誰比較;另外是時間觀念,也就是歷史感,如果我們不知道卅年前的菲律賓比我們繁榮,我們就看不出來台灣在這卅年的發展。
判斷力如何培養,講起來也都是老生常談。第一,就是看書,可以看歷史書、古書,也可以看小說。看好的小說可以幫助瞭解人性,不必因為要寫舞女,就去當舞女;要寫殺人犯,就先去殺人。
其次是與人討論,一個人容易鑽牛角尖,以為自己的發現,是唯一的發現。所謂判斷也就是從不同角度看事情,討論最起碼可以知道別人的看法。
最後是向別人請教,三人行必有我師,但是我要特別提醒年輕人,一定得向比你年長的人請教。這也是有一次我到新加坡採訪時別人告訴我的話,我覺得非常有道理。他說,每一個人都應該有一個比他大廿歲的朋友,因為你沒有辦法經歷廿年前的時代。

競爭不一定要比銷售量,應該競爭的是公信力。我希望有很多報紙被別人提起來時,不是說是最大的一家,而是「最權威、最有可信度、最受尊敬」的報紙。(張良綱)
什麼是媒體的遊戲規則?
問:一月份報禁開放,您覺得報人對自己應有什麼期許?
答:國內報紙競爭很激烈,但競爭的標準是什麼?現在有點不幸的是,許多報紙把競爭標準定在是不是「獨家」,新聞是不是正確反而不是最重要的,結果是我們有一大堆還不成熟的獨家消息。
因為大家都在「搶」獨家,如果我不去偷看科員或科長桌上的公文,別人登出來,就會被責怪「漏」了新聞,而其實那可能只是擬議中的案子。所以,每天我們都可以看到不同的報紙發表不同的消息,然後再過一個月,發表的消息又被修正,讓讀者覺得這個政府很奇怪。
我想遊戲規則應該是獨家加上正確。當然,已經公佈的新聞,大家就都知道了;所以在新聞未完全成熟時,要衡量它是不是往這個方向發展。獨家也要給它一個正確的定位,不要讓人有錯覺,以為科員的擬案,就是部長的方向。
我覺得競爭不一定要比銷售量,應該競爭的是公信力。我希望有很多報紙被別人提起來時,不是說最大的一家,或成長最快的一家,而是「最權威、最有可信度、最受尊敬」的報紙。
譬如紐約時報,當然不是美國最大的報紙,但是沒有一個人可以忽視它,因為它「權威」,甚至像中型規模的基督教科學箴言報,也沒有人可以忽視它的影響力。競爭有各種方向,發行量不應該是唯一的目標。
問:報禁開放後,可以預見的是,傳播媒體的競爭會更激烈。這種「不成熟的新聞滿天飛」的情形,會不會也愈演愈烈?
答:我想最重要的還是得靠媒體本身以及業界的自律。報禁開放,我倒覺得是個轉機。在一個新競爭的態勢快開始時,每種刊物的負責人都可能再想想自己媒體要給人的印象、定位,只要有一、二位想清楚,就可以把整個情勢帶起來,公信力第一也可能保持發行量最大,這都說不定。
讀者也要有判斷力
問:媒體公信力的加強是一種期望和理想,但在這期望未能達成之前,讀者——資訊消費者如何保障權益?
答:每一位資訊消費者都應該培養自己的判斷力,如果他常常懷疑一份刊物的消息,最好的行動就是拒絕再看。報禁開放後,對同一件新聞各報可能有不同的解釋,讀者更需要選擇。
被採訪者也可以採取行動。如果接受訪問時說的話與登出來的不一樣,下次就拒絕接受採訪,或寫信給該媒體的總編輯、發行人,告訴他們記者的報導與事實有出入。
問:當報紙的篇幅增加,您覺得應該增加那些資訊?
答:我覺得最最需要的是文化、教育方面的資訊。我所說的文教,不是狹義的學校、表演或影劇新聞,而是人文素養、知識。
有時候我覺得中華民國國民的普通常識還是很缺乏,所以不太理性,理性程度和國民所得的程度好像不太能配在一起。有太多文化層面的事物,我們沒有花精神、花錢去注意。日本的大報,第一版常常是書籍出版的消息,書評也一定有固定版面;紐約時報也以書評知名。
第二項我覺得應增加的是,鼓舞人心、積極的新聞。
壞消息才是好新聞嗎?
我們無形中好像受了西方對新聞評斷標準——壞消息才是好新聞——的影響。
例如,前些日子電視新聞報導南非航空公司班機失事的消息,其中罹難者有中國人,所以應該深入報導。這條新聞後,接著是韓航客機失事的消息,報導也相當詳盡。我覺得卅分鐘的新聞中,全世界發生很多的事,為什麼連續給我看的都是飛機失事的消息?難道今天除了飛機失事,沒有其他值得我知道的事嗎?我覺得奇怪,為什麼鹿港有新的發展,不報導出來讓我們高興一下?為什麼自然科學博物館有一些感人的事,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知道秘魯火車失事的消息?
什麼是新聞呢?如果新聞的定義就是糊里糊塗跟著美國走,看來看去都是壞消息,我覺得愈看愈 depressed 。如果天天看台灣的報紙,會覺得台灣是集全世界問題之大成的地方,但是出國一趟和別人比較,就覺得我們的問題還是在可解決範圍內,我們還有很多優點。我們的「競爭優勢」沒人談,談的都是問題,換個角度來看,也沒有人研究怎麼解決這些問題。記者的責任不只是把壞消息鉅細靡遺地報導出來,也應該追究原因、如何預防使它不再發生。
問:在這報業、也勢必擴及全部媒體的傳播界大戰開啟之際,您有沒有什麼要特別提出來的?
答:現在非常多的媒體都在找人、到處挖角,有些記者不免感覺身價高漲,我想提醒真正有志從事新聞工作者,不要因為誘惑喪失原來追求的目標,要先冷靜地想想看,當初為什麼其他事不做,而選定這個行業?這一行不會發財,也未必會成名,當初投入一定有些理想,回到原來的基礎點想想看,再做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