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中求通,廣中得精
在傳統中國文學的研究裡,的確曾有不少學者認為小說只是小說,算不得正統文學;而戲曲話本中的玩笑、諷喻,則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
到了沒有所謂「正統」包袱的歐美漢學家眼裡,小說和戲曲卻成了「活活潑潑」的文學瑰寶。伊維德認為,文人看重的經、史、子、集,是瞭解中國文化的淵源,當然重要;但活活潑潑的民間文學,也是真真實實的中國文化。而他最感興趣的,則是研究古典文學與民間文學的衝突與融合。
伊維德的好友胡萬川教授,與他研究範疇相近;專家看專家,他認為伊教授治學能從博中求通,先廣泛掌握「整體的面」,以達到「點的精通」。這從他涵蓋極廣的數十種著作、譯作中可見一斑。
以戲曲作例子。傳統的研究一向較偏重「曲文」,伊教授則同時重視道白、表演、伶人、觀眾、劇場的研究。胡萬川指出,研究誰在表演?怎麼表演?什麼人看戲?勾欄(劇場)特性?票價如何?的問題,以傳統的標準看來,似乎是難登大雅的細微末節,但是伊維德以社會學的眼光、文學的訓練所提出的研究,正是他對漢學界的貢獻。
以香檳的標準評斷紹興?
西方漢學在治學方法和研究角度上,常常能補中國學者之不足,甚至獨闢精到見解;但是也難免出現文化隔閡所產生的誤差。
伊維德的博士論文「早期中國白話小說研究(Chinese Vernacular Fiction--The Formative Period)」就在這個基礎上提出了他的看法。
「我研究白話文學,話本小說也好,章回小說也好,我覺得有一個問題:很多人說中國古代小說不好,沒什麼plot(情節)。這樣說不對,因為他們的立場是十九世紀歐洲小說的標準」,伊教授指出,這樣的標準,不只外國人有,不少中國學者也犯同樣的毛病。反過來說,早年林琴南翻譯西方小說,中國人也覺得歐洲小說不算小說,為什麼人物那麼少?故事又那麼簡單?
另外,也有人提出「中國古代小說不是真正的寫實主義」之類的論調,伊教授認為這同樣是錯把紹興比香檳的問題。「中國作家寫故事的時候,不會去考慮歐洲文學理論是怎麼說的」,他說:「他們不知道,他們不管,他們沒關係,他們要寫自己喜歡、讀者也喜歡的故事!」伊維德強調,中國小說有中國小說的plot;即使在中國小說裡,紅樓夢的plot和金瓶梅的plot也不一樣。
中國人的生活,要中國人自己搞
每個時代的作家、讀者、每一個故事都有自己的結構,而這個結構當然可能和歐洲的不一樣。因此伊教授認為研究者或評論者,必須先尊重中國小說的獨特性,才能再談其它。
伊維德對中國傳統小說、戲曲,投注了相當大的熱情。不過,對部分傳統之不存,倒沒有表現出「大為扼腕」的態度。
他認為文化是活的,所以不斷要變;正因為它不斷變化更替,才顯得出活力。因此,西方漢學家必須接受「中國人和西方一樣,已經活在廿世紀了」的事實。「荷蘭人對荷蘭文化有責任,中國人對中國文化有責任」,伊教授強調,「中國人的生活要中國人自己搞,人們喜歡這個就保存這個,我們外國人不可以要他們喜歡這個、保存那個」。
丟掉本位主義的框框,學會尊重另一種文化的特性,看來是個簡單的道理,但無論對東、西雙方而言,要真正拿捏到其中分寸,顯然並不容易。伊教授認為西方漢學家的身上至少同時肩負了兩種責任,「一個是搞自己的研究,給國際漢學界提供研究結果;還有另一個責任是讓一般國民瞭解、接納中國文化」,他說。
翻開伊維德一長串的著作目錄,可以很明顯地區分為兩類:以英文寫作的多半是題目專精、文章深入的學術論文;以荷蘭文寫作的,則是一些通盤性的譯介,比方說選譯三言二拍、聊齋故事、唐人小說、元明雜劇,或是白居易、杜甫選集等等。
忠於原著,不作節譯
這些作品中,有不少是第一次被翻譯成荷蘭文,也有許多已經有英、法,或德文等版本問世。如果要比較與其他的版本的不同,伊維德表示,他的荷譯本盡可能要求自己做到「全文翻譯」,非不得已,不作節譯。
以話本來說,許多譯本往往把作為引子的「入話」部分刪去,只譯「正話」。此外,話本中經常出現的詩詞、對子,也往往被犧牲。
伊教授認為,話本之所以為話本,正表現在這些獨特的結構和表達形式上,而辛苦翻譯中國文學作品,無非是要為讀者介紹與西方不一樣的東西,如果不能忠於本來面目,只翻譯出「故事」來,是很可惜的事。「我只是一個翻譯者,不是偉大的文學家。我翻譯的目的,是要讓荷蘭國民可以看到這種文學的真正面貌」,他說。
長篇小說最受歡迎
除了「全譯」的原則,伊維德的每一本譯著,都附上少則十數頁、多則數十頁的導讀介紹,不厭其詳地說明傳統文學的形式、結構、思想背景、社會概況等,述之不足,內文中再加註腳。
譯者諄諄,但出版社卻不大樂意——如此一來,恐怕讀者會誤把它當成難嚼的「學術鉅著」了。伊維德則堅持古代文學非這麼做不可。
一般說來,荷蘭讀者很喜歡看鬼故事(聊齋)、讀小說,也很能接受白居易;而小說之中,又以長篇小說更受歡迎。「中國的人名、地名,對荷蘭讀者或西方讀者來說,太複雜了」,伊教授解釋,短篇小說每一篇人物、地點、背景可能都不一樣,很容易搞糊塗;而長篇小說,如果記熟了其中幾個主要人物,反而可以「享受」久一點。
荷蘭是歐洲的上海
鎮日孜孜於唐宋元明的小說戲曲中,加上一口標準流利的中文,伊維德的神貌行止,儼然是個沉穩篤實的傳統君子。做為一個窮數十年精力於另一種文化的漢學家,他又怎麼平衡於兩種文化之間?
「很久以前英國人形容荷蘭是『歐洲的中國』」,伊教授笑說,英國佬的意思不大友善,是譏諷荷蘭人跟南洋華僑一樣,都是「小商人」。
事實上,中國和荷蘭可說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國家、兩種文化。他表示,中國非常大,文化的獨立性很強;而荷蘭是個列強環伺的歐洲小國。由於工、商業發展極早,國際關係也打開得早,他把位於萊茵河出海口的荷蘭比作「歐洲的上海」——國際性大,國民的心態也較開放。
他形容荷蘭人的民族性不像德國,或英法那樣強烈。荷蘭人的愛國心是:「啊!我不是德國人,我不是法國人,我不是英國人,嘿,我很高興!」而不是像英法德那般強調「我是荷蘭人!」
海外知己,願作「媒人」
前半生投入漢學研究,後半生看來也不會改變。伊維德對荷蘭文化的回饋與熱情,就表現在堅持以荷蘭文譯出中國文學作品,介紹給自己同胞。「我個人當然希望這樣的提供,對荷蘭的文化有一點影響」,伊教授認真地表示:「要做一個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媒人,我對中國文化的知識恐怕不夠,沒有做媒人的條件。」
年輕的漢學家伊維德「驕傲」嗎?或許,說他是「拘謹內斂」,更能勾繪出這位中國人的海外知己。
〔圖片說明〕
P.88
終日浸淫中國古代戲曲小說的世界裡,伊維德的辦公室也有個雕磚戲台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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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流利的中文,加上拘謹內歛的特質,伊維德的神貌行止,儼然像個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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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著口哨、騎著單車,這時候的伊維德是個典型的萊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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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及時攔住這位大忙人,漢學院師生有事就在迴廊婺悃M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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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荷蘭文譯介中國傳統文學作品,是伊維德對同胞的回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