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號子夜,載著英國王儲與末代港督的添馬艦,在滂沱大雨中,漸行漸遠。百多年來,華洋唐番之間牽扯不清的這段歷史,猶待沈澱;而歷史上,華洋唐番之間牽扯不清的公案,豈止此樁。
兩世紀前,第一位進京晉見乾隆皇帝的英使馬嘎爾尼,也曾經搭上獅子號軍艦悻悻然返。當時口岸通商的目的沒有達成,但這段深入宮苑的中國之旅,卻是人人好奇的經驗。
馬氏在後來的使華日記中,特別提及了他對熱河避暑山莊的印象,有如英倫家鄉的潘斯山莊、渥本莊園一般熟悉。兩世紀之後,國人遊覽英式園林,也無不驚訝於其中的水榭亭台、石洞假山。
這是怎麼回事?
有別於幾何圖形的法式園林,以自然為尚的英式園林,是英國人最引以為傲的文化貢獻之一。法國人卻將這種園林稱之為「英中園林」。英式園林究竟是英國人的巧思獨創,或是取法中國園林意境而來?
這樁公案從十八世紀打到晚近,中西學者各舉例證、分執一詞,究竟實情如何?我們能從這場馬拉松論戰中,讀出什麼有趣的現象?
幽默大師林語堂,曾經在三○年代暢銷歐美的《吾土吾民》一書中,好生貶損了歐洲人慣稱「正統花園」的幾何園林。
他認為中國的「園」字所給人的印象,是一片遼闊的風景,其中有與自然融為一體的亭台樓榭、曲橋假山,而沒有筆直的林蔭大道、圓錐形的樹木,「沒有一切把凡爾賽弄得如此笨拙,叫中國人看不上眼的形式,」他寫道。
法王路易十四精心營造的凡爾賽花園,是歐洲正統花園中的登峰造極之作。
當年鍾情中國制度與精美器物的太陽王,恐怕不會料到:在兩世紀後的中國文人眼裡,這傲視全歐的經典花園,竟然笨拙傷眼。
其實林大師並不是第一個以中國園林美學,來檢視正統花園的人。
中國的人民嘲笑我們……
「……(我們歐洲人的園林裡)路徑和樹木的佈設,都是互相對偶、距離一定的。中國人卻很瞧不起這種植樹的方法,他們認為凡是能由一數到一百的孩子,都會把樹種成直線。……他們不求整齊,以免一眼看盡。我們對於這種美麗全無概念,他們卻有一個特別的術語來形容:他們說『傻啦瓜嘰(sharawadgi)』。」
這段話出現在一六八五年,英國外交官天樸爵士的一篇談論花園的文章裡。在這個全歐風從法式幾何園林的時代,天樸的意見顯然與眾不同;但這也是中國哲理器物風靡歐洲的時代,以天朝上國的造園美學譏評時潮,想來也不算意外。
倒是這個傻啦瓜嘰的「中國術語」,就此成為討論園林中不規則佈局的特定美學標準;天樸的議論,也教後人一再引申呼籲。英國浪漫散文家愛地生就是其中的一員大將,他並且進一步質疑:何以「我們英國園丁不求順應天然,卻盡量遠離自然」?
「英中合璧」的寧靜革命?
就在天樸與愛地生揭竿而起,大力抨擊傳統幾何園林的時候,英國的社會與經濟結構也起了大變化。
從十五世紀開始,英國歷經宗教革命與政治改革,天主教會和舊貴族的領地,大批轉移到新地主的手中。這個過程在十八世紀中葉大體完成:地產的規模變小了,大多開發成新的牧場與農莊;羊毛業蓬勃、農業經濟迅速發展,鄉村面貌大變。
經過一次次的減稅方案與穀價攀升,這些揉合貴族與地主的鄉間仕紳,荷包滿溢,不免大建豪宅,也引起一場園林熱。
在過去,正統古典園林是皇宮的延伸,從埃及人在尼羅河岸建造樂園開始,西方花園就是以直線與矩型為基準,為大自然理出秩序與對稱。路易十四的凡爾賽花園,更將這種造園理想帶向顛峰,象徵絕對君權與征服自然。
但對於已經過光榮革命,確定君主立憲、議會政治的英國貴族鄉紳,法式花園不但在精神上格格不入,也耗費巨資養護。
大約在十八世紀二○到四○年代間,一種牧草綿延、樹叢婆娑,歐洲前所未見的英式「自然園林」,在文人雅士的推波助瀾下應運而生,後來更披靡全歐。到了十八世紀末葉,歐陸的王公貴族,也開始在皇宮正統幾何花園之外,另闢非正式的自然園林。
從上圖筆直的水道、排隊的樹(凡爾賽花園\李乾朗攝),到下圖自然園林「美麗的紛紜」(英國思朵海莊園\英國國家信託提供),其中可有中國園林思想的點化?(張良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