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豐潤誘人的桃子,岩洞堳D禽非獸的蝙蝠,原本是兩樣難以聯想一處的東西。在中國傳統中則不然,象徵長命百歲的壽桃,加上五福臨門的祥蝠,是福壽雙全的好兆頭。當然,這在講求實事求是的現代知識分子來看,未免是民智未開時,村夫愚婦的聯想;看多了西片的城堣H,如果有機會看到幾隻黃昏娷蔬葵滲u蝙蝠,還不免心生恐怖。
西方人卻另有一說。在美國蝙蝠保護協會的一份期刊中就表示:中國人將桃子與蝙蝠並提,實在暗示了他們對兩者生態關係的認知——五千年前,中國人首先栽種桃樹,而野生種桃樹是靠蝙蝠為媒傳宗接代的。比起西方人對蝙蝠數百年的抹黑誤解,中國老祖宗果有先見?
地球高峰會議上,已開發和開發中國家,為了保育熱帶雨林的付出爭議不休;動物學者卻疾呼熱帶雨林的保育,第一步就該拯救日漸減少的蝙蝠。為什麼?蝙蝠為何在西方成為邪惡象徵,卻在中國代表幸福吉祥?這只是同音巧合或有生態根據?蝙蝠在台灣的情形又如何?
在製作本期封面故事時,副主編張靜茹和攝影黃麗梨四處蒐集與蝙蝠有關的資訊和畫面。有趣的是,編輯群在看到東南亞國家大鍋炒蝙蝠下酒,群起嘩然;在看到馬來西亞叢林埵酗H串烤較大體型的果蝠時,更是掩面不忍卒睹。
這些人不是來自「四隻腳的,除了桌子不吃」的民族?其中有些人也能面不改色地享受蛇湯鱉肉;而在看西方電影時,更曾經著迷過這樣的文明場面:一群身著獵裝的紳士淑女在馬上整裝出發,林子媄色淒迷,隨著此起彼落的槍聲,獵狗呼嘯而去,啣回血淋淋的雉鳥大雁、狐狸灰兔……。
如果說蝙蝠只因與「眾」不同的習性,和日夜顛倒的作息,博得幾百年邪惡不淨的刻板印象,那麼中國人「什麼都能吃」的殘忍形象,不能說不算是另一種「不科學」的成見罷?
在講究「愛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的中國傳統農業社會,自有一套與動物相處的哲學。電影「稻草人」裡,我們看見一群小頑童在山上興致勃勃地烤小鳥(伯勞鳥?)還不忘留隻回家給老祖母嚐嚐。而台灣老祖母在持刀殺雞時,總要唸唸有辭:「作雞作鳥不了時(不長命),死了去出生作好家郎子。」
這些多少都持過「屠刀」的老阿嬤們,如果進了西班牙鬥牛場又將如何?「讓伊死,讓伊死!」興沖沖參加「歐洲精華十八天」的老太們詛咒的伊不是別人,卻是那衣著光鮮的鬥牛士。一場鬥牛通常要斗六隻,老太們總在全力為牛加油,卻忍見血染黃沙的第一場後,即搖頭咕噥著「夭壽喔」,憤憤離去。
事實上,西方人對動物的觀念也不斷在變。近來最明顯的例子,是經營了一百六十六年之久的倫敦動物園,在財政困難,遊園人數急劇下降,又得不到輿論支持的情況下,宣佈在今年九月正式關閉。
一位傷感的作者在泰晤士報的專欄中問道:為什麼動物園在過去代表人類對萬物生靈的眷愛,如今卻被看做殘忍不仁的牢籠?他指出,五○年代以來,城市文明為人類將麻煩的動物從日常生活中徹底驅離,取而代之的是電視螢光幕上,經過細心剪輯、打光,站在絕對安全距離欣賞的可愛動物景觀。一場世紀新戰爭於是揭幕:首當其衝的是打獵與動物實驗,動物園則是下一個犧牲品。作者聲稱,關園後,孩子們將不會感激虛偽霸道的成人世界;動物園空寂的籠柵,將成為人類人道虛榮的紀念碑。
動物園空寂的籠柵,是大人剝奪了孩子與動物相處的機會?或竟是正面的教育意義?對此,中國的老祖宗也是有意見的。清代鄭板橋在家書中訓誡孩子不可髮繫蜻蜓,尤忌籠中養鳥,他說:「我圖娛悅、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適吾性乎?」如果用這個原則來檢驗十九世紀西方的博物精神,在遊覽倫敦動物園,與號稱擁有所有生物標本的自然歷史博物館時,又難免要為其中困獸與屍體(標本)大嘆「夭壽」了。
桃子與蝙蝠、人類與萬物的關係其實簡單不過,各適其性、各遂其生罷了。人類欣喜接蝠,蝙蝠慇勤為果樹、雨林傳籽為媒,於是萬物生焉,為人們帶來豐收好運道。只可惜保護雨林的呼聲,比起先進國家高漲的失業率,與開發中國家對經濟發展的急切,大家遂連「人道虛榮」也顧不得了。
人道與虛偽,眷愛與殘忍,文明與野蠻,都在這個瞬息萬變、今是昨非的時代裡,不斷被人重新定義。畢竟,我們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多;古人知道的,未必比我們少;而工業化對人類與環境、與萬物關係的改變,甚至扭曲,值得我們重新審視。這時候,對包括人類在內生靈的「惻隱之心」,恐怕還是檢驗真理的最後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