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六十七歲的古德福,瘦削、黧黑,幾乎沒了門牙的笑容中,有著童稚般的慧黠;大大的眼睛總是直視著人,顯露出率直的一面。在村里老婦眼中,他不過是個喜歡打哈哈的「賣鳳梨的老頭」,但不時前來叩門的媒體訪客、等著他帶路導覽的文化團隊,又顯出他似乎不平凡的一面……
古德福,客家人,住在高雄縣旗山鎮,隔著寬闊平直的台三線和美濃鎮交界。每天凌晨四點不到他就起床,泡一杯牛奶,在三合院西廂的起居室竹椅上,打開老舊的十四吋大同電視,收看重播的第四台新聞。這是古德福難得的悠閒時光,因為天光一亮,漫長一天的勞動就要開始了。
販夫走卒的一天
五點多,古德福套上他口中的「販夫走卒的小肚兜」,帶著老伴張長妹,開著轟隆作響的裕隆BOBBY農用卡車,危危顫顫地穿越台三線,到靠近美濃鎮的旗尾市場擺攤賣鳳梨。到了定點,卸好貨,古德福不改客家大男人習性,要不逛到廟口村里幹事辦公室去看報紙,要不坐進騎樓下和商家主人閒話家常,留下老伴張長妹和前來幫忙的小姨子兩人照顧攤位。生意好時,只見張長妹頭也不抬地,彎著腰替顧客選鳳梨、過秤、削皮。沒有客人時,張長妹依舊不得閒,把一些賣相不好的鳳梨削好放到大袋子裡,準備回家醃鳳梨──鳳梨苦瓜雞,可是客家菜的一絕。
六點到八點,整整彎了兩小時的腰,能賣多少鳳梨?大約一百來台斤,收入新台幣七、八百元。八點過後,各家紛紛收攤,張長妹將地上的渣滓汁液打理乾淨,好一會兒,才見古德福開著車姍姍來接。
回到家,張長妹快手快腳地端出地瓜稀飯和醬菜、燒餅,一邊吃,一邊惦著昨晚客人預定的貨──拜神用的鳳梨三十顆,可要又大又漂亮的。吃完飯抹抹嘴,換上果漬斑斑的田間工作服,兩夫妻又馬不停蹄地趕出門,到離家約十五分鐘車程的鳳梨田裡。南台灣的日頭高掛,微微帶著酸甜腐臭味的鳳梨田煙霧蒸騰,不一會就全身濕透,汗珠刺得眼睛發痛,可是客人等著送貨,哪敢稍歇?
送完了貨,兩夫妻又開著車大街小巷穿梭叫賣,中午回來吃午飯,歇一會,等下午日頭稍斂,三點多鐘再趕著出門賣貨,直到天黑才回家。
一世操勞為農忙
作為果農,春夏季是古德福最忙碌的時節。五月初,金煌芒果成熟,為了搶鮮上市可以賣到好價錢,芒果必須「催熟」,白天採收,晚上再將一箱箱芒果堆疊起來,放上「電土」,用棉被包裹,藉著熱度讓芒果早點熟軟,往往要忙到半夜。
六月,芒果季還沒結束,兩年一收的鳳梨緊接著登場,再來七月底,一年兩收的釋迦又將上市;至於密植在住家周圍、四季可收的香蕉,更是旗山農民的老本行。目前古德福擁有鳳梨田和芒果田各八分地、釋迦和香蕉各兩分地。田說大不大,然而夫妻兩沒有幫手,從下種、施肥除草、採收到販賣都靠自己打理,尤其張長妹裡裡外外全包,一天的粗重勞動超過十二小時,辛苦可想而知。
「我姊姊是長姊,從小吃苦耐勞,我們就差多了。我媽常說,妳們這幾個妹妹喲,合起來扛大姊一隻腳也扛不動,」張長妹的妹妹如此形容,在一旁的張長妹聽了卻只淡淡地說,「算啦,我認命啦!」
認命,的確,三十五年前張長妹嫁入古家時,古家可是高雄縣美濃、旗山一帶人人稱羨的客家望族。當年雙十年華的張長妹,就是到古家做女工時,意外被古家二少爺看中。哪想到風水輪流轉,自己終究要操勞一世?
「那時她家多窮喔!」事隔多年,古德福回憶這段姻緣,仍然難掩濃濃的優越感。古德福的母親早逝,父親極為開明,沒有門戶之見。在「蜜月旅行」聞所未聞的民國五十年代,古德福帶著張長妹環島一周,到了台北城,還特別雇輛三輪車,交代車夫「隨意拉」,讓沒有見過世面的新婚妻子儘量看個夠。
「稔」與「古」
古家的光榮,可追溯到久遠以前。乾隆末年,古家三十三世祖從廣東梅縣渡海來台,在南台灣的客家村──美濃落腳,以種植香蕉和稻米為業,田產橫跨美濃和旗山。旗山香蕉質地細密香濃,是台灣香蕉王國中的珍寶,最受日本人喜愛,日據時代開始大量出口。
「當時旗山的香蕉不但銷到內地(日本),還遍及同屬日本殖民地的韓國和中國東北,」古德福指出。而古德福的父親,擁有三個小「圃場」、相當於九甲地的香蕉園,每個圃場都有自己的日本商標,其中一個叫「稔」,另外一個就叫「古」。
古德福還記得,每逢香蕉產季,各家圃場都要將產量向青果社申報,一旦配額敲定,各圃場一接到核准通知,立刻全家動員去蕉園採收、包裝,準備上船。
「為了多討一點配額,鄉裡人都得和日本大人們喝酒交際,那怕只能討到一個小尾數,多幾簍香蕉,那就不得了了,」古德福說,那時有個詞叫「口袋裡的數字」,指的就是這個。而靠著黃澄如金的香蕉,當時旗山真可謂酒家處處,歌舞昇平。
因為是首富,古德福的祖父被日本人指定為保正(村長),父親則是當年美濃國小第一名畢業的高材生,日語、福佬話和客家話都十分流利,祖父總將父親隨身帶著當翻譯。然而祖父其實十分厭恨日本人,因而不願意像當時的台灣仕紳一樣,讓兒子赴日留學,反倒送兒子進入私塾,飽讀漢文經書,還練得一手好毛筆字。古德福的祖父去世後,父親接續保正之職,古家依舊是當地的名門望族。
「說起來,我父親雖然因為祖父的意識型態而被埋沒,失去了赴日留學的機會,但總算是一個飽讀詩書的知識份子,」古德福感慨,「最可憐的是我們這一代,連好好讀書的機會都沒有。」
古德福進入小學時,正逢日本大舉侵華,年輕的日本老師們一個個被徵召到前線。十一歲時,台灣光復,日本老師通通被遣返日本,換上了從大陸來的「老粗」校長們,加上師資匱乏、濫竽充數,外地老師的國語鄉音濁重、本地老師學起國語又比學生慢,結果是「老師講的國語學生聽不懂,聽得懂的日語、福佬話或客家話又不准講,」古德福就這樣糊里糊塗考上岡山農校。
北九份、南旗山
民國四十五年,古德福農校畢業,騎著腳踏車環島旅遊,之後在鎮公所服務了一段日子,又在農會待五年,再到青果合作社待了六年,都是當時首屈一指的職位。
不過政府的公差再肥,也肥不過自家出產的香蕉:從民國五十年到五十五年,短短五年,是香蕉王國旗山的第二次黃金歲月。由於日本戰後拜美軍託管及韓戰爆發之賜,經濟快速復甦,台灣的香蕉以一簍數十美金的高價大量輸往日本;加上旗山也出產甘蔗,甘蔗田及糖廠需要大量人力,更吸引了全台工人前來「賺食」。
「那時候,全台灣最容易謀生的兩個地方,北部是九份(出產金沙),南部就要算旗山了,」古德福回憶,當時一公斤香蕉約合新台幣六塊錢,一棵樹採收一串三十公斤的香蕉可以賣到一百八十元,相當於一個女工一星期的薪水。一甲地一千八百棵香蕉,以收成率百分之九十五來算,一期可收三十萬元,真是名符其實的「金蕉」。負責處理蕉農契約收購事宜的青果合作社員工,在各行各業的薪水排行榜中位居榜首,旗山農會的存款,也高居全國之冠。
旗山再次繁榮,當時最拉風的日本進口50cc摩托車蔚為風潮,古德福記得,那時唯一的一家經銷商在隔壁美濃鎮上,每天一開門就湧進搶購機車的人潮,甚至有人拿著草蓆棉被漏夜排隊。古德福不和別人搶,他一出手,買的就是一輛大型原裝、150cc的Honda(本田)機車。古家也是村裡第一家有彩色電視的,吸引了全村孩子跑來看熱鬧。
「現在不行啦,跟不上別人啦!」環顧四壁,古德福如今居住的老舊廂房裡,沒有一樣可以稱為現代化的電器,沒有冷氣、音響,連洗衣機都是「備而不用」。就在這同一座祖厝中,古德福誕生時是雕樑畫棟、高堂華屋,現在卻處處顯露出斑駁老態。
「台灣經濟一直在起飛,我們家卻沒有跟上去,沒落啦,」古德福毫不遮掩地說。
錯過經濟飛快車
從繁華到沒落,到底哪裡出了問題?「怪就怪我們走錯了路,嫁錯了夫,」古德福的遺憾,正是多數台灣農民心中共同的痛。
民國五十五年,三十來歲的古德福離開了青果合作社,回到自己家裡從事老本行──務農。回憶當時離開的原因,古德福說,光復後的青果合作社,雖然不像日據時代搞「口袋裡的數字」那樣黑暗,但暴利所誘,還是爆發過幾次「蕉蟲案」,許多平日吃喝嫖賭樣樣都來的同事被約談、傳訊,古德福看不下去,決定辭職。加上當時台灣農業已經開始走下坡,滯銷的情形一如今天,往往蕉農採收了五百公斤,合作社在維持市場價格的原則下卻只能給予五十公斤的配額,其餘就棄置在集貨場裡,任由它們熟爛敗壞。
香蕉滯銷,內外因素都有。古德福指出,五十年代中期以後,農民一窩蜂搶種,導致香蕉產量暴增,供需失衡;加上中南美洲的日裔移民看到台蕉如此好賺,也跨海來搶地盤,他們靠著先進的冷藏技術、完美外觀和低廉價格,就這樣把台灣香蕉打垮了。
香蕉滯銷,旗山跟著沒落。當別的鄉鎮孩子都遠赴台北打工、胼手胝足闖天涯之際,農業帶來的榮景讓旗山年輕人不必離鄉背井,卻也錯失了朝工商業發展的機會。盛極時賺來的錢都花在吃喝玩樂上,哪知道香蕉易爛,好日子竟也如此短暫?
農業冒險家
民國六十年間,一家製造鳳梨罐頭的尚和食品公司在旗山附近成立,由當時高雄縣青果合作社總經理出面集資,蔚為一時盛事,大家紛紛投資買農地、蓋廠房,沒想到不幾年公司垮了,許多農民血本無歸,甚至有人為此自殺。經過這次打擊,純樸的農民更是聞投資色變,於是外面工商社會日新又新,旗山卻封存在往日的榮景裡,不敢向外跨步。
大環境遽變外,兄弟分家,姊妹也來爭產,家產越分越薄,手足形同陌路,這是古家沒落的另一個原因。對於分家的是是非非,古德福不願多談,「一家人嘛,怎樣才叫公平?」然而好田被不事農作的兄弟分走了,以務農為業的古德福只好在離家稍遠的地方另外買地開墾,肥沃程度也大不如前。
說是務農,其實從農校畢業到六十歲,古德福真正熟悉的作物只有一種,就是香蕉。香蕉長年滯銷,實在種不下去時,古德福也跟著美濃客家鄉親種過煙草。在公賣局專賣契約制下,農民的種植量都受到嚴苛監管,不能多種一棵。古德福曾想遊說鄉親成立「自己的公賣局」,但因大家猶疑不前而作罷,後來煙葉也就不種了。
這幾年,為了尋一條生計,古德福以「農業冒險家」自居,開始以各種新方法試種不同的水果,六年前開始種的鳳梨,就是一種新嘗試。
「別人的鳳梨都種在山坡地,可是山坡地需要灌溉,我忙不過來,所以決定改種在平地,」古德福說。遺憾的是平地排水不良,收成率不好,完全賠本倒貼。這幾天碰到街坊誇讚他的鳳梨好,他忍不住透露,「不種啦,明年你們要買鳳梨,就只有向福佬人買嘍。」
古德福也想把鳳梨田租出去,但至今無人問津,也想賣地,然而比起十年前的農地狂飆期,現在價格一落千丈。古德福嘆說,「不能賣也沒關係,就當作是留給孩子的紀念品吧!」
一身傲骨、兩袖清風
雖然沒落,但古德福自有一套人生哲學可以快樂度日。譬如他從未出過國門,但終日操作之餘,他卻努力讓自己「不和國際動脈脫節」,報上歐洲國家總統的專訪,他可以一字不漏仔細看完;平日一身邋遢在市場叫賣,也不妨礙他和別人討論美濃水庫興建利弊的興頭。他常自嘲:「像我這樣愛講話、對什麼都有議論的老人,在這裡是很少很少的嘍!」
望族出身,對精緻文化的眼光及對客家文化的熱愛,更使古德福成為研究客家建築人士眼中的瑰寶,各級學校要來美濃做文化巡禮時,往往會請他導覽,他一向來者不拒。字正腔圓、慢條斯理、用詞精準而風趣的客家國語,每每讓訪客留下深刻印象。
尤其他的五個孩子都是大學畢業,其中老三古秀如和老四古秀妃為客家原鄉美濃寫鎮誌,帶動了台灣寫地方誌的熱潮;四年前小兒子從台大經濟系畢業後,也待在家裡寫旗山鎮誌,「耕讀傳家」的文人風骨十分鮮明。
「雖然家道中落,但我父親很開明,總是努力讓孩子受最好的教育,」目前擔任台北客家文化基金會執行長的老四古秀妃說,一般農民孩子多半高中畢業後就在家境壓力下出社會賺錢,像她就是小學班上唯一上大學的人,為此她衷心感謝父親。
在古秀妃眼中,父親是一位「生錯了時代」的悲劇人物。「以我爸爸的才華和熱情,如果生在今天,可以受好教育、出外發展而不要被綁在家族農事上,他一定會是位傑出的社會運動者!」古秀妃如此形容。
以名利的角度看,古德福一生不算成功,然而繁華落盡見本性,在滄桑中仍保有毫不妥協的尊嚴,以及毫不設防的純真,這才是古德福最令人敬佩之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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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德福家沒有車牌的老裕隆停在樹下,一箱箱的鳳梨就從這裡上貨、卸貨,台灣光鮮的水果後面,是農人揮不完的血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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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德福的太太張長妹蹲在大灶前,用柴火燒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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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點多,古德福夫婦忙完早市才回家吃早餐。鄰人送的豆腐乳滋味醇美,都市人可是有錢也很難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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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伴擺攤賣鳳梨,古德福卻不改「客家大男人」的習性,逕自坐在騎樓下和店家主人「打嘴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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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人極重傳統,古家的祖先牌位供奉在三合院正廳中,從三十三世祖遷台以來,每一代都詳細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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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山的金蕉歲月,有圖為證。(台灣常民文化學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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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天日頭苦毒,張長妹頭臉手腳包裹嚴密地搶摘鳳梨,古德福則坐在田邊,把成堆的鳳梨一一篩選、分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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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三合院老宅是古德福的出生地,如今由古德福和他叔叔兩家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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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華也罷、困頓也罷,古德福和張長妹攜手一生,情深義重。

古德福的太太張長妹蹲在大灶前,用柴火燒開水。(林格立)

早上八點多,古德福夫婦忙完早市才回家吃早餐。鄰人送的豆腐乳滋味醇美,都市人可是有錢也很難吃到。(林格立)

老伴擺攤賣鳳梨,古德福卻不改「客家大男人」的習性,逕自坐在騎樓下和店家主人「打嘴鼓」。(林格立)

客家人極重傳統,古家的祖先牌位供奉在三合院正廳中,從三十三世祖遷台以來,每一代都詳細記載。(林格立)

旗山的金蕉歲月,有圖為證。(台灣常民文化學會提供)(台灣常民文化學會提供)

七月天日頭苦毒,張長妹頭臉手腳包裹嚴密地搶摘鳳梨,古德福則坐在田邊,把成堆的鳳梨一一篩選、分級。(林格立)

這座三合院老宅是古德福的出生地,如今由古德福和他叔叔兩家共有。(林格立)

繁華也罷、困頓也罷,古德福和張長妹攜手一生,情深義重。(林格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