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瓊瓊
「我們今天,非常非常的感到榮幸,為各位請到了,轟動全世界的,這個,流浪者合唱團,來到了我們的,現場。」
錄音機裡出來的聲音,帶著明顯的裝腔作勢,可是仍然可以聽出來是江淼。他們這一票人裡,江淼是「變化音」最多的,也許因為他是歌手,他可以裝出不同的音色和不同的腔調。
「現在,請各位熱烈的給他們一點,鼓勵的掌聲。我們歡迎,流——浪——者合唱團。」
「啪——」,掌聲,一整片,排山倒海似的。
屋裡的人,就是龔雲霞,老靜不下來。她用指甲刮彭正言的背,悄聲問:「那來那麼多掌聲?」
「我們自己,錄好多遍搞出來的。」
他的聲音擋了錄音裡的一小段。那主持人,其實也是江淼,現正長篇累牘的在說著公式化的恭維:「……不但是你們個人的,也是我們全體中國人的,光榮。」
龔雲霞笑,從牙齒縫裡迸出聲音:「皮厚。」
「……在經過這許多年的,努力,與奮鬥,之後,你們終於獲得了,成功。現在,我們請,江淼江先生,告訴我們,您現在的心情,好嗎?」
一段短暫的停頓。
之後,是江淼原來的嗓音,慢條斯理的:「我覺得,我們都老了。」
「無聊。」龔雲霞吃吃笑著,小聲又說。
江淼咔嗒按停了錄音機:「噯,你聽不聽?」
「聽呀,聽呀!」龔雲霞忙說。
「你有沒有注意到,就是你一個人,嘀嘀咕咕光鬧。」
「誰叫你們那天不找我來,起碼我可以當主持人,你知不知道現在女主持人才吃香。」
彭正言打圓場了:「那天好晚了,突然想錄了玩玩的,根本起先也沒計畫。」
江淼沒理彭正言,目標對準龔雲霞:「哦,我主持不好聽是不是?」
他把帶子倒回一部分,又放出來:
「……你現在的心情,好嗎?」
停頓。
「我覺得,我們都老了。」
龔雲霞還是說:「無聊。」
「無聊的在下面。」江淼突地笑了。
下面接著的是「第二位流浪者,彭正言。」
「您覺得成功的感覺怎樣?」
「呃,很好。」彭正言的聲音帶了笑,可是沒有裝腔,他老老實實回答:「經過了這麼長久的努力,我們的成功,也是必然的。」
龔雲霞敲他的背:「什麼必然的!」
錄音機裡:「第三位流浪者,袁寶。袁寶,你好。」
袁寶呱呱呱來了一串洋文,彭正言邊聽邊笑:「文法之爛。」
龔雲霞程度不如他,簡直聽不出什麼來,光是幾個怪熟的音節繞來繞去的,半天,袁寶說:「完畢!」旁邊有隱隱的小聲音喊:「聽不懂……」
被切斷了。
「第四位流浪者,蔡文鴻。」
蔡文鴻說:「我怎麼知道!」他的聲音比較低和小。
彭正言跟龔雲霞說:「這是打電話給他,電話媬的。」
錄音機裡蔡文鴻在說:「吵死了,隨便你說好了。」
蔡文鴻跟小乖一起坐在角落裡,聽了自己這句,不出聲的悶笑著,身子在沙發上顫動。小乖跟他就像一個模子裡出來,只是她捂著嘴。
主持人又講了許多華麗的恭維話,之後,請「世界級的,流——浪——者合唱團為我們表演一首」,他聲音變小,垮下來:「大,公,雞。」
男聲合唱,伴著單調的吉他。
龔雲霞評論:「什麼世界級,第一名字就不好,流浪者,聽上去就根本不像會成名的。」
江淼坐在錄音機旁邊,卡嗒關了:「這名字是我取的。」他完全是挑戰姿態:「怎麼樣?」
「一樣,濫名字。」
「我覺得這名字很好噯」,彭正言說。這是他家裡:「很像我們嘛!一票無業遊民。」
「噁心!」這是龔雲霞反應。她說完先譁啦笑開來,衝淡了她那句話的嚴重性。
正是八月初,彭家有冷氣,屋子裡涼涼的,不像夏季。關緊了的鋁門窗,玻璃看出去,外面的景緻,完全是「白熱化」。遠處走著的人,髮頂給陽光曬得發白,看不清,只是濛濛,像化著煙進了空氣裡。
五個人喝著果汁。龔雲霞盤腿坐在彭正言旁邊。江淼靜不下來,不一會,又去放音響,擱了張比吉斯的唱片在轉。
全體流浪者就欠一個袁寶。又是龔雲霞發話:「不可思議。」
「什麼不可思議?」
「袁寶怎麼沒考上,不可思議。」
「他呀!」彭正言說:「他考上才不可思議呢!他就填一個台大醫學院。考不上活該。」
「不可思議。」龔雲霞說著發笑:「袁寶怎麼想念醫?他要是做醫生,我絕對不敢找他開刀。」
「我也不敢。」彭正言附議。
眾人想起袁寶的德性,都笑。江淼說:「為什麼不敢,袁寶正經起來比誰都厲害,要我,我就找他。」
「是呀!袁寶這傢伙厲害,這次好像就差十幾分。」
「是呀!你將來生病了去找他,反正朋友,不收你醫藥費。」這是龔雲霞。她老愛惹江淼。
江淼掉了臉,鋒利的看住她。江淼已經畢業了兩年,頭髮老長,已經是社會人的樣子。他近視很深,跟人說是為了「不要把每件事看得太清楚」,所以不配眼鏡。事實上是老挪不出那個錢來,他的老鏡子中間鼻樑那一段斷了,平常要用,他用透明膠帶綁緊了掛著。然而這眼鏡,在人面前,變成極可笑,他絕不肯戴的。
他的眼睛倒一點看不出是近視,極大、明顯的雙眼皮。他愛翻起眼來看女孩子,完全知道自己的眼神配上濃眉的效果。龔雲霞隨即身子一倒,躲到彭正言背後去。
江淼於是慢條斯理:「小龔呀!你都不學學小乖。」
那女孩躲在彭正言背後笑,看得見身子在顫動著,半天,她臉紅紅的坐正起來。突地十分正經,根本不看江淼,起了身去坐到小乖跟蔡文鴻旁邊。
龔雲霞是彭正言新交上的。第一次彭正言帶她上餐廳來聽他唱,江淼就覺得她極野。
來的人坐了一桌,那時江淼正在台上唱。一群人坐下來,他在台上跟彭正言招呼,點了點頭,那夥人裡突地舉直了一隻又長又白的膀子,跟他揮了兩下手。那就是龔雲霞。
下了臺放好樂器,他先到他們那桌去。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龔雲霞留學生頭,不像時下女孩吹得帶些波浪,她就讓它直直下來,前面的夾在腦後,樸素到極點。這女孩個子小,看上去簡直是初中生。江淼有專招呼女孩子的一套。他特地挨到她邊上坐,身子半傾過去,跟她近得看見她眼睛裡的自己。擺出逗小孩的調調:「妹妹,你媽媽讓你到這裡來玩啊?」
龔雲霞跟他瞪瞪看,半天說:「你近視。」
這話是雙關的,她大概不知道就正說中了。那個晚上,江淼想盡辦法去逗她。那天來的女孩不止她一個,他可沒想到她是彭正言的。施出了渾身解數,說著話,手膀子橫過去,搭在她肩頭上。還有:「我在那裡見過你?我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你的,一定。」邊說著話,翻了眼,邪邪的看對方。
龔雲霞光是笑,她也是出人意表,馬上手往前一推,把江淼的臉推得掉過面去,跟彭正言說:「他好色!」
全桌都聽見了。
總之那晚上江淼之糗,終身難忘。這以後他待龔雲霞,總是竭力正經八百,不露一點油滑。他弄不懂自己,可是他好像有點怕她。
龔雲霞拉了小乖坐過來,蔡文鴻只好也過來。蔡文鴻的老實,從頭髮上可以看出來。彭正言向來注意儀表,畢業考完,他就小小心心的留了頭髮,雖然還不成氣候,總有別於高中生的。只有呆子阿蔡,居然照樣每個月去理一次,到現在還是平頭。
蔡文鴻跟小乖交了三年,到那兒都不分家,這時又緊挨著小乖身邊坐下來。五個人都坐在地上。彭正言問:「好久沒練了吧?」他做個撥吉他的手勢。
「唉!」蔡文鴻嘆起氣來了,他垂了頭講:「我這次沒考上,我爸還好,我媽呀,差不多要把我的吉他砸掉。」
「咦,你媽難道一點不瞭解你的實力?」
「實力?」蔡文鴻頭偏著,那神色全是哀怨:「她才不管呢。」蔡文鴻極瘦和長,臉上線條老是拉下來的,一付受慣了委屈的樣子。他是獨子,獨生子強的那一面,缺乏、軟弱的那一面都有。他說著話,眼睛去找小乖,邊說:「其實,我媽,很好。」他不大甘心的沒再說下去。
小乖手伸過來,按在他大腿上。小乖比蔡文鴻還小一歲。相貌平淡,然而極柔和。她也念高二,跟龔雲霞一樣。感覺上就比龔雲霞要大許多,她那種沉穩,和待蔡文鴻,全是母性的。
說到了發榜,大家都有些煩起來。彭正言皺了眉:「噯,討厭,才剛煩完。」
「你煩什麼,你媽又不管你!」
「總是,氣壓很低呀!其實,我卷子一交,就知道,一定考不上的,然後成績單到家,哇塞!我的零用錢還比它多。」他笑起來,邊晃腦袋:「其實,這是一種時髦。總算是發榜期間嘛!要不然就裝得很樂,要不然就裝成很痛苦。」
龔雲霞笑:「噁心!」
「你裝什麼樣子?」小乖問。
「他當然裝作他考上,你看看他樂的。」
「什麼?」彭正言轉首瞪龔雲霞一眼:「大專聯考,考上的人多,還是考不上的人多?」
「幹嘛?」龔雲霞推他一把:「考上的再多也沒有你。」她眼鋒一溜,轉到江淼臉上:「也沒有你。」
「也沒有你。」江淼回嘴。
「別咒我,我明年要考的。」
小乖是很體貼人意的女孩,又問一遍:「你裝考上還是考不上?」問彭正言,給他機會表現。
可是彭正言這兒興致已經完了。他淡淡說:「裝考不上的,考不上的比較多嘛!」
龔雲霞隔空點了蔡文鴻一下:「他裝的是還沒考的。」
蔡文鴻摸著頭笑了笑。
唱片轉到頭,潸,停了。
江淼盤腿坐著,眼睛定著腿彎:「我實在,很痛恨學校教育。」
江淼才滿二十歲,可是聲音純是大人的,深沉、厚重,光聽聲音,那起碼是三十歲左右。
他自己看著腿彎,用手指摸著牛仔褲的縫線:「我在學校,只喜歡兩件事。升旗和降旗。」
其他人沒說話,在聽。江淼還是看著自己腿彎。就這一下,看不到也聽不到別人,像這整塊地方只有自己。然後他抬起臉來,像電影鏡頭:小乖靠著蔡文鴻,龔雲霞,彭正言,四張臉一下子填進來。他們完全不知道他們是自己控制下的東西,要他們在,他們就在,不要他們,他們就不在了。
一種孩子氣的笑法是這樣:抿緊嘴,咧開來。眼睛別盯人,飛快的瞟一下目標,然後垂下來。江淼說:「因為」,他邊說邊笑:「升降旗可以唱國歌。」
他現在扮演的是,無人瞭解的,內心寂寞的孩子。
江淼有時喜歡這樣,半真半假的。而感覺到自己控制著場面,像現在。
彭正言喃喃應:「糗呀!」有點猶豫的,覺得要面對別人的心事了,不大甘願。
蔡文鴻是認真的,他整個人縮起來似的等待著。他毛病就是凡事都太認真。他用手圈著膝蓋,往江淼這兒看過來的眼睛,不像人類,像某種馴極了的動物。小乖跟他勾著臂彎。眼神茫茫看過來,她對江淼其實不關心,可是她永遠依附蔡文鴻,蔡怎麼,她就怎麼。
龔雲霞也看這邊。她生著小小的臉,這天她把頭髮放下來,垂在臉兩邊,帶了點妖怠氣,看上去又比十七歲大。她簡直是可大可小。
江淼說:「學校」,他帶了嘲謔的輕笑,這一下他又是大人,富於權威的在評量事件:「學校是什麼?丹諾說:學校是帶孩子的地方,最大的責任是不要讓孩子學壞。現在呢,學校成為限制人壓迫人的地方。」
龔雲霞問:「丹諾是誰?」這女生每次愛岔到題外去。
江淼又翻起眼來看她,不太甘願的:「美國名律師。」
「沒聽過。」
彭正言說:「有啦!很出名的。噯,不要談了好不好,怪悶的。」
蔡文鴻突地問:「江淼,你有沒有重考?」
「重考?」江淼眼光看過來,慎重的一字字講:「我連那一年都不想考。」
他也往往發現,自己的影響力在阿蔡身上最明顯,這小子不知什麼做的,好像倒什麼上去,他都馬上吸收,一滴不漏,極敏感和古怪。
而阿蔡一個人其實等於兩個,小乖總是跟他同步的。江淼搖頭:「悲慘。我這輩子最悲慘的事。」
那兩個人看過來的眼光像小貓小狗,極馴順,和任人擺佈。
江淼落榜的故事,雖不是經常述說,有時候也講的,因之這話題有他自己的架構和情緒。講出來完完整整,就是愈來愈不像江淼自己的經驗。
「放榜那天,之難過。我那個晚上完全睡不著,其實,早知道自己考不上。自己知道,可是發榜就好像別人來掀你的底牌。」
蔡文鴻專注聽著,鼻子猛力吸了口長氣。
「我覺得我實在待不下去了。在房間裡,那麼躺著,等,等,完全是任人宰割。都不知道它什麼時候下刀。」
江淼在餐廳唱兩年,學到了一點控制旁人情緒的能力。而在這段故事裡,表情與語氣的配合是經過多次修正的,他自然而然就有適當的姿態出來。
江淼低著頭,過一會,用小指頭挖耳朵。看著小指頭那點屑屑,茫然的,就像全忘了自己剛才講著什麼,他平淡的掃了眾人一眼:「半夜兩點,我從家媟出來了。」
「你去自殺!」龔雲霞肯定的。
江淼油裡油氣的:「你怎麼知道?」
「像你這種人,一定是去自殺的。」
故事裡他是去自殺的,給她說中。江淼只好不太贊成的又搖晃著頭,繼續說下去:「自殺很難,知不知道?」
他寧可看小乖,不要看龔雲霞。他從前跟彭正言說過這一段,他突然醒悟到這點,他忘了跟彭正言說的是怎樣的。跟彭談這事的時候,那是真實的,到後來跟許多人復述過,經過整理修飾,就變成純粹的故事。都不知道彭正言還記得多少。
多半他也忘了。彭正言這時也正在聽著。適時的在這小段空白裡補了句:「哇塞!」
江淼描述他騎著單車,在空寂的街道上。他看見了那傢伙:頭髮還沒留起來,小平頭,那時剛考完,他拼得一身都是骨頭。黑夜裡,薄亮的路面上,單車的骨架上載著人的骨架。映在地上的影子極長,水流一般,流入街道的黑暗處。
在他住的那個小城,入夜以後,幾乎是沒有人的。江淼四處轉著,觸眼儘是白日看熟的景色,然而這時候,和這種心境下,那些房舍,樹木,街道,好似突然的破敗了,完全像遺跡,而江淼自己身在數百年後。
「我覺得我自己像個鬼魂。」他慢慢念:「孤,魂,野,鬼。」
這段是他從不編進故事裡的,覺得極羞,可是故事說到這裡,那事就會跳出來,在他腦子裡打個轉。
那個傢伙:兩年前的江淼,留著小平頭,長手長腳,鬼魂般地在小街道上騎著車繞來繞去。他在放大嗓子哭,全不管了。他繞著小巷子,嘶吼著在黑夜裡奔繞整個城市。那時他十八歲,比他父親都高半截。他父親是軍人,八歲以後就不許他哭:「男孩子不作興哭哭啼啼的。」江淼在做他許久許久沒做的事,簡直不知道聲音和眼淚是那兒來的。他一邊哭著,一邊恨自己,感到自己全然的無能,齷齪和渺小。
這事每想到,簡直比讓人看到自己光了身還窩囊。江淼不願想,他沒法忘了這事,可是他保持不去想。
「悲慘。」江淼又晃著頭。開始慢慢哼一段英文歌:「一天又一天,我必須面對一個陌生人的世界,我不屬於它。」他停下來:「懂不懂?」
蔡文鴻嘆了口長氣:「原來每個人都一樣啊?」他把下巴擱到膝蓋上:「原來你也是的。可是你看上去很好,很強。」
「死過了呀!」江淼聳聳肩。
彭正言沒說話。江淼現在想到,他跟彭講過自己哭,彭正言有時候有奇怪的穩,滿能信任的。之後他也從來不講這事。
「這就是自殺呀!」龔雲霞嗤之以鼻:「我沒聽說過用半夜騎單車的方法來自殺的。」
江淼容忍的對她聳聳肩。
「噯,吳地阿倫說過一個自殺方法,聽過沒有?」彭正言半傾了身子:「他說:你可以到人壽保險推銷員旁邊,去吸食他的氣味。」
蔡文鴻憂愁的笑了。
龔雲霞又說:「噁心。」她像逃似的從彭正言身邊溜開,把唱片翻了面。
是比吉斯的「汝愛有多深」。她隨著音樂擺動身子,背對大家。
她跳起舞來就差了點,好像放不開,帶點羞澀。
「那天實在不錯哦。」彭正言說:「錄音那天。」
「嗟!」江淼也笑:「受不了那傢伙。」
大家都知道說的是袁寶。
「噯,滿想念他耶。」龔雲霞說:「他每次那個功夫舞,哦嗬嗬嗬——」她停了她自己的舞步,學袁寶比劃。
「還有他那雙手。嗟!」彭正言說。又問:「阿蔡,你沒領教過他這一套吧!」
「沒有。」阿蔡也笑。
「最主要是因為你從來沒載過他。」
「搞不過,搞不過。」江淼歪在地板上,邊搖著頭。
袁寶一隻手極巧,每次坐摩托車後座,他愛玩那一手,把前座人襯衫扣子全解開,完全是神不知鬼不覺,防都沒法防。
「每次。只要我穿襯衫。」彭正言強調。
「你不會罵他?」
「袁寶聽你罵,唉!那你太不瞭解袁寶了。」
講起袁寶,眾人都當做他還好好的,就像一通電話就可以把他約過來。
「他那雙手!」彭正言又嘆道。
龔雲霞把唱片聲音扭大了點。這次放的慢調子,她一隻臂膀懸了空,跟假想的舞伴跳著。
小乖對袁寶的情況不大熟,悄聲在問:「袁寶怎麼不來?」
「他在醫院,手撞斷了。」
「他那雙手。」彭正言又嘆:「絕對是一流的外科醫生的手。」
「所以說,也許袁寶沒考上,對他來說還比較好。」
「什麼話嘛!你根本就不了解袁寶。」
沒有人講話了。
一屋裡五個人。龔雲霞把那首歌又放一遍,跟著音樂慢慢擺動著。江淼整個人躺到地板上,兩手交握在胸口,閉了眼,像睡著了。蔡文鴻在發楞,小乖跟他同步。彭正言看著眾人,吁地喘口大氣,說:「難受,想點什麼來玩玩吧!」
躺在地上的江淼突地做起怪聲來了。仔細聽,他在學小精靈,他嗷嗷嗷了半天,倏地停了,很平靜的建議:「去打電動玩具吧!」
「不熱哪?你。」龔雲霞說他。
這是八月初的漫長日午。在冷氣房裡的五個人,透過玻璃窗望出去的世界,像移動的畫片,摸不著,也沒有聲音。
廣大的世界在窗外,正在開始著,也在結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