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
在日本開往廣州的船上,廿二歲,從小父母雙亡的陳更新,一想到結縭三載的妻子,就忍不住紅了眼眶。他告訴朋友說:「我的妻子與我同甘共苦,家裏再窮,我倆也能打些薄酒,對飲談天,整天形影相隨,快樂得很。我這回如果活不成,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隨我而死。但是我們的孩子還在襁褓之中,可憐她求死都不能啊!」
「你知道我家真窮。固然人人會有幾門親戚友人,可是人情涼薄也是可以預料的,何況我又不在了,他們母子該怎麼辦啊!……」說到這裡,他已淚落如豆,襟袖全濕。
丈夫有淚不輕彈,何況是這些連死都不怕的男兒。但林覺民在寫信給妻子時,也淚流滿面,幾乎不能成書了。
「……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察吾衷,謂吾忍舍汝而死,謂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為汝言之。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憶後街之屋,……吾與汝並肩攜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語,何情不訴,及今思之,空餘淚痕。……
嗟夫!紙短情長,所未盡者尚有萬千,……吾今不能見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時時於夢中得我乎?……」
事已至此,寧有退理?
有情難以勝,但意志堅決如林覺民、陳更新者;而色厲內荏、臨陣猶疑之人,也不在少數。
自從溫生才刺殺孚琦之後,清廷本已刻意嚴防,海外募款的風聲,又一陣陣吹進清室;加上黨人時有運械失慎、機關被破等情事發生,到了三月下旬,清軍已經日夕列隊,按戶搜索,草木皆兵,兩廣總督張鳴歧更調防布署,令旗兵運砲上城……。
許多人於是建議改期。
自從決定起義以來,已多次延期,黃興以為倘再拖延,無異解散,且年來的準備,全將白費,屆時如何向海外慷慨解囊、贊助革命的華僑交代?然而風聲日緊,亦是事實。
幾經思忖,黃興遂令各部速予退散,以免被捕,但槍枝則留為將來之用。如此退者,竟有三百餘人。
在他決心以一人的性命換取黨人信用之時,也有不少人支持原議。李德山就說:「事已至此,豈有退理,吾此行不顧成敗,但得死所,便可以對同胞;不幸而敗,吾國四萬萬人,豈能無繼事者!」林文也認為,正因風聲日緊,不但不能延期,且須速發,才是上策。
最後終於決定按照原議舉事,但已是勉強發動,知其不可而為了。
是役也,碧血橫飛……
三月廿九日下午四點,小東營五號聚集了一百七十多人,一一分配槍械炸彈。他們臂纏白布,足登黑橡膠鞋,說好以吹螺角為訊號,每人另發象牙印章,黑鋼夜光錶及大餅一個、銀元一枚備用。
五點廿五分,黃興率林文、李文甫、林覺民、方聲洞等百餘人出發,一時螺角競吹,嗚嗚震響,一群人直撲兩廣總督署。
炸死衛兵之後,黃興率眾直入署內,一一搜索,不想張鳴岐已聞槍聲逃逸,惟見衣架長衫數件,茶碗數具,水煙筒餘溫猶熱,他們只有丟下火種,大燒總督署。
一群人衝出東轅門,立即遭逢水師提督李準所率大隊清兵,林文曾經聽說李準部屬之中,有多人同情革命黨,遂趨前勸說:「我們都是漢人,應協力共除異族,不用打!不用打!」一言未畢,飛彈穿腦,血肉迸裂。
一旁的劉元輝亦中太陽穴;其後那個喜愛春郊馳馬的少年林尹民,彈中胸部、應聲而倒。黃興右手傷二指,率眾且戰且走。
按照事前的計畫,除黃興率領攻佔總督府之外,另有姚雨平、陳炯明、胡毅生三路另攻南大門、小北門、督練所。但這三人或因船期遲誤,或誤認延期,想要進城應接時,城門早已關閉,只剩黃興孤軍奮戰。他只有以身邊僅有之人,再分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