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傳奇一老農

從埔里往南走，公路從青山翠谷之間蜿蜒而上，兩邊盡是一片片蒼翠的稻田蔗園、間雜著一池池的魚塘。大約廿分鐘車程之後，山路兩旁的樹蔭底下，開始出現了一尊尊造型拙樸的石刻作品，零零落落，一直迆邐到一厝典型的農家四合院前，忽然又熱鬧了起來：糾纏在一起的人物、猴子、火雞、烏龜、水牛……各式各樣的石刻堆滿在屋前一叢叢的芭蕉樹下。

四合院裡，一位老農笑迎而出。他穿了一件汗衫，卷著褲腳，頭戴絲瓜布纏上紅綠絨線的斗笠，帽沿還穿了長串的珍珠。古銅色的皮膚，黝黑發亮，一看就知道是長年生活在風霜雨露之下的老農。

他，就是這些石雕的主人——林淵。而老農林淵晚年雕石的經歷，則是一樁動人的鄉野傳奇。

六十九年前，林淵誕生在這個群山環抱的山村裡。當時是日據時代，台灣同胞普遍生活很苦，而林淵的父親，是一個貧苦無田的佃農，生活就格外艱困。五歲時喪母，林淵從小就得幫忙下田、割草、放牛、打柴。念了兩個月的小學，也因為家中需人幫忙而輟學。父親辛苦一世，可是辛苦所得，多被地主剝削光了。於是林淵暗暗發誓，將來一定要打拚出自己的田地來。

就是從這些早期的石雕花盆裏，林淵找到了雕刻的靈感和興致。（楊永山）

拚出了一番局面

光復後，壯年時期的林淵，拚命工作賺錢。他經常走幾個鐘頭的山路，到平埔族山地部落去賣米酒；自己的農事做完，又到別人的田媕隻賺取外快。而中年喪妻，又使他在辛苦工作之餘，還得父兼母職，教養五男三女八個孩子。

幌眼一個甲子過去了，孩子們都已經成家立業，林淵也拼出了一個讓人羨慕的局面——他擁有三甲水田、三甲竹園、一甲多的杉木林，以及四口漁池。更重要的是，他兒孫滿堂，並且極為「友孝」。

五年前，他的五個兒子見父親年事日高，就勸他不要再下田了。老來的林淵，也想開了，樂得清閒，就把家務交給媳婦們去處置，將田地交由兒子們去耕作，無牽無掛地享受含貽弄孫的老來清福。但是一世勤勞的老農人閒心未閒，有機會，就喜歡參加村裡的進香或旅遊團，坐遊覽車到全台各地進香遊覽。他還曾經出國旅遊，到過日本韓國及琉球。每次出去旅行，林淵就愛買回一大堆小人、小動物之類的小玩意兒。一次一次買多了，堆得屋裏到處都是。於是兒孫開始委婉地勸他少買一些。起初，他有點不高興，但後來，林淵靈機一動，打算另闢蹊徑——何不乾脆自己動手製作？

林淵曾赴日本旅遊，在日本的動物園裏看見可愛的熊貓，回來之後就刻成了這個得意之作。（楊永山）

一鎚一鑿間，樂趣滿胸懷

這時候，正好鄰居從水里運回一車砌築田埂的溪石，剩下來的，就堆在路邊。林淵撿了幾塊回來，用鎚子敲敲打打，刻出了一隻狗和一隻山貓的模樣。繼而一想，再將背上鑿個洞，填進泥土，可以種些花草。他又想到，去台東玩的時候，看見廟裏有一尊石刻的佛祖，線條簡單。於是拿起鑿子，憑腦中的印象，打鑿起佛像來。沒想到這一鑿，就鑿出了興趣，一尊接著一尊：佛祖、人物、動物，電視上「動物奇觀」裡的奇珍異獸，野臺戲裏善終惡報的掌故傳說，都在他的一鑿一鎚下展現出來了。目不識丁的他，從電視上看到阿拉伯石油暴漲，還刻了一個戴頭巾的阿拉伯王子，捧著值錢的石油呢！

漸漸地，可用的石頭都刻完了，附近溪床中合適的石材也被他翻尋一空。兒子們雖然不明白成天打鑿石頭有何樂趣，但為了讓父親高興，也不惜花費託採砂石的村人，得空到濁水溪運些石材回來，好讓老父刻刻玩玩，打發空閒的日子。

於是作品愈來愈多，家裏放不下，就擱在門前的路旁；門前放滿了，再順著山路往下排。鄰人見這老農每天清晨五點起床刻石頭，敲敲打打直到太陽下山，真是百思不解。有的猜測他是否年紀大、精神出了問題？有的就笑他有福不會享，這樣辛苦自己！然而，有一天來了一位識貨的知音，出資買下了林淵所有的作品。

老先生開始講故事了，黃炳松夫婦聽得津津有味。他們坐的椅子，都是林淵親手釘製的。（楊永山）

瑞士美術館將予收藏

這位「知音」，是南投縣議員黃柄松。他平日就熱心地方公益，與一群地方上有心的年輕人，創辦「埔里鄉情雜誌」定期免費贈閱鄉民。他們也經常走訪並報導地方上的奇人異事，並倡導維護民俗古蹟。

黃柄松買下林淵的石雕之後，拍下照片，寄給法國現代畫家杜布菲。杜布菲從一九四五年就開始收集一些不受現代文化洗禮的素人藝術家作品，受到巴黎藝壇的重視。杜布菲看了照片立刻回信表示，林淵的作品極富創意，有強烈的原始風味，他已將照片轉向瑞士洛桑原始美術館推薦。不久，洛桑美術館也來信表示希望收藏林淵的作品。

「埔里鄉情雜誌」一一報導了這些好消息，但是林淵是倒並不在意什麼杜布菲或洛桑美術館。他只要知道有人喜歡他的石雕，甚至願意花錢來買，就高興得樂不可支！於是，一把鑿子、一支鐵鎚，老農一雙粗糙的手更加歡喜地不停揮動，他一鑿一鑿地刻出他胸中純真無飾的世界。

經過「埔里鄉情雜誌」的披露之後，林淵頓時成了魚池鄉的風雲人物，鄉人不再懷疑他精神有問題了，甚至將他與出生在此地的台灣省主席林洋港，並稱為「魚池二傑」。經常有記者上門採訪，隔個三兩天就有關於林淵的報導上報；電視節目也屢次介紹這位石雕老農。四合院裡，好奇的人和慕名者川流不息，還有許多藝術家也抱著將信將疑的心情，上山來探訪。名木刻家朱銘，就在這個時候來到了山中。

相不相信這隻大母雞正在生蛋？後面有一個圓股股的雞蛋，正滑出一半兒呢！（楊永山）

專家也上山鑑賞

看了林淵的作品之後，朱銘驚訝於這位素人藝術家竟擁有一顆屬於藝術家的心靈，且是如此的敏銳而富有創意！

朱銘認為，這些作品表現了老農純真的天性。林淵完全不受外界文明的干擾，未經「學院」訓練，也不曾學習模仿他人技巧，真正發揮了孕育於鄉野中心靈的潛在本能和自由意志。他憑著記憶和想像，隨心所欲地刻畫出屬於他自己的創意作品，並且能夠順應石性，極其拙樸自然，趣味天成。

朱銘本身也是從事鄉下民間工藝出身，經過社會上許多熱心人士的幫助而成名的木刻家。因此對於這位老農倍加惺惜。除了不斷地稱讚鼓勵之外，朱銘還送給林淵一個旅行袋和十把刻刀。但是並沒有教他任何雕刻技巧。他認為，要使老人保有原本的「純真」心境，才能繼續刻出屬於他自己風格的作品而不受外界的影響。

林淵雖然用不慣這些新的刻刀，還是喜歡用自己女婿打造的土鑿子。但是仍然很感謝地要回送朱銘一件近作，且要他自己挑選。朱銘看中了一件刻著「趙子龍救阿斗」故事的石刻，可是還沒有完工，只刻好八成左右。林淵於是正色說道：「趙子龍救阿斗，刻沒好就拿走！」

這是個老公公，兩手托著臉，線條粗獷、刀法大膽。（楊永山）

參觀遊覽趣事多

後來林淵也到台北拜訪了朱銘，參觀他的工作室和木雕作品。問他有何感想？他沉吟一番，說：「有些線條太簡單，我看不懂。像那個刻打太極拳的，要他講解我才懂。」接著，他又很「內行」地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手法啦！」

那次，他還順便參觀了在台北歷史博物館展出的「畢卡索陶藝展」。進了會場，老農大感驚訝！展出的陶罐破盆上拙樸的牛、羊、魚、花、農人……這些題材，他都好熟悉嘛！「這個我也會！」林淵興沖沖地細細看了三個多小時都捨不得離開。

在黃炳松的陪同之下，林淵還專程到南鯤鯓，去拜訪幾年前轟動畫壇的素人畫家洪通。沒有想到生性怪異的洪通居然門板深鎖，拒不見面。這次的閉門羹，使得素來熱情好客的林淵大為光火，連連憤道：「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回到漁池山中，於是林淵也開始畫畫了。起初，他拿來家中廢棄的月曆紙，在背面用原子筆畫上各式各樣的飛禽走獸、人物、農作，足足畫了幾十卷。後來，又找來了塑膠漆，五顏六色地畫在圍牛欄的石板上、蓋稻穀的油布上、神桌破掉的玻璃上；還有麵粉袋、水泥袋、木箱、椅子、木几、破鍋……。放眼望去，家中凡是可以畫上顏色、圖案的東西，都畫滿了色彩鮮豔、構圖有趣的畫，筆觸比洪通要粗獷大膽，倒是頗有畢卡索之風！

林淵說這是佛祖。至於上面為什麼還有一個人頭，這就有說不完的鄉野傳奇了。（楊永山）

想像力極為豐富

他還畫了四大本的素描，內容豐富，有：雞、牛、人、水果……，以及一種盤根錯節的老樹，上面結的果子，竟是一個個小孩兒模樣。林淵神秘兮兮地說，這叫「萬年果」，三千年才生七粒果子，採的時候，要拿金盤紅綾，用金鎚子敲下來，否則一落地，就自動鑽進土裡去了。這種果子，聞一次可活四百年；吃下去，就活四萬年了！他說得煞有介事，彷彿真見過似的。你若是再仔細翻閱畫冊，問他：這是什麼？那是什麼？他就會很「大牌」地告訴你：「看是什麼，就是什麼啦！」

林淵的作品，無論石雕或繪畫，都馳騁了一種海闊天空、無拘無束的想像力和永不枯竭的創造力。內容題材，包羅萬象。作品中，最小的不過拇指大，而最大的有幾百斤的卡車大。而且無論大小，每一件作品，林淵都會有說不完的故事。若要追溯這種創造力的來源，與其說是天資秉賦，不如說是來自中國農村傳統勤儉美德的培養孕育了。

林淵從小生長在樸實的農村之中，凡事都要靠雙手來做。小時候，一邊放牛，一邊就運用想像力，以小刀刻刺蔥莖、竹節、木棒……，製作出各種玩具，自得其樂。長大以後，下田工作，農具壞了，要自己修；耕田的犁，也是自己用木頭慢慢削成的。甚至林淵一家人住的這棟四合院，也是八七水災過後，老農帶著兒子們共同建造的。環顧屋裡的每一種擺飾、每一樣家具，大半都是林淵親手做成的。打穀機壞了，輪子倒過來改裝一番，成了一把舒適的旋轉椅；榻榻米不能用了，就裁改成椅子的坐墊。神案上的香爐，是在山上採老樹根雕刻成的；甕破了，捆上鐵絲、鋪上土，種起小菓樹來；房間裡的活動衣箱、木箱，還有兒孫的每一樣玩具，無一不是出自這位老農之手。他素來勤儉惜物，並且常尋思變通之道，加上有一雙閒不下來的手，因此能在退休之後，敲敲打打地成為一個藝術家了！

小人物的大快樂

在林淵的床頭上，有一隻神秘的大鐵箱，據說有兩百斤重。兩頭上了兩把粗重的大鎖，蓋面畫上兩頭藍色的牛，還歪歪斜斜地寫了一排字——「小人林淵六十五年創造紀念」。有人問他：「裡面是什麼呀！」他神秘兮兮地說：「放錢啊！」再問：「那麼為什麼要寫『小人』林淵呢？」老農有點不好意思了，訕訕地說：「我不是什麼大人物嘛！」

林淵的確不是什麼大人物。他只是一個手持鐵鎚土鑿，整日痴痴地在頑石上敲敲打打、與世無爭的老人；他只是群山環抱中、小小山村裡一個快樂的老農夫！但是他那純真、快樂的胸懷，卻是多麼令人羨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