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教我ABC?──國小英語師資拉警報

這是台北市萬芳國小二年五班的英語課，盧貞穎老師抱著幾隻泰迪熊走進教室，她以簡單的英語會話「How are you？What's your name？」問候小朋友，並要小朋友兩兩練習後開始今天的課程。

盧老師將小熊排好隊，一邊演、一邊說「Teddy bears stand up、 Teddy bears line up」，重複幾次後，她請小朋友上台演練，大家紛紛舉起手來、躍躍欲試，最後她要小朋友聽著錄音帶練習。而今天的回家功課就是找兩隻玩偶，練習站起來、排隊、到外面去、再見的句型，並配合錄音帶又唱又演。

當教育部宣佈將引進一千名外籍老師時，不少人擔心可能擠壓本地教師的工作權，但盧老師並不擔心自己的教學品質會輸給外籍老師。她有信心的說，自己的英語發音很標準、會帶活動、懂得安排教學流程，又了解學生的學習背景，相較之下，「外師不一定教得比較好，因為沒有教學經驗的外國人並不知道如何引導台灣學生，也不了解學生學習英語的困難何在。」

外籍教師的優勢在於發音清楚標準、肢體語言活潑生動，可以誘導小朋友勇於開口。（林格立攝）

兵力流失

盧貞穎原本是國小老師，民國八十八年教育部對外甄選第一批英語教師，她前去應試，但像盧貞穎一樣由現職老師轉任英語教師的並不多，只有一百四十多人。

當時教育部為了配合九年一貫課程上路、民國九十年國小五年級將開始教英文的政策，大張旗鼓地向外徵才，招募國小英語師資，結果錄取了三千五百人，但兩年後，這批原本應是國小英語老師的生力軍，卻流失了將近一半，多達一千五百人。為什麼當時熱烈吸引近五萬人報考的甄試，卻有這麼多脫穎而出的人半途放棄？

根據師資培育法的規定，通過教育部檢測合格者，必須參加三百六十小時的英語教學能力培訓，再參加師範院校或大學開設的教育學分班，補修四十個學分。然後在國小實習一年，成績合格者，才能取得教育部頒發的合格教師證書。

以當時培訓的時程來估算，通過檢測的學員必須在八十八年暑假前完成英語教學能力培訓，再接上九月相關大學院校開設的教育學分班、取得一年四十個學分證書之後，再尋找一所國小接受一年實習，每一個環節都必須扣得緊緊的，才能在九十年九月開學之前，順利取得期待已久的合格教師證書。

除了培訓過程冗長外，由於教育部不保證分發，完成培訓的「準教師」們得自行參加各校的招募甄選。但各校自訂錄取標準的作法卻引發許多學員「不公平競爭」的質疑。

其中的爭議，如許多學校並不提報英語教師缺額，寧可把機會保留給校內「有意願任教」的現職教師。而這些教師只需接受縣市政府舉辦的七十多小時培訓課程。此外，部分地方政府也不配合教育部指示，以英語專業能力為主要評量方式。例如，嘉義縣甄試小學英語老師，總計一百分的評分中，國語文與教育專業兩科佔了七十分，雲林縣更達八十五分。

教育部雖苦口婆心呼籲各縣市政府優先錄用教育部甄選的英語老師，但效果不彰。因此在前途缺乏保障，不知道兩年「投資」究竟值不值得的疑慮下，中途不斷有人退出，最後估計只有一千九百多人完成培訓，其中一千四百多人進入國小任教。

市面上的英文教材琳瑯滿目，無不強調圖文並茂，以吸引小朋友的注意。

十八般武藝俱全

針對教育部培訓英語專科老師、地方縣市認同度卻不高的情形，有人認為，是因為教育部的方法並不符合目前小學的教學體制。

彰化師範大學教育研究所教授黃德祥為文指出，台灣的小學採「包班制」，一位國小教師需要會國語、數學、自然、社會，也要會彈琴、說故事、教書法。基本上，國小師資必須是「通才」，而任職偏遠鄉鎮以及班數較少的學校，由於預算拮据、教師員額寥寥無幾，老師更要具備十八般武藝。因此教育部規劃的英語師資，除了少數都會區學校可以以專業科任教師的名目聘任之外，其他鄉鎮都難以聘任英文科任老師。雖然教育部容許幾所國小聯合聘任英語科任教師，但偏遠地區的小學往往散佈各地，聯合聘任也有難題要克服。舉例來說，如果南投縣信義鄉內的各小學要聯合聘任一位英語教師，等老師到達另一所國小時，可能已近黃昏。

為了瞭解各縣市國小英語教學的困境，去年底呂溪木、林時機、尹士豪等三位監察委員完成「國小英語教學問題」調查報告，發現各縣市偏遠地區學校無法聘到合格英語教師正是普遍問題。以台北縣來說，四百二十七位現職英語老師中，經教育部培訓者有二百五十五位，其餘則以培訓現職老師補充不足，因此出現老師品質良莠不齊的現象。

這幾年在台北縣市國小師資培訓中擔任正音課程的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胥嘉陵指出，有些學校老師完全沒有英語教學經驗、背景，卻在上過六十小時的課之後，就得上陣教英文。她希望各縣市能有一致的培訓系統，譬如先到大專院校上課，再集體參加英語發音、教學能力的甄試。

校園中貼著中、英雙語標示，讓小朋友邊玩邊學英文。

師資患不均

監察院的調查也指出，台灣全校班級數在六班以下的小學約有八百多所，佔總數的三分之一，因此熟悉多科、多領域的老師比較符合現場教學需要，但英語教師往往定位為專科老師，不易與其他老師協同教學，或承擔英語教學以外的相關校務工作，較難融入學校。

事實上，國小英語師資除了不足的問題之外，不均的現象更是嚴重。

去年九月，台北市小學共需要兩百九十九名英語老師，由各校自行甄聘，結果市中心小學出現五、六十人搶一個職位的景象。

但落到地方縣市，景況卻相當冷清。一年前南投縣需要一百五十九名英語教師，教育部培訓的師資只有十五人報名並且全獲錄取，最後只有六人報到；花蓮縣需要六十名教師，二十四人獲錄取，結果只有十二人願意留在花蓮縣任教。

教育部自兩年前開始培訓國內小學英語師資，這些人力已進入國小校園。

「起跑點」的迷思

追究國小英語師資不足、不均的原因，與近年各縣市競相將國小英語課程向下延伸有關。教育部九年一貫課程原本規定國小五年級開始上英文，但放眼二十五個縣市，超過一半以上的縣市「偷跑」。其中台北市、新竹市、台中縣、彰化縣、南投縣、台南縣、台東縣及連江縣等八個縣市，今年小一就已開始上英文。

一方面師資不足，一方面各縣市又急著搭上國際化列車，不願自己縣市的英語教學「輸在起跑點」上，加上偏遠地區國小又找不到英語老師，教育部於是想出何不招募「外籍兵團」的點子，如此既可配合行政院「挑戰二○○八」、提升外語能力的國家政策，又能彌補師資不足。點子看來不錯，但計畫一出，立刻遭致不少反對聲浪。

教育部「英語教育推動委員會」委員、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兒童英語教育研究所所長張湘君就認為，由於最缺乏英語教師的小學都在偏遠地區，老外到了交通與生活不便的鄉下，當地會說流利英文者少之又少，初來乍到可能先卡在生活瑣事上，無法發揮教學專業。

二月下旬，立法委員林岱樺舉行「開放外籍英語師資政策」座談會，會中不少人就質疑，引進外師究竟是長期政策，還是為一時救急？而基於語言優勢，中師會不會淪為外師的助教或翻譯機？甚至有人擔心，目前師資培育管道從三所師範大學、八所師範學院，擴及到各大學的教育學分班，已經非常多元，這些畢業學生的就業市場會不會遭到擠壓？

外師不是萬靈丹

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初等教育系系主任黃雅文指出，兩年前該系學生的就業率是百分之九十七，去年已降至百分之五十，估計明年可能降到百分之三十。為避免政府的教育資源浪費，她建議，在現有的師資培育系統中設計二十個學分的英語學程，培養自己的人才。

教育部中教司專門委員黃坤龍表示，依照教育部的規劃，九十四學年度英語課程將全面向下延伸到小三，目前國內十七所大專院校的英語相關系所，共可培育二千位國小英語師資，可以趕上九十四學年度的師資需求。

至於遭到各界反對的聘用外籍師資政策，教育部初步決定將人數由一千人降到四百人，以「小量試辦」為原則，也不會站到第一線主導教學，而是擔任諮詢顧問與培訓教師的角色。

雖然社會上有不同聲音，但在遠水救不了近火之下，積極推動英語教學的縣市，對教育部引進外籍師資的反應頗為熱烈。到今年三月，已有二十五個縣市提出九百九十三名外師的需求。教育部也已成立「外籍師資申請審核小組」，以審核各縣市的申請案。四月下旬，教育部長黃榮村赴立法院報告國中小英語教育的問題時表示，教育部一再要求各縣市不要從小一、小二開始教英語，如果這些縣市能從小一開始教英語，表示他們的教育資源充足，這些縣市提出的補助要求，教育部將不予配合。

張湘君呼籲，英語教材、學習環境等配套措施尚未準備好的縣市，應先按兵不動，不要急著申請外籍師資。

英語ABC，全民緊張兮兮

事實上，資源較充足的台北市，已有好幾所學校引進外師，大多是由家長會出錢聘請、或與補習班合作的模式進行。北師院英語教育學系副教授王鳳敏曾訪視幾所引進外師的小學，她認為外師與中師相較，各有利弊。壞處是，外師通常只在上課前才準備教材，就上場教課，下課後就走人，沒有時間接觸學生，因此教學品質普遍不佳。至於好處，目前尚不明顯，但王鳳敏表示，當學生發現「我講的英文，外國老師竟然聽得懂」時，信心都會提高。

由於外籍英語教師進駐學校的時日尚短，還無法全面評估利弊，但從引進外籍教師引發國內對英語教學的種種爭議看來，很多學者認為，當前英語教學所面臨的關鍵問題，不是師資不足，而是英語教學不斷向低學齡延伸引出的其他課題，更值得深思。尤其各縣市步調不一，導致城鄉差距、學生程度出現大幅落差，讓人憂心。

去年十一月監察院的英語教育諮詢會議上，師範大學英語系主任張武昌指出，台北市將英語教學延伸至小一的理由，是認為可以讓所有孩子有公平機會學英語，資源不足家庭的小孩不會因無法補習而落後他人，但這種想法可能沒有考慮家長的「預期心理」，因為以往英語教學從國中開始，家長從五、六年級開始送孩子去補習，現在學校從小一教英文，許多家長只好從幼稚園開始補英文，對弱勢家庭來說一樣不公平。

「台北市具有風向球的指標地位，」張湘君說，英語課全面延伸到小一，已造成中南部縣市大恐慌，幾乎全數立即跟進，因為越鄉下的家長越在乎台北的作法。她舉例說，台北市公布的國小英語課程綱要讓學界非常震驚，其中規定小學畢業要閱讀一百本英文童書，連國語科目都沒有這樣的規範，對英語竟然有這麼大的企盼。但很多縣市卻都有樣學樣，拷貝台北的版本。

開過補習班、目前是屏東東隆國小實習老師的賴承誠說，媒體不斷報導國小英語熱，讓很多鄉下家長越來越心慌，也開始把孩子往補習班送。

釐清外語政策

此外，台北市容許英文課採取能力分班，也受到不少批評。目前北市約有三十多所國小中高年級英文課，依低中高三級程度分開上課。反對能力分班的北師院英語教育學系副教授王鳳敏說，今天教育逐漸走向開放多元，學生的能力、興趣也朝多元發展，而過去以升學為導向的能力分班已經讓我們看到「負負得負」的結果，教育實在不該走回頭路。

「學生程度不一，確實是老師教學的最大威脅，但家長要認清事實，國民義務教育要顧及大多數孩子，無法為少數孩子量身打造，」張湘君說，家長若圖快，帶孩子去補習，就不要抱怨學校進度太慢。她了解很多學校承受來自家長的壓力，因為這些家長覺得孩子被耽誤，「其實許多小孩英文程度好，完全是『錢』投資出來的，但國民教育就該按照學校進度來教學，」張湘君說。

針對各縣市英語教學步調不一的現象，監察院的調查報告批評教育部，「身為全國教育行政最高主管機關，宜本於職權面對釐清，並對國民教育階段英語教學作整體性規範，而不是放任各縣市目前的作法，以教育基本法、國民教育法及地方制度法為托詞，認為國小英語教學之延伸推動為地方政府權限，仍競相將英語教學往低年級延伸，造成英語教育政策與九年一貫課程推動之混亂。」

不少學者強調，國外評估台灣整體英語能力的好壞，不會放在小朋友身上，一定以大人為評估對象。但現在英語教學卻錯把目標放在國小學童，弄得全家、全民、甚至全國緊張兮兮。因此，我們該做的是，釐清自己的語言政策方向，到時該不該請外國和尚來念經，也就有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