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人的下一代

長期觀察台灣青少年價值觀變遷的輔大社會系教授吳素倩在研究中發現，台北市青少年可分成：踏實、冷漠、功利、從眾四種類型。而根據最近民國八十年的調查顯示，觀念行為屬於較積極自律、順從成人社會規範的踏實型青少年人數，正在急遽減少。

回顧民國七十四年的調查，踏實型的佔了青少年總數中的五十八％，七十七年掉到四十三％，八十年更下降到只有卅一％；相對的，喜歡享樂、追逐流行的從眾型青少年，則從七十四年人數排名第三順位的十五％，逐年上升到八十年的卅六．七％，短短六年間就躍升為主流。

吳素倩相信，由於社會強調消費流行的趨勢仍然持續增強，因此今天台北從眾型青少年人口應該比三年前更多。成人大眾的接觸觀察與學者的研究不謀而合，似乎反映出台北九○年代「新新人類」的特質。

台北街頭，常可見到青少年駕駛這型價值近新台幣九萬元的重型機車奔馳。（薛繼光）

新新人類ＶＳ．山頂洞人

台北最鼎盛的商業區——忠孝東路、西門町、天母，一到夜晚或假日，時髦光鮮的年輕人便與新奇眩目的流行櫥窗互相輝映。

九○年代的台北新人類，在外表上大致可分幾種：屬於青少年前期、約是國中階段的初嘗流行滋味，喜歡模仿美國黑人饒舌歌手的超寬大衣褲和大球鞋，或東京原宿青少年的多配件服飾和精巧化裝；到高中以後對流行開始有選擇性、並尋找個人美學風格，時髦休閒式的裝扮於是廣受歡迎；而二十歲以後，則希望藉由名牌，「呈現個人獨特品味與雋永的光芒」，一個國立大學二年級女生說。除此之外，染髮、帶呼叫器以及線條很「酷」的臉部表情，也是識別新新人類的標誌。

他們麇集在街頭，在外表和思想觀念上彼此模仿，並說著只有他們懂的新語言：「叛逆已經『抬』了（指花招雖多、但太遜），現在要有點叛逆又不是太叛逆、並表現個人的style，這樣才算『卡』（有品味、夠帥）」，一個就讀北區第一志願五專的男生說。而兩個化紫色濃妝、穿緊身短褲的高一女生則稱自己是「辣手妹妹」。

這一代的新新人類在廠商與廣告媒體的引導下及同儕互動中，已經建立了「造型是性格的延伸」的概念，他們從豐富的歐、美、日流行雜誌上學來與國際同步的造型美學，促使台北的街頭風貌多樣化，「我們不能改變都市建設，但我們可以美化市容」，一個剪著「郭富城頭」的男孩認為。對於聽不懂他們行話、不認同他們衣著的成年人，他們稱之為「山頂洞人」。

頻繁的聯誼活動，使兩性間的藩籬迅速瓦解。（薛繼光）

機伶古怪的人種？

其實，行頭與行話倒還其次，很多「山頂洞人」真正不理解的，是他們在精心包裝外表下的心靈。

「苦苓晚點名」是目前在校園中頗受歡迎、而且話題百無禁忌的青少年電視節目，不管在錄影現場或透過書信、電話方式，均得到許多青少年迴響與共鳴。但製作單位即使與時下青少年頗多接觸、並試著「等同立場」，但「代溝」並沒有解除。在執行製作鄭曉菁眼中，時下青少年常常爭著有話要說，但除了表達直接的喜歡或不喜歡的情緒之外，理由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很多高中生在書信文字的表達能力上錯別字多、而且通篇不知所云；他們「用小聰明去『腦筋急轉彎』想歪理，卻很少人能花時間用智慧去思考問題」。

許多東西方趨勢觀察家在十幾年前早已發現，自從資訊科技、電子媒體蓬勃發展以後，新人類在資訊吸收上多依靠影像、圖像、音訊輔助，文字使用機會減少，「即將成為新文盲」，香港社會觀察家馬家輝在五年前指出，而這個趨勢今日在台灣也日漸明顯。

根據非正式的統計，新新人類除了教科書外，最常閱讀的是流行雜誌、漫畫、及排行榜上張曼娟、侯文詠等作家的暢銷書，而在家的休閒活動則是看電視和打電視遊樂器。

剛畢業自北一女中、考上台灣大學的邱凡珊坦承，她極少看任何課外書，寧可把時間花在跳舞、玩樂上面。「班上同學很多人看科幻小說、羅曼史、武俠小說，最多看世界名著；像前一陣子自殺的兩位資優班同學看尼采哲學書的人畢竟太少了。」

新新人類安於現狀、缺乏對人生本質的思考興趣嗎？雖然前一陣子發生兩位苦於思索人生意義的北一女資優生，因自認不適合當前社會體質而自殺的事件，但根據數據，台灣青少年的自殺率的確遠低於歐美日。

在PUB裏隨著重金屬樂團的囈語、吶喊，痛快淋漓地搖擺，渾然忘我的感覺真棒！（薛繼光）

唯我獨尊，自私自利？

常跟青少年打成一片、螢幕上頗有「青少年心聲代言人」態勢的苦苓，私底下則對於新新人類的人際態度頗有感慨。在他看來，現代青少年有幾項特質：一，不知感恩，認為別人為他服務是理所當然；二，好逸惡勞，從小在優渥的環境中長大，承受挫折的能力低；三，說話直接、露骨、不隱瞞自己想法，例如他們會當人面說：「苦苓你好醜喔」，但不見得能忍受別人這樣對他；四，計較心重，在人際關係上講究現實互利，不談犧牲奉獻。

在中學校園裡，過去象徵榮譽與服務精神的糾察隊，如今常發生招不到隊員的窘境，很多高中生甚至嗤之以鼻：「大熱天站在校門口像個傻子！」一名高中教官無奈地說：「現在願意當傻子的人真的不多了。」

自私，真的是新新人類的特質嗎？很多青少年不置可否。就讀建國中學的林恩群認為，現代社會孩子生得少，但中國父母溺愛順從孩子的習慣卻沒有變，在孩子要什麼給什麼，卻缺乏手足分享的習慣下，的確比較現實自私。就讀台北工專的管紹廷承認，「我看自己的寶貝車髒了就馬上會去清理，但學校的打掃工作可一點也不想做。」

去年行政院青輔會發表的「青少年白皮書」中，一項針對大專學生價值觀的研究顯示，「利他」、「威望」和「管理」是最不被青少年重視的價值；而「成就性」、「獨立性」和「安全感」這些事涉個人保障的價值則最被重視。整體而言，個體主義強過群體主義，重權利義務勝過人情味，是現代青少年的心態，這從打工的態度上可一窺端倪。

從來沒有任何事能讓我像玩賽車這樣專注，不斷超越前方突如其來的障礙，讓我有英雄式的快感。（薛繼光）

務實、打混、小費

念大三的施小芸今年暑假到補習班坐櫃台，雖是第一次打工，但她毫不含糊：「打工就是為了賺錢，薪水、份內工作、獎金什麼情況下怎麼發，面談時一切都要談清楚。」後來上班後老闆要求她做額外搬桌椅、跑腿的工作，她均拒絕，「要我多做，是不是要多付費？」但由於她工作績效高，老板為了留住她，只好低聲下氣地求她。

讀高一的樂安妮曾在泡沫紅茶店、KTV當服務生，她認為勞雇關係應該彼此尊重，「員工的地位是很重要的，如果只有老闆沒有員工，什麼事也別做了。」但她的工作態度卻是老板在時努力表現，不在時打混。

而為了賺零用錢，不少新新人類的觀念是「職業無貴賤」，一名高中女生曾在暑假到酒店當「公主」，一個月包括小費曾最多收入十幾萬，「同學朋友在一起，人家只會看你的錢多還是少，沒人管我做什麼。」但新新人類的心中真的沒有道德是非的尺度嗎？也不見得。管紹廷坦承，朋友中有這樣的人，他們並不排斥，「但心裡會看輕他，如果是女孩子就不會交她當女朋友。」

根據統計，自從八十學年度大學院校開始實行二分之一以上學分不及格退學之後，被退學的學生創下一年超過兩千五百人的紀錄，原因是因為打工或貪玩而過度荒廢學業。很多成人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孩子需要這麼多零用錢？但看看現在許多青少年騎著價值八、九萬的機車滿街跑，光顧昂貴的西餐廳及一身的名牌服飾，就不難理解這些錢的去處。就讀中興大學的柯婉慧舉著手腕上價值一萬六千塊的Philipp Charriol名錶滿意地說：「我喜歡它，因為它在強烈陽光照射下會閃閃發光。」

除了打工以外，拿零用錢標會也很盛行。新新人類們對於金錢的重要性透視得很清楚：「它可以滿足慾望，也可以拿來討好人，現代社會對人除了要用心還要用錢，有錢才有安全感」，施小芸說出了同輩的見解。

很多成年人看不慣他們的價值轉變，「但是青少年次文化其實是依附在整個社會主流文化下的」，社會學者吳素倩博士一針見血地指出。

自我解放的年代，身體也不再隱諱禁忌，據說藝術照的市場有七十％是青少年，甚至寬衣解帶拍身體寫真也大有人在。（薛繼光）

家裡沒人的小孩

首先，家庭形態的改變，被認為是促使青少年觀念行為改變的根本。

單親家庭、雙薪家庭的增加，許多父母忙著賺錢無暇陪伴孩子成長，以金錢代替親情作為補償並不在少數。三名作L.A.BOYZ打扮的國三男生匆匆橫過西門町街道，他們正要到冰宮溜冰。「家裡沒人，爸媽一個月給我一萬塊零用錢！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反正常常不在。」

作原宿少女噴火打扮的高一女生林怡君，父母離婚、她跟著父親，「爸爸忙著賺錢管不了我，我在家也沒人可以講話，不如在外面跟朋友在一起。」為便於連絡，她的一群朋友都裝有呼叫器，隨時呼朋引伴去遊玩。「父母雖然常常不在我身邊，但我了解他們希望我讀書、不要變壞的心意，我會儘量配合，但是我也希望他們多關心我，能適時在旁邊輔導。」

追求物質的不只孩子，很多新新人類透露，「爸媽買名牌、買東西比我們還凶。」

我們不壞，只是愛玩，希望在萬人之中突出。而打扮，就是最快的方法。

不羨天長地久只要曾經擁有

生長在台灣經濟發展成熟後的富裕社會，新新人類除了對物質具有早熟的世故，而近年來社會上日漸嚴重的離婚、外遇現象，以及校園開放、男女生接觸頻繁、性資訊唾手可得的周遭環境，也促使青少年提早認識兩性關係，過去傳統上視為禁忌的性問題，也已經不再神秘。

「苦苓晚點名」節目中的青少年性單元「我的它」一直廣受歡迎，「他們的性知識比我們還豐富，談到保險套，現場的高中女生發言踴躍，談到女生的懷孕安全期，男生比我還清楚」，執行製作鄭曉菁大歎。

青春期對生理、異性的好奇心任何時代皆一樣，不同的是，現在色情書刊、廣告、錄影帶、性教育書籍豐富，青少年觸目可及，「性行為不見得開放，但觀念上已經不再視性為禁忌」，一個高三女生說，當她國三時就有同學拿保險套到學校裝水當氣球，現在班上甚至還舉辦黃色笑話比賽，也有很多同學結伴逛情趣商店，「在校園裡，性話題是最能引起討論參與的事情。」

事實上，校園裡公開或私下的聯誼活動頻繁，中學生交男女朋友的情形增加，老師也正視到這點，一名私立女校的導師無奈地說說：「貞操觀念正在落伍，現在青少年嚐禁果禁也禁不住，不如教女孩子如何避孕、正確的兩性關係來得實際。」

而提早體驗到感情世界的分分合合，「什麼天長地久，這種事是小說騙人的」，一個就讀私立女中的高二女生看朋友不斷換男朋友而發出感言，「對於感情的無常我們已經有心理準備，一旦失戀大概也不會當『苦海癡情花』吧。」

隨著資訊軟體更新的速度，據說現在台灣青少年每四年就算一代。（薛繼光）

我可以換老師

政治解嚴後，人民權利意識高張，這是新新人類成長過程中重要的社會教育，當社會各階層的威權結構及規範禁忌備受質疑與挑戰時，代表教育權威的教師也面臨權威下降的問題。近年來，學生與家長打殺老師的校園事件屢成新聞，雖然這是少數極端的偏差行為，但師生之間的倫理關係的確在轉變，許多新新人類已不再信仰過去「尊師重道」的信條。

大學畢業後懷著一腔熱忱投入教育工作的鄧明輝感慨，現在的學生有許多似是而非的觀念，講起來頭頭是道，確實令許多教育工作者洩氣。

「老師值得尊重，但不一定值得尊敬」，就讀輔大大一的丁憶雯指出，有些老師教學不認真、心思都花在外面補習班，或是品德不良，不關心學生的老師，都應該受到質疑。過去她念高中時，有一位老師喜歡亂發議論，「全班都很受不了，我們還去跟校長告狀要換掉他。」

而除了抗議之外，逃學的膽量也變大了，「曾有學生為了避免老師看到他逃課後的空位，趁老師轉身寫黑板時連桌子都搬走了」，一名高中教官啼笑皆非。「現在很多家長對孩子實施民主開放的教育，不希望孩子在學校被壓抑，所以老師也不能太一板一眼，必須像朋友一樣學生才會理你。」

現在學生不再敬畏權威，一個女生甚至說：「老師也是拿薪水的人，學費是我們在付，我們其實是老板。」

有人說我們酷、冷漠無情，那是因為複雜的社會環境及人際關係令人不安，其實對自家人我們是很熱情的。

誰知明天會如何？

早熟世故的心態也同樣反應在新新人類對於成功、未來等價值觀的轉變上，「一個人如果能達到自己設立的目標，那就是成功了」，很多新新人類這麼說。而這個目標無關錢財、社會地位、聲望、榮譽之類傳統人類視同生命意義的事，端看個人。於是，當一個快樂的人、開一家小店、工作朝九晚五兼有機會悠閒、當個有暑假可以出去旅行的學校老師、成為有穀族……都算是成功的人生。其實，他們對於未來的胃口並不大，「現在的青少年比較重實際，不會去作一些不切實際的夢」，一名專科男生自己解析。至於如何實現？不少女生把「嫁一個有錢有房子有車子的金龜婿」當成一條有效捷徑。

大致說來，新新人類都同意「及時行樂」的生活態度，「誰知道老共明天會不會統一台灣？」一個高二女生說。

對於近年來政治上紛擾的統獨問題和中國人、台灣人的族群歸屬問題，他們雖然思考得不深，但仍有主見。「我可不要跟中國統一，台灣的經濟成果跟他們一分，不就像小水滴流入大海，沒了嗎？」施小芸說。

而經歷出國觀光、自助旅行、吸收國際社會的資訊後，新世代比起上一輩更具國際觀。就讀醒吾商專的劉文淵認為，國民黨、民進黨的爭執都是老一輩的事了，他只關心自己的問題，對台灣土地也沒有特別感情，「台灣不好，大不了移民，我們現在的年輕人普遍都是『世界村』的觀念，不一定要把根留在台灣。」

從下一代看社會

社會在變、潮流在變，台灣新世代正處於一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豐裕及開放時代。常常因商務所需到歐美旅行的貿易商鄭天爵觀察，崇尚流行、喜歡標新立異是所有大城市新新人類的共同特徵，但與歐美比較起來，台灣的青少年缺乏承擔生活的責任感。

「但這不是年輕人的罪過，十幾歲的青少年是最容易形塑價值觀、對事物產生認同感的時期，而我們社會與家庭在這段時期給了他們什麼信仰的參考？」街頭畫家陳南耀常常思索這個問題。

社會學者認為，有什麼樣的社會就有什麼樣的青少年。當台灣的成人責怪新新人類物質享樂、現實無情、漫無目標、倫理淪喪的同時，是不是正反應出目前社會的景況？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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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man！請注意我犁過田般的頭髮和眉毛，這是Copy自我的偶像——美國饒舌歌手Vanillalce的造型：我哥哥的墨鏡和髮型，則是從日本街頭少年得來的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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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街頭，常可見到青少年駕駛這型價值近新台幣九萬元的重型機車奔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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頻繁的聯誼活動，使兩性間的藩籬迅速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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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PUB裡隨著重金屬樂團的囈語、吶喊，痛快淋漓地搖擺，渾然忘我的感覺真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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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有任何事能讓我像玩賽車這樣專注，不斷超越前方突如其來的障礙，讓我有英雄式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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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解放的年代，身體也不再隱諱禁忌，據說藝術照的市場有七十％是青少年，甚至寬衣解帶拍身體寫真也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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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壞，只是愛玩，希望在萬人之中突出。而打扮，就是最快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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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資訊軟體更新的速度，據說現在台灣青少年每四年就算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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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我們酷、冷漠無情，那是因為複雜的社會環境及人際關係令人不安，其實對自家人我們是很熱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