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紀前,中國剛經歷了八年的焦土抗日戰爭,戰勝的慶祝煙火還來不及放完,淒厲的號角聲又再次響起;這一次,上演的是兄弟鬩牆、手足相殘的悲劇。
八千子弟雲和月
早已習慣在戰亂中一面緊抱書本一面流亡的山東學生們,眼見國共局勢逆轉,為了逃避共產黨統治,於是在一批忠黨愛國的校長帶領下,追隨國民政府一路南下。這批總數約八千人的流亡學生,分屬於濟南聯中五校、煙台聯中四校等學校,年紀大的不過二十多,小的才剛上初中,晚上睡覺還會在夢裡呼爹叫娘呢。
當年二十歲的巴信誠,也是這八千名山東流亡學生中的一員。萬里迢迢離鄉背井,父母怎麼捨得呢?
「那個年代,父母只希望孩子能脫離戰爭,那裡沒戰爭就往那裡去,最重要的是能夠安安心心唸點書,不要中斷,」年過七十,巴信誠對當年母親的苦心依舊感念。
可惜戰火追著學生的腳步一路跟來,這點卑微的願望始終無法實現。從青島到湖南,從湖南到廣州,最後聽說當時的澎湖防衛司令官是位山東鄉長,願意「照顧」同鄉子弟,於是各校校長商議後,決定一起轉往澎湖,十七歲以上的,半訓半讀,十六歲以下的孩子及女生,就另外設立學校讀書。
到了澎湖,台灣的教育單位聽到消息派人前來,最後裁定大部份的學生仍要當兵,八千名流亡學生,終究難逃被「拉伕」的厄運。更悲慘的是,由於各校校長不願意背棄對子弟們的承諾、接受這種蠻橫安排,和軍方力爭的結果,竟被誣指為「匪諜」。那一年年底,在重重冬霾中,煙台聯中的張姓、鄒姓兩位校長及五位「帶頭學生」,被解送台灣,執行槍決!
「那個年代,誰會跟你講道理!」多年來,午夜低迴,巴信誠常勸自己,過去就過去了,還留著那些怨恨幹什麼。當時他也因為被視為活躍分子而遭到羈押,在澎湖關了幾個月、飽受苦刑後又被帶到台灣,繼續羈押在位於西門町的保安司令部「新生營」裡,還在那裡認識了同為白色恐怖受難者、後來的中央銀行總裁許遠東,許遠東也成了第一個教他講台灣話的人。
「新生營」出來,巴信誠被編入陸軍,默默地當了八年的大頭兵,終於在民國四十六年,以「身體不佳、不堪服役」為理由,帶著四百七十元的退伍俸,離開了軍隊。
從小工到博士
軍旅生涯苦,沒想到出社會更苦。當時台灣百業蕭條,巴信誠又無田無產,要怎樣謀生呢?直到今天他還記得自己當時出了台北火車站,望著人來人往,剎時覺得人海茫茫、無處可以容身的淒涼心境。
巴信誠在台北的第一個工作,是在同鄉朋友的山東饅頭舖裡打零工。打了一陣子,覺得不是辦法,正好公路局要招考司機,在軍中開著巴士到處奔馳的巴信誠,信心滿滿地去應考。沒想到公路局用來考試的是一台剛從德國進口的新型平頭巴士,還沒摸清車況的巴信誠,不慎在S形倒車時壓到了樁子。
「當樁子壓到、考官『嗶』的一聲響時,我的心整個涼了,」考官要他三個月以後再來,然而這漫漫長月要怎樣捱過呢?
人生的際遇果真奇妙,如果那天樁子沒倒,今天巴信誠大概是個認命的國光號司機;然而就在他焦灼地等待下一次巴士考試時,機會來了。有位同鄉朋友在學校教書,校中正好有老師要去服役,需要一位代課老師,擁有高中學歷的巴信誠,就這樣提著一箱行李,轉了好幾趟巴士,顛顛簸簸地到新店小格頭山區裡的雲海小學去教書了。
小小的山區小學沒水沒電的,不過同是流亡來台的校長對他不錯,鼓勵他拿到正式的教員資格。一心還想唸書的巴信誠,在幽靜的山區小學教書、讀書,不久又考上中興大學法律系,終於在三十五歲那年戴上方帽,取得大學士的資格。
機運與努力
大學畢業後,巴信誠轉到當時台北縣首屈一指的大校新莊中學去教書,接著結婚、生子,人生漸漸步入坦途。當時輔仁大學已選在新莊復校,他隨後被推薦給有同鄉之誼的樞機主教于斌校長作秘書,負責和教育部的聯繫跑腿工作,不但薪水從原先的每月一千四百元往上調高一倍,而且配有一部美國進口小車,開在街頭十分拉風。
由於在大學工作,總要有個博士學位才相稱,於是在于校長的推薦補助下,巴信誠攜家帶眷前往日本,半工半讀八年後,拿到商學博士學位。
「在那個年代,四十來歲才有機會去國外唸書是很普遍的事,而且那時也不覺得拿個博士有多難,」巴信誠表示。
從小工到博士,巴信誠靠的絕不是幸運。早在新莊中學任教時,往往七、八十位教員都擠在一間大辦公室裡休息看報、閒聊家常,唯獨巴信誠端著茶水報紙回到自己班上,一面休息,一面督促學生唸書、跟學生打成一片。這種認真個性,使得他的班級在鬧烘烘的校園裡看起來特別規矩有禮,讓校長印象深刻,樂於向別人推薦他。而這份認真慎重,即使在社會上打滾多年,至今仍絲毫不打折扣。
拿到博士學位,巴信誠仍回輔大任教;由於他在日本多年,看到日本餐飲界的進步與多樣,覺得這正是台灣缺少的,於是又投資開餐館,賺了不少錢;而和太太合辦的正心幼稚園,是台北市最老牌的幼稚園之一,獲得的獎項多不勝數,是夫妻兩最大的驕傲。
「麥帥橋頭南京公寓一帶的孩子,隨便問問,都是正心帶大的,」目前巴信誠和太太仍住在幼稚園原址,和街坊阿嬤碰面時,阿嬤們總會跟他們報告乖孫的近況,誰又在美國讀博士、誰又結婚了等等。想起以往園中上百個孩子雀躍撒嬌的身影,兩人仍不禁微笑。
終圓思親夢
一輩子從事教育工作,又因為自己唸書的路崎嶇多舛,巴信誠和太太譚攸靈因而特別注重孩子的教育,希望他們贏在起跑點上。兩個女兒高中畢業後就送到美國,接著兩個兒子也在小學畢業後遠赴加拿大,由阿姨們幫忙照顧。
把孩子送去當小留學生,是想移民嗎?對飽經離亂、只想遠離共黨威脅的台灣外省人來說,移民的念頭似乎特別強烈。然而巴信誠倒不這樣想。
「孩子要留在國外還是回來台灣,我都不勉強。但我自己,是預備在台灣終老的,」提起這個話題,巴信誠激動起來。
「誰愛台灣?我最愛台灣!」巴信誠表示。當阿兵哥時,總有慈祥的小店歐巴桑會關懷一聲:「做兵誒緊艱苦昧?(當兵很辛苦吧?)」從日本回國,一面教書一面做生意時,是台灣朋友鼎力幫著他。半世紀生活在這裡,娶妻生子、事業有成,山東鄉親們固然互相照顧,然而淳樸無私的台灣更像位慈母,撫慰著遊子的心,他對台灣的感情沒有一絲虛假。
對於遠在山東煙台老家的母親,巴信誠同樣刻骨地思念著。他的長子巴中在替奶奶祝賀百歲壽誕的文章裡,提到小時候兄弟姊妹四人常看到父親在飯桌上,面對著滿桌菜餚思親流淚、難以下箸的情景。
思親,是一整代來台外省人心中的最痛,然而巴信誠比別人多了份堅持。從民國六十年代中期、政治氣氛還很緊縮時,巴信誠就悄悄地透過日本、香港的友人,和家鄉的老母親取得了聯絡。一心想接母親來台安居的巴信誠費盡心力,終於在民國七十一年九月,從香港接回了高齡八十九的母親。
「我四歲時父親過世,是母親一手帶大的,」直至今天,來訪的客人進了客廳,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張老太太百歲壽誕時請畫家手繪的巨幅油畫。「以前我母親就喜歡坐在這張大椅子上,瞇著眼睛看電視,」巴信誠說,老太太在台灣生活了十一年,他和太太悉心奉侍,還為母親舉辦了盛大的百歲壽宴,心中那種滿足與心安,覺得此生再無遺憾。老太太在台灣度過了一百零一歲生日後,突然表示想回煙台老家去看看,全家人又陪著回去,老太太在煙台住了半年,卻因一場小感冒去世。
莫讓青史盡成灰
回顧大半生,巴信誠相當知足,如今年過七十,他的行程表還是排得滿滿的。目前他擔任台灣山東同鄉會的會長,替在台的九十多萬名山東同鄉服務。每一年的中秋祭孔、祭黃陵大典,巴信誠都會帶團去大陸參加;又由於自己曾經吃過戰亂時代「沒有道理可講」的苦頭,巴信誠這些年來擔任中華倫理教育學會的理事長,大力推展孔老夫子的儒家思想。
當年的流亡學生,如今有的在學術機構裡當了教授、院長,有的留在軍中官拜上將,有的做生意發了財,也有更多人雖平凡但平安地過了一生。當年為維護子弟竟以身殉的張校長,自己的六位子女有四位拿到了博士;鄒校長的兒女也在台灣成長發展,如今已從教育崗位上退休。雖然歷史至今還欠這些流亡學生們一個公道,然而他們用堅毅、勤奮與寬厚,寫下了屬於自己的動人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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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信誠和太太譚攸靈是山東同鄉,相互扶持半世紀而感情彌篤。圖為夫妻倆攝於滿室佛像的家中。(邱瑞金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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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髫齡小兒(左一),如今已經年過七十。所幸萬里流亡,終能闖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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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七十一年,巴信誠費盡千辛萬苦將高齡近九十的老母親接來台灣奉養,這是他此生最引為快慰的一件事。圖為巴老太太生前和巴信誠所創辦的正心幼稚園孩子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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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繫中華傳統倫理的巴信誠,近幾年每年都要率團赴大陸祭祖、祭黃陵。
當年的髫齡小兒(左一),如今已經年過七十。所幸萬里流亡,終能闖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巴信誠提供)
民國七十一年,巴信誠費盡千辛萬苦將高齡近九十的老母親接來台灣奉養,這是他此生最引為快慰的一件事。圖為巴老太太生前和巴信誠所創辦的正心幼稚園孩子合影。(巴信誠提供)
心繫中華傳統倫理的巴信誠,近幾年每年都要率團赴大陸祭祖、祭黃陵。(巴信誠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