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嶼郵差──簽收我的愛

「很久沒看到你了」

我可以參選蘭嶼鄉鄉長

每到夏天季節，離島蘭嶼的郵件量就會增加。

以往夏季都只有兩位郵差負責全島的郵件，今年上級長官聽到我們離島的需求，以及想維護離島的投遞品質，加派了一位郵差來支援。

這位來支援的資深郵差吳哥，也是當初進局帶我的師傅之一。他年紀已邁入退休年齡，只能做固定的區段。（單純送信、送包裹，沒接觸到行政業務。）我們也不勉強他多學一些，不然吳哥可能真的會提早退休。

而當季節來到秋冬，島上的郵件量也就跟遊客一樣，進入秋冬。

原本在夏季支援的吳哥，已經回台東郵局工作，換我接手椰油、朗島、東清、野銀這幾個部落的郵件。這個區段，我們自己稱作「村莊二區」，是一天跑下來需要半天以上的時間。騎機車送完這四個村莊的郵件，也要四十公里左右。

但說實在的，我滿喜歡跑二區這個區段。

因為不需要整天待在郵局，等待時間分發郵件（把蘭嶼要寄去本島的郵件拿到機場托運，每日固定早上、下午各一班次），還要處理一些行政業務，被限制在局內，時不時還要接電話、處理郵件問題等。

至於「村莊一區」，就得負責前面所說的工作，大多時間都待在局內，接觸室外的自由空間顯得較少。

我深愛騎車、開車到村莊裡投遞郵件。

一整天在戶外工作，對有些郵差來說可能是件辛苦的事情，因為要經歷烈陽曝曬、狂風暴雨，但如果能夠做好防曬、防雨，其實也是可以克服這些外在因素。而且既然我都來到這個環境，我就得去摸索它的性格，慢慢去瞭解它，從中感受它的美好與溫柔，好讓自己更喜歡這份工作。

幾日過後，我終於回到我滿心期待的「村莊二區」遞送郵件。

然而，因為秋冬季節吹的是東北季風，此時的送信路線必須由野銀部落開始，一路往椰油部落方向（逆時鐘）投遞，這樣才不會在某些路段因為強風，讓車子被吹得難以前行。

一位在雜貨店打工、與我熟識的姊姊，一聽到我的機車聲，就跑出來問：「有我的信嗎？」

我拉下面罩說：「小姐，好久不見啊！我很久沒看到妳了呢。」

「原來是你呀！真的好～久沒看到你了，還特別叫我小姐呢。我還以為你已經調回台灣了，害我很想你。」

「我的情書呢？怎麼都還沒送來？」

「唉唷，我都已經被訂走了，還要寫什麼情書啦。」

「好啦，你還在蘭嶼就好，不然再也看不到你。」

「妳家的信，我等等幫妳放在門口喔，我先走嘍，米咕婻（我先離開）。」

看見這位在雜貨店打工的姊姊，讓我想起之前她向我們郵局訂購衛生紙。

但剛好那一週非常忙碌，包裹量特別多。村民的每一件包裹的體積，好像都在比賽誰的比較大包一樣，害我的郵務車都沒有足夠的空間，也因此塞不下她訂的衛生紙。

在村莊送信時，就被她給攔了下來。

她說：「帥哥，我們家的衛生紙什麼時候要幫我送啦？上次答應要幫我送，到現在都還沒收到耶。」

「好啦，我明天幫妳送過來，因為這幾天的包裹都太大箱，塞不下車子，所以沒辦法送。妳家廁所是已經沒衛生紙可以用了喔？可以改用芋頭的葉子呀，以前我在山上還用過石頭呢。」我說。

「唉唷，你很煩耶。趕快幫我送啦。」

但隔天，我竟然又忘記幫她送了。

深怕她真的會去摘葉子或撿石頭來用，還是趕緊幫她送好了。

我來到一戶斜坡上的住家，外頭飼養幾隻豬，還有一張小小的木平台，可以在外頭坐著休息。這間屋子的主人在我投遞郵件時，看到我辛苦的樣子，總會替我加油打氣，有時還會邀我一起進去他家吃頓飯。

不過，這次走出門來領郵件的不是這戶人家的人，是上次下班後經過衛生所看到的愛漂亮嘎米婻。

當時在衛生所看見她面色有些憔悴、手上用繃帶纏著，一旁還有兒子攙扶，不過當時因天色已晚，所以我並沒有停下車來問候，只是當我沿著被樹林包覆的山路小徑騎車，路上只有我一台微弱的車燈時，內心仍記掛著嘎米婻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

這位嘎米婻的家其實也住在這附近，她喜歡到處找鄰居聊天，所以不常待在家，反倒更容易在其他人家的家裡看見她。

「看她那吃檳榔後的紅唇，配上迷人的笑容，她以前應該是很漂亮的部落小姐。」我心想。

「唉唷，弟弟原來是你呀，我還以為是之前那個年紀較大的阿伯呢。」

「沒有啦，他已經回去了，換我送這邊的信。」

「是這樣喔。對了，我也好久沒看到你了耶！」

「對呀，我也是很久沒看到妳，最近過得還好嗎？對了，妳的手怎麼了？怎麼包起來？」

「就上次被XX騎車撞到，害我的手掌轉了半圈都骨折，痛死了。」

「到底發生什麼事？妳很愛誇飾法耶。（我用手比給她看她所形容的樣子。）」

「不過，那個指甲是發生什麼事？搽得五顏六色，很漂亮呀。」

嘎米婻聽到後害羞轉頭，又扭動著身體。

「我的手因為受傷，沒辦法去山上工作（『難怪手指甲這麼漂亮，又沒有卡泥土。』我在一旁說），所以就給它上點顏色呀。偷偷跟你講喔，上次我去做手術開刀，醫生要我把指甲油、戒指、手環全部拿掉耶，害我都不能漂亮的在手術房裡面。」

「嘎米婻，本來在手術房就要這樣啦。我看到妳的手受傷，很心疼呢，希望妳能夠早日康復。」

突然，屋內傳出騷動，住在這裡的屋主走了出來。

「原來是你呀，我們的『排灣族女婿』好久不見，很～（拉長音）久沒看到你。」

「嘎米婻共（阿姨好），對呀，好久不見了，很想念你們呀！」我說。

「上次我回到你們屏東霧台那邊找我的親戚，你有想要什麼禮物嗎？我下次若有回去再幫你帶回來。」她說。

「那邊很山上耶！不用麻煩妳啦～還是幫我帶個小米酒就好。（厚臉皮地說。）」我說。

「好喔，你等一下騎車小心唷，因為這幾天的東北季風很強，又在下雨，要注意安全。」她們說。

「阿悠伊（謝謝），米咕婻（我先離開）。」我發動著車。

在離島蘭嶼的郵差，核定員額只有兩個。

這兩個郵差，彼此每個月輪流換區做，這麼一來比較不會因為長期久待在某一區，而忘記另一區的郵件路線怎麼送。但也因為這樣，所以不管換到哪一區，常常會有村民問我：「怎麼又換你了？好久沒看到你了、你是去放假喔、我還以為你調走了呢……」

能夠與村民建立良好的關係，多半是靠平常投遞郵件互動而培養出來。

很難想像原本是個在蘭嶼沒有任何朋友的排灣族郵差，但現在我認識的朋友，或許比我身旁的蘭嶼親人還多。

每當家裡人聊天談論到誰誰誰，我腦海裡首先出現的是門牌號碼，之後我就會開口：「喔對，他家住在哪裡、他家附近有什麼好吃的店、他跟誰是親戚等等。（當然，關於更私人的事情，我不可以說出口，要保護村民的隱私。）」

親戚聽到我怎麼可以比他們還更瞭解這些人時，都說：「你下次可以參選蘭嶼鄉鄉長了。」

（寶瓶文化提供）

東北季風

倒著送信

清晨的空氣有點濕涼，水泥地板已不再是淡灰色，鐵皮屋簷下的水珠似乎在猶豫著要不要落下。

我抬頭看天空，再看看時間，這時候應該是烈陽出來的時候，但，此刻並沒有。陰沉的雲霧在低空盤旋，還吹起陣陣濕冷的風。啊！冬天真的來了。

其實冬季的到來，早在半個月前就能慢慢感受到。尤其是通往郵局的必經之路「中橫山路」，山路兩旁的芒草色彩漸漸由青綠轉成金黃色。芒草姿態如飽滿的稻穗，隨風吹起舞，像是姑娘們搖晃著雙手迎接我。

原本吹的夏季西南風也轉為強勁的東北風。從地理環境上觀察，完全能感受到蘭嶼這座島的四季分明，它是一座活著的、正在呼吸的島嶼。

氣候強烈的改變，對於每天都在做投遞工作的郵差來說，我們也需要做點變化。

在上班前，我會觀察大海的顏色，並感受風的力道及方向，然後在腦海建構出今天的騎車路線要怎麼跑，並搭配郵局裡所有的信件數量，衡量出今天能不能準時中午回到郵局吃便當，其次是能不能在下午五點半前完成所有工作內容，準時下班。

經過幾次的實戰經驗之後，證明了我的方法，確實能降低在東北風橫行肆虐的季節裡，我們投遞信件時摔車的機率。

我的方法是，把原本以前師傅們教的投遞路線改為「倒著送」。

師傅們一開始聽到我「倒著送」，也確實嚇一跳。沒有錯！就真的是倒著送。但不是摩托車倒著騎，不然真的很危險。

原本的路線是由紅頭出發，一路往西邊部落開始順時鐘繞蘭嶼島。沿路經過漁人、椰油、朗島、東清、野銀這些部落，最後再經過中橫山路，回到郵局。不過，在冬天東北季風的好發期，我們必須逆時鐘送信，否則在某一些路段很容易被強風吹倒。

在東北季風狂妄的季節裡，椰油往朗島這個路段是「最危險」的路線。

我身旁的幾位同事，都很怕這個季節出去送信，有時候都得等風小一點才敢出班。

其中有一位學長，有一次因為失算這段路程的風速及風向，他在騎車過彎時，連車帶人被風擊倒落地，信件瞬間像大雪般亂飛。

幸好，他沒受傷。他起身，慢慢將散落一地的信件撿起來。

運氣好的話，有時路過的村民都會停下車來幫忙扶，好讓我們不再被風吹倒；運氣不好的話……就當然得靠自己了。

有幾次，我也是錯估椰油往朗島這個路段的風速。

那時我在騎車，一直被風推向靠近海邊一方的紅色圍欄。不誇張，就連機車的一檔最大扭力都寸步難行。

還好我沒摔倒，只有車子上的裝備被風吹走。

原本想掉頭回去撿，但一聽到那股凌厲的風聲，我嚇得不敢再回頭。

過了幾分鐘，我騎車進入朗島部落。原本習慣停在朗島教會前，將第一把信準備好，也拿出簽收板，可是剛剛被東北季風肆虐過，於是我先重新整理思緒及儀容，才可以帥帥的送信。

每到冬天，朗島的村民都會特別的關心我。

他們最清楚那一段路的凶險，卻都還會好奇問我：「『那邊』到底能不能過？」

如果我說：「無法過。」可是卻出現在他們面前也很奇怪，我只好說：「為了你們的電話帳單，我願意乘風破浪過來。」村民們聽到這番話，紛紛都說：「不要逞強啦，就放假就好了啊。」

我心想：「如果我不上班，你們又要打電話吵著要電話帳單跟包裹了。」

不過，朗島的村民多數是從朗島往椰油方向，所以風向對他們來說並沒有太大的影響，也因此我在這期間，才會以逆時鐘的方向環島送信。

不過，朗島的村民都比我勇猛，他們都直接油門催到底直直衝過。岳母也常叮嚀我：「那段路，要騎快一點，才可以壓得過風！」

但我其實很納悶，這到底是不是真的。然而，我的性格是實驗派這一種，既然岳母都說了，我就試試看所謂的「才可以壓得過風」。

跟你講，還好我平常有在做點好事，會幫忙老人家倒酒、扶酒醉的老人回家睡覺，不然，我可能會在那段路上，被村民紀念為烈士。

蘭嶼本身就是一座很美的島嶼。在椰油往朗島方向的路上會經過一個洞口，洞口附近容易出現落石，許多觀光客卻喜歡聚在這裡拍照打卡當網美。

不知道這些人在做什麼的村民還以為是有市集，加上此處的羊群，一隻比一隻還要享受站在高處，任由路過的遊客停下腳步，為牠們拍下一張張照片。

美麗的事物總會耽擱遊客，造成原本不應該停留的地方，卻留下這群被吸引的人。

殊不知這些地方在村民眼裡都是「危險區域」，我們只好祈求，外加勸導他們得注意安全，這種地方不適合待太久，但還是講不聽。

每年十月至冬季結束，這幾個月的郵件最不穩定。

通常在離島的郵局都依賴船運及航空公司運輸郵件，因此只要當風速超限時，唯一的航空運輸就會因此停航，導致必須優先處理的郵件會延遲幾天才送達。

船運通常是運輸包裹，但船運也會受到浪況不佳，導致無法開船，使店家做生意叫的原物料、三大節日要送的禮品等等，都無法在正常時間送達，甚至更久。

有一次印象深刻的是有位姊姊，因為她的家人在中秋節時寄一些水果與用品給她，但船班因天候因素一直延期開船，直到要放假前幾日才進來蘭嶼。每逢節日時的包裹又特別多，往往必須花上好幾天才能消化。

後來，等到通知她來郵局領取包裹時，早已過完中秋節，她失望又生氣，當場就在我們郵局裡哭了。

其實，那天我也感到很自責。明明對方是我熟悉的村民，我卻沒提早通知她自行來領取。

因為無法忘懷這次的經驗，之後只要碰上連續假期，在假期之前，我一定都把留在郵局內的包裹，通通送完為止。

我們也很常因為船班、航班不正常，而與村民之間產生誤會。

之前最常遇到的是帳單過期了，這讓村民非常不滿，村民甚至還一度認為郵局為什麼要這麼對待離島居民。

我試著委婉解釋。首先，讓村民曉得，我們蘭嶼郵局並沒有專屬自己的飛機與貨船，所以我們跟村民一樣，都必須等待飛機和貨船行駛。

其次，我說明為什麼帳單會過期，害村民還要跑到農會補繳三十塊的手續費，或是需要請台灣本島的家人幫忙代繳，那是因為當沒有飛機進來蘭嶼時，意謂著我們的郵件也沒進來，當然就不會有信件呀。

有時候，我已經很努力跟村民解釋，但等到下次發生時，村民可能忘記，然後又會生氣，所以我只好不斷重複再重複的解釋。

當然，也有比較古意的村民會說：「沒關係啦！只要有收到郵件跟包裹就好，畢竟是離島，已經不方便了，也不要再為難我們的郵差。」

聽到村民這麼說，我心裡感到非常溫暖。

明明老人家是最期待收到台灣本島兒女寄的包裹，但卻對我們郵差說：「沒關係，時間不急，等有船班進來，再給我們就好。」

這樣，我當然更要使命必達了。

每年在東北風季節超級囂張的那一段日子，我很容易把自己搞得身心俱疲。如此疲累，下班後我只想回家，好好洗個熱水澡。

然而，我家用的是即熱式熱水器，礙於吃電量的關係無法開到最熱，因為會跳電。

熱水一打開，卻是沒辦法暖活身子的溫水。

心想：「X，冬天真的到了。」

而每天早上，在郵件搭第一班飛機進來蘭嶼，我從機場把郵袋接回郵局，若拆開郵袋，看見這位馬然的藥品進來了，我一定當天安排時間送給他。

有時他會提前幾天打電話到郵局，問有沒有他的藥和健保卡，我都跟他說：「如果我有看到，一定馬上幫你送過去。」

有幾次，他都還沒問，也不確定藥品寄到蘭嶼了沒，但我一早就出現在他家門口，請他出來領郵件。

他會說：「唉呀，怎麼這麼快就到了，真的很感謝你呢。」

其實，在離島蘭嶼並沒有快捷投遞區，只不過因為郵件內容物是關係到收件人的生命安全，所以無論工作多麼繁忙，我還是會犧牲休息、吃飯的時間，盡速把郵件送給收件人。

我對郵差這份職業的價值感與成就感，也漸漸在我心中建立了起來。

還有一位跟我住在同一部落的馬然，他也是固定時間一到，就會找我領藥的那種。

有幾次早上一拆開郵袋，我發現他的郵件是用快捷寄來蘭嶼，內容物上寫著「痛風藥」。

可想而知，他前幾天一定是吃了啤酒配海鮮、燒酒雞、生魚片等等這種「痛風料理」。

我在局內打電話通知他：「馬然，你的『痛風藥來了』，看你今天能不能騎車來郵局一趟領藥？」

（這位馬然很常不在家裡，所以都得用電話通知他前來郵局領藥。）

「弟弟呀，我就是因為『痛風發作』，出不了家門，更別說要騎車到郵局拿藥。你今天下班可以順路拿給我嗎？」

「喔……好啦，我下班再送去你家，你忍一下，但是酒還是要少喝啦。」

我曾經問過幾位「痛風專家的村民」：「衛生所開的痛風藥跟在台灣買的，差別在哪裡？」

「吼，你這個就不懂了。那個『台灣來的藥效比較強』，吃完後，痛風馬上就消失。這樣，我就可以再喝上好幾天……」

「上次我還分給誰誰誰幾粒痛風藥，他也說吃台灣買的痛風藥，真的比較有效耶。」

「早上原本還在家躺著，痛到不能走路，吃完藥，下午就在喝酒了。」

在離島村民眼中，台灣的月亮真的比較圓，因為台灣的痛風藥效比較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