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在傳統家庭式微,人情日漸淡薄的今日社會,似乎只有在上班族放長假的期盼中還有那麼一絲兒興奮。兒時寒冬中大夥兒圍著暖暖的團圓桌吃喝,長長的守歲時人聲鼎沸、吆五喝六地「海」賭一場的景像,遙遠地恍如隔世。記憶中甜絲絲、暖洋洋又帶點放肆的年節氣氛究竟到哪兒才能尋回?
台北的藝文界就有幾個好客的「宗主」,他們的家宴,論菜色,都有幾道花多少銀子外面也吃不到的「絕色」;說排場,卻也不過是台北中小家庭的家常格局;最令人嚮往的,則是那中國人細胞裡難以割捨的「過年的感覺」,又鮮活了起來,以致有人說,「不到××家,就好像沒過這個年」。
被稱為「金門才子」的現代畫家李錫奇,和至今文筆無人能出其右的歷史小說宗師高陽的遺孀郝天俠,便是台北兩大傳奇「家宴」的主人。
大年初二,傳統上是回娘家的日子。對許多藝文界人士而言,也是回到台北最有「年味」的人家之一,畫家李錫奇和詩人古月光復南路的家中,和老朋友團聚的時候。
從下午五點左右,李家的門鈴就響個不停,只見女主人在廚房裡切切洗洗,準備上桌前的年菜最後一道加工手續。爐子上,一尾大個的干燒魚頭慢火煨著,料理台上,粉嫩的獅子頭、飽滿的蛋餃高高疊起;檯上、地上,大大小小的砂鍋一字排開。空氣中瀰漫著肉、蛋、魚、豆豉、辣椒、青蒜混雜的香味交響曲,每個人的嗓門都不由得興奮地大了起來,彷彿又回到了兒時大家庭裡的年下,對年夜飯的那份期待。
樓上,平常是李錫奇的畫室。這會兒,已經有人自動自發地擺上一桌,更多的是老朋友好久不見,又笑又說地鬧成一團。豐盛的夜宴自然是重頭戲,古月的菜是台北有名的,「紅糟扣肉」、「青燴蛋餃」、「干燒魚頭」、「燒明蝦」、「清燉獅子頭」、「鹽肚鮮」……數也數不完。每年像變魔術一樣,菜一個接一個能連上十幾道。
畫界小孟嘗
更妙的是,大廚師跟著最後一道上菜後,人還是神清氣爽、漂漂亮亮,不像在廚房裡被油煙浸過。而她的菜是幾乎一上桌幾分鐘就風捲殘雲,往往她自己只能吃到後面兩三道。不過對做菜的人來說,這就是成就,「人家喜歡吃,我也高興,」而這一樂,就做了二十多年。李錫奇的這批朋友,大半也都是二、三十年的老朋友。
提起現代畫家李錫奇,不但台灣畫壇無人不知,美國、德國、西班牙都有當地人邀展,金門的美術館還差點以他命名。他早年即以東方畫派末期的黑馬之姿出線,不久與吳昊、朱為白等創版畫協會,台灣的版畫也自其時興起,成為重要畫派之一。
李錫奇的另一個特色是好朋友、愛熱鬧,「沒有朋友整個人就無精打采,」李家家宴的靈魂人物李太太詩人古月既愛又恨地數落他。「我這個人就是不願掃人興,」李錫奇無辜地辯解。他因此經常籌辦現代畫聯展、藝文活動,從國內辦到國外。現在台灣畫家經常到香港、韓國展出,就是他在十幾年前開的路。台北藝術季,他也是主要籌劃人之一,儼然美術界的「孟嘗君」。
李家家宴的故事也要從一九六五年、第二屆台北藝術季說起。那一屆的藝術季辦得轟轟烈烈,非常成功。結束後,大家都覺得意猶未盡,捨不得就此散去,於是由詩人辛鬱發起「台北藝術季外一章」,在李錫奇執教的新莊國小辦桌,請來的大廚不是別人,就是李錫奇遠從金門前來支援的老媽。
就在那年暑假,新莊國小的美術教室裡,幾十個人把課桌併一併,凳子圍一圍就吃將起來,少不得喝酒助興,談起台灣藝術的前景,大家都很興奮,在座有畫家席德進、吳昊、朱為白、秦松、江漢東…… 詩人辛鬱、商禽、林綠、古月……,還有橫跨兩道、亦詩亦畫的楚戈等等,吭不攏總大約二十幾個人,正是壯志凌雲,前程似錦。
不久,李錫奇和古月結婚了,這下有了家,更成了朋友的「窩」。古月回憶,「有多離譜妳知道嗎?結婚才一個禮拜,李錫奇就跑去跟朋友玩,說是『不能讓人說,有了老婆就不要朋友了!』」
三天兩頭的大小請,逼得古月只好勤練手藝,還好「我媽很會作菜,」古月從媽媽的廚房裡一樣樣地搬絕活。不過她本身也有這方面的天分,「以前在家時,有時媽媽不在我就下廚,弟弟總說『大姐炒菜最好吃』。」
開始在年下大請客,則是從李錫奇和古月搬到光復南路新居的那年開始,算起來也將近二十年了。為什麼選擇年初二,則是因為早在新莊老家時,由於早逝的畫家席德進是單身漢,每逢過年倍思親,所以死黨吳昊、朱為白就在每年初二陪他到李家happy一天,好似回娘家。後來李錫奇家這個年初二的畫家聚會,成了一個傳統,人越來越多──藝文界的高信疆、陳曉林,雜誌界的劉紹唐、簡志信都是堂上高客,又再延伸為年下的兩次盛會,年初二以畫家為主,年初三或初四則是詩人和文藝人,直到今日。
二十年的春節一晃而過,古月說:「現在到底不比年輕時,家裡廚房也老舊了,有時不想做,可是總有人說:每年就想著這一頓,還像個過年的樣子,不然年就更不成年了!」
說得也是,這年頭誰還把客人往家裡帶?誰還在乎過年?只有在李錫奇家,一屋子滿滿的人氣、香香的年菜、成串的笑聲、擲骰子的吆喝……年,那種千百年來亙古的幸福感,又回到了身邊。
「燈火樓台」處,俠女賜筵
其實,台北還有幾個年年請大客的人家,有的是本著老規矩的大家庭,一方面親戚團聚,一方面犒賞親信、得力員工,像創立聯合報的王惕老家。雖然惕老走了,家族還承續著傳統。有的是像李錫奇那樣好朋友、具號召力,像從前的「時報周刊」發行人簡志信、「展望」雜誌老新聞人卜幼夫,請的多是事業上也常合作的老朋友,聚會也有著聯誼的味道;但僅由女主人出面,以「年菜」、「耆宿」為號召的家宴,恐怕就僅故歷史小說名家高陽的夫人郝天俠一人了。
將精緻的貴族生活品味重現歷史小說的高陽,在現實生活中也是知名的美食家,二十二歲就嫁入許家(高陽本名許晏駢)的郝天俠,跟著吃、學著做,一路下來,竟從十指尖尖的將門千金到自己後來還開館子客串大廚,也難怪一聽她過年請客,大家都不請自來,「算我一個。」
更何況她家請客,出身軍旅、曾任抗戰名將胡宗南將軍機要的國學大家張佛千一定在座。張佛老今年高壽九五,依然耳聰目明,語多璣珠,聽他講話,彷彿也能長點學問。有時他興緻好,還可求幅簽名詩對句,佛老題詞,詩畫家楚戈寫字,掛在辦公室或家裡大廳,氣質馬上不同。
除了佛老、楚戈,許府年初四的客人通常還一定有新聞老將陸鏗和崔蓉之。陸鏗去年慶祝八十大壽,現在還在跑新聞,大概是全世界最老的線上記者。作家柏楊說他是「天生的新聞記者,」永遠往人多的地方跑,充滿好奇心。有陸鏗在座,各種政治「風向」都有一手消息,十分精采。
再來有聯合報總編輯特助、有「才子」之稱的王震邦,華航總經理特助羅起,以華視「小王爺」連續劇紅極一時的藝人陳麗麗等等,往年還有「傳記文學」社長劉紹唐和夫人,席上古今歷史、八卦滿場飛,一頓飯可以吃四個鐘頭。
郝天俠的菜幾乎都是工夫菜,一個禮拜前就得開始準備。開過餐廳的她給年菜取了許多吉祥名,「聚寶盆」、「橫財就手」、「千禧好彩頭」、「四季圓滿」……,特大號的砂鍋上菜時還滋滋作響,北方大妞的豪邁一覽無遺。她每年還先為一些不開伙的朋友準備年菜──牛腱子、豬蹄子、獅子頭、十香菜,年初四的盛筵也總有人「吃完了再兜著走」,讓她更開心。
「我喜歡做菜給我愛的人吃,」郝天俠笑說,家裡請客是傳統。娘家父親是將軍,早年家裡過年擺的是流水席,到元宵節大門都不關的。當然那時輪不到她下廚,但她一直難忘過年的那份熱鬧。嫁給高陽後,因為高陽愛吃,帶她到處上館子,也教她做、研究菜色,不知不覺就出師了。
「有一陣子,每年大家輪流作東,初一在家請高陽軍中的朋友;初二到聯經出版的劉國瑞家,初四就在我們家,佛老、孔德成、故宮的莊嚴、昌彼得,……,現在只有佛老還每年參加,」郝天俠說來竟有些物逝人非的傷感。畢竟人生沒有不散的筵席,重要的是,高陽家的大年盛筵依然,好友或不能常聚,感情仍在。
只是,吃完年初四的這一餐,工商社會中,明兒又是回到工作崗位的日子,期待來年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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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台北畫界的盛事之一是到李錫奇和古月伉儷(中開香檳者)家吃「回門」宴,現場冠蓋雲集:(左起)詩人辛鬱、詩書畫家楚戈、畫家顧重光,今年還有大陸畫家也來湊熱鬧,很多客人還沒擠進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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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春節家宴源起於早年在新莊國小的「台北藝術季外一章」,左起第三人是年輕的李錫奇。左起第二人是名重一時,可惜英年早逝的台灣現代畫家席德進,令人神傷。
(李錫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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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月的招牌菜,干燒魚頭;背景襯著李錫奇的《鬱黑之旅》系列,看來很普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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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月的廚房並不大,卻能「變」出十幾個大菜,完全以「藝」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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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夫人郝天俠,一派雍容。她家的許多餐具都是巨型的,第一次看到的人都不免嘖嘖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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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叫「過年」,美酒佳餚,老少同樂。雖然客廳不大,卻充滿了年的溫馨。首席坐的是國學大師張佛千。

李家春節家宴源起於早年在新莊國小的「台北藝術季外一章」,左起第三人是年輕的李錫奇。左起第二人是名重一時,可惜英年早逝的台灣現代畫家席德進,令人神傷。(薛繼光)

古月的招牌菜,干燒魚頭;背景襯著李錫奇的《鬱黑之旅》系列,看來很普普。(薛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