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夏,酷暑,整個台灣都籠罩在強烈紫外線中,萬里無雲。但一大早台北松山機場飛往離島馬祖的班機卻被取消,因為雲層太厚,機場能見度未達標準。
遊客焦躁難耐,但一樣在候機等待的南竿人卻早已「習慣」,幾位南竿鐵板人在航空公司櫃臺前翻閱著候補旅客名單,很有把握的說哪些人屬於旅行團,哪些人是南竿人,因為南竿很小,鄉親的名字他們耳熟能詳。
飛往南竿的機位長期一位難求,若因天候不佳關閉也可以改搭船,只是船程要比50分鐘的飛機航程多出好幾個小時。
對馬祖人來說,回家的路很近,卻又很遠;事實上「家」,也是直到近20年,才真正屬於他們……
馬祖因地理位置特殊,在1992年政府宣布金馬地區解除戒嚴以前,有四十多年的時間一直被列為「戰地」。
位於馬祖南竿島西南角的鐵板社區,更因縣政府與軍隊的進駐,從一個三面環山的靠海小漁村,一度成為馬祖的軍政與商業中心,也是重兵駐守的戰略要地,並且被賦予了以「教忠教孝」等思想教育為考量重點的新名字「仁愛村」。

鐵板社區背倚南竿島最高峰雲台山,冬季來自北方的寒風被阻擋,南方的海灣正對閩江口,優越的地理與氣候條件,使其成為早期馬祖移民的重要居住地。
因軍事而繁華,也因軍事而「閉鎖」,這一切都非鐵板人能主導。從軍隊踏上這小漁村的那天起,兩岸局勢變動,完全左右了居民的生活。因此當一切走入歷史,鐵板人的社區意識才正要開始萌芽。
鐵板的社區營造從「找回自己的名字」開始,「鐵板」原名的由來是在澳口之外,每逢退潮至最低處的海床時,會露出一塊色澤深紅如鐵的堅硬沈積岩,宛如一塊海中的大鐵板。這塊海中鐵板彷彿是鐵板人的精神象徵,凝聚了鐵板人對家鄉的向心力。
「好不容易等到解除戰地政務那一天,但軍隊撤防後,我們才了解鐵板社區的產業結構早已改觀,長期以來地方與軍人已形成緊密的依存關係,軍人比居民還多;雖然現在還是有少數駐軍,但和過去的盛況相比有天壤之別。」2002年成立的鐵板社區發展協會現任理事長朱金寶說。
即使卸下了「戰地」的包袱,但套句流行語,鐵板已經「回不去了」。她再也不是當年古老的漁村聚落,連魚群與漁場都早已消失。長期以來的經濟活動,均以提供周圍營區的軍人所需為主,從零售、飲食、娛樂,到其他的休閒購物行業,從菜市場、撞球店、冰果店、咖啡廳到澡堂,走了大批軍人後,鐵板的商機頓時凍結。
「以前從我家走路去小學上課,沒多遠的路,我走了一個小時還沒到,你可以想像當年菜市場、商店街人擠人的盛況,路邊全是攤販,軍人和其他村落的人全都到鐵板來買東西,」鐵板社區發展協會理事林盛利笑稱。

馬祖最美麗的海岸,目前駐守的少數國軍在訓練時經常與戲水的居民融成一片,共同分享這片美景。
想像,確實有難度,因為現在鐵板主要商店街並沒有幾家商店,冷清的街景,讓習慣嘈雜的鐵板人頓時明白,當戰地的煙塵遠離,他們失去的不只是軍隊的生意,還有鐵板藉以發展的生計。
喧囂之後的沈寂,促使鐵板人重新審視自己的家,也認真回顧鐵板的過去。
人口外移是鐵板喪失活力的主因,做小生意並不能帶來世代居住、安身立命的安全感,尤其是50~60年代,「出走」似乎是那一代鐵板人最嚮往的「出路」。
「戰爭的陰影和恐懼對鐵板人影響很大,尤其戰地政務實施後,禁止夜間出海打魚,隨時要接受民防訓練等規定,居民生活處處受限,在兩岸關係緊張,實施『單打雙不打』的年代,我們這一輩的鐵板人,都有半夜被叫起來點名與躲避砲彈的經驗,甚至也都有鄰居或兒時玩伴在砲火中死傷的傷痛,」朱金寶回憶。
同一時期的台灣,正是紡織業起飛,工廠與加工出口業興盛的階段,有機會到台灣謀職的鐵板人總會勸說鄉親,為了謀生與下一代的安全,舉家遷移才是長久之計,鐵板人口外移,造成村落裡空屋處處,景觀老舊髒亂。
軍隊撤了,戰爭的威脅走了,鐵板人還沒看見家鄉的新願景之前,卻先看見了衰敗與沒落。
幸而那一份長期養成的「戰地兒女」的堅毅,發揮了最大作用,在社區發展協會與社區媽媽義工隊的通力合作下,鐵板人決定先不想遠大的計畫,愛家,就先從低頭動手整理環境開始。

北海坑道是馬祖知名的戰地建設工程,目前已開放參觀,也提供獨木舟與搖櫓體驗,對觀光客十分具有吸引力。
沒落使聚落蒙塵蕭瑟,卻也讓以傳統工法建造的閩東木造與石塊建築得到保存。
在整理社區閒置空間、空地、廢棄古厝的過程中,社區發展協會努力爭取旅外鄉民簽署同意書,將未利用與居住的土地和房舍交由發展協會使用,直至所有權人取回利用為止。
同時也尋求學界資源,例如在台灣大學城鄉所與中原大學建築所團隊的協助下,對鐵板聚落與房舍,做了調查與規劃,學界也對社區營造與空間、古厝的整建與再利用提供了很多專業建議。
從清運垃圾、拆除頃頹的斷垣殘壁,到運送石塊、鐵材及再生廢材用以鋪地造景,最後再栽種植物、綠化與美化空間,社區發展協會完全沒有向外申請經費,他們號召居民一起動手,由熟悉施工、園藝的居民帶頭,使原本堆置廢棄物的空地搖身一變成為角落公園,半倒的石牆成了借景,廢棄的鐵材做成裝置藝術,公園邊的畸零地仍然可讓居民搭棚種瓜種菜,這種在老聚落中「轉角遇到驚喜」的改變,讓鐵板人既興奮又驕傲。
部分老舊房舍在原屋主同意下,改建為公共建築,讓社區居民多了活動交流、上課、開會的空間。雖然大家對這些建築的外觀與內部,如何兼具美觀與實用,始終見仁見智,但當巷道與路面也整建過後,鐵板的面貌確實擺脫了髒亂與老舊,重新展現失落已久的風華,讓人們穿梭行走在曲折蜿蜒、高低起伏的巷弄間時,慢慢品味出了鐵板原有的古樸、內斂與安定。

鐵板天后宮,保留了傳統閩東建築的特色,已有140年歷史。平日居民在此練習「鼓板」,延續此一古老民間風俗與傳統廟會儀式。
發展協會的主要成員與仁愛村村長劉香蓮、天后宮主委林金玉等人,都是四、五年級生,他們聽父祖輩說過鐵板的漁業榮景,親身經歷過戰地的緊張與恐懼,也看過鐵板盛極而衰的起落,對重建家園深具使命感。
他們沒有忘記村落旁有一座只可遠觀、不能靠近的山,除老一輩人曾到山頂平台曬過漁網外,自從軍隊在山上駐守,便嚴禁任何人與這座山接觸,連上山的路都完全斷絕。
這座官帽山的嚴峻與神秘在軍隊撤離後化為烏有,也讓這群中生代回憶起童年想要上山探險的慾望。
從2002年11月開始,每個不上班的週末都扶老攜幼、攜家帶眷的重新開發官帽山,在荒煙蔓草間自行闢路上山,清運軍隊堆積在山上數十年的垃圾,再從海邊撿拾石塊以人力運送至山上做成階梯、步道,標示植物名稱,把一座荒山重新打造成深具發展潛力的「森林公園」。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從垃圾堆裡還挖掘出兩百多個廢棄砲彈外殼,居民不想當成垃圾丟棄,就留在山上鋪設成全台唯一的砲彈階梯。「真的很『瘋狂』,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熱情和體力,一到週末,所有人都往官帽山跑,」仁愛村村長劉香蓮說。
劉香蓮到現在仍常常在清晨與傍晚上山除草、整理步道,她的夫婿張祥壽曾任南竿鄉鄉長,植物學知識豐富,退休後擔任社區發展協會理事,幾乎將所有時間都奉獻給官帽山的植物生態調查,栽種馬祖原生植物,希望官帽山能成為一座森林公園。
站在山頂舉目四望,張祥壽悠悠的說:「希望鐵板能還原成本來的樣子,有自然之美也有人文之美,社區營造不是為了觀光客,而是為了我們自己,這是我們的家,我們要的是細水長流,懂得這份心意的人,自然會愛上鐵板,留下來。」

在社區發展協會的努力下,鐵板曲折起伏的巷道都經過美化與排水設計,行走起來更平穩也更安全。
低頭將環境整理好之後,鐵板人抬頭環顧,他們發現戰地風情仍然是鐵板的寶貴資產。因為南竿最知名的觀光景點「北海坑道」距離鐵板最近,附近的「大漢據點」與「鐵堡」等景點也是昔日的軍事重地,過去軍情館的所在地,也是南竿島第一高峰的雲台山也離鐵板不遠,這些地方在開放觀光後,都對外地人有著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水道結構的「北海坑道」全由人力一鑿一斧挖掘花崗岩而成,歷經820個工作天,不分晝夜輪流施工,原本為停泊軍事艦艇而挖,如今開放參觀,也增添了獨木舟與舢舨搖櫓體驗,是南竿觀光的熱門景點。
內部共有3層的「大漢據點」坑道,與昔日兩棲蛙人部隊的要哨「鐵堡」,也是走訪戰地歷史的必到之處。
登雲台山眺望馬祖列島與對岸的閩江口,讓人對兩岸關係的演變不勝欷噓。
歷史不容抹煞與淡忘,戰爭本就是鐵板人成長歷程的一部分,他們深受其苦,但也得到淬煉。
外地人也許本為參觀戰地風情而來,他們甚至不知道這裡叫作鐵板,但透過協會的努力,相信一定會有人參觀完戰地風光後,將注意力轉向鐵板,願意走一趟環繞海濱至官帽山的生態步道,探訪鐵板聚落的人文特色;在鐵板沙灘戲水看落日,享受大自然給予鐵板的大禮。
「這裡有全馬祖最美的海上夕陽,美得會讓人忍不住想多留幾天!」村長劉香蓮篤定的說。
鐵板故事說不完為了這片沙灘,發展協會不定期舉辦淨灘活動。從沙灘回頭看,140年歷史的天后宮一直佇立守護著鐵板。
主委林金玉說,天后宮不是馬祖最大廟宇,但卻保留了最古雅的建築特色,沒有整建成一般宮殿式的外觀,供奉的木雕媽祖像,更是全台灣唯一的「少女媽祖」,是媽祖十六歲成道時的清秀容顏。
「少女媽祖」庇佑著鐵板保存了代代相傳的信仰儀式,例如廟委會長年支持傳統「鼓板」隊,使這個源自農村,農閒時在廟會自娛娛人的「鼓板」節奏能繼續讓人聽見。
鐵板還有什麼可以讓人「看」的?或者說如何讓人「看見」?
這是朱金寶、劉香蓮、林金玉這三位鐵板「鐵三角」一再思考的問題。
林金玉說,鐵板還有很多說不完的故事,例如海盜傳奇,和當年鐵板阿嬤把菜刀架在脖子上,坐在門檻抵制軍隊徵收民宅作為軍方辦公室的「英勇」事蹟。
「我們不會光講古,也不會沈浸在悲情裡。我們很清楚,把鐵板建設成適宜人居的地方,是我們責無旁貸的任務。」
鐵板人的共識是,不需要去招攬來去匆匆的觀光團,他們要先把生活過好,分享一種美好的生活態度,這才是鐵板最寶貴的無形資產。
換個方式問:人們能在鐵板「看見」什麼?
答案應該是,在烽火過後,最難能可貴的一份「鐵板」柔情,深情而堅毅,專注而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