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底,香港佳士得、台北中誠的藝術拍賣會結束後,郭維國成為華人當代藝術界人人爭相探詢、急欲結識的熱門人物。
郭維國的自畫像系列之一《衣蝶天使》,一位戴著翅膀、坐在屋頂上的半裸中年男子,瞇著雙眼望向前方的畫作,以台幣253萬元賣出;14年前的舊作《台灣島》,更改寫台灣當代藝術的紀錄,以台幣1,813萬元天價成交。
畫路與心路走得辛苦的郭維國,沒有被畫價狂飆沖昏了頭,他提醒自己,「行情起來時,不要暈船。」
「我是一個有病的人,我是一個心懷惡意的人。我是一個不漂亮的人。我相信我的肝有病,但是,關於我的病,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在我體內騷亂的究竟是什麼東西?現在我40歲,你知道,是整整的一生;40歲、已經老得不能再老。比40歲活得更長,是顢頇的、卑鄙的、不道德的。」
──杜斯妥也夫斯基,
《地下室手記》,1864年
2002年郭維國舉行「暴喜圖」自畫像個展,藝評家賴九岑以《地下室手記》裡描述一名地位低微、孤獨自大又自卑的稅務員,對40歲生命呈現出的惶恐、矛盾,不安、不滿情緒,來形容郭維國畫中的心境。

姿勢也是一種裝扮
2003年,郭維國在他的台北藝術大學美術創作所碩士論文中,解釋「暴喜圖」的意思:「暴」與「報」同音異義,「暴」代表強烈、激動,「報」則有宣告、發現的意思;閩南語發音的「暴喜」(卯死)還有「賺到了、爽到了」的意思。自畫像名為「暴喜」,是對自己勇於揭露自我的真實面貌後,重新找到長久忽略的創作潛力的一種喜悅情緒。
「暴喜圖」裡一張張以自己為模特兒的自畫像,置身於一個個超現實的虛幻情境中,表情、姿勢迥異,眼神或嚴肅或嘲笑,有時是近乎全裸地倚在木馬上或隱身雜亂的藤蔓間;有時則是將臉部撕碎的相片掛在枯枝上。
在紫紅或灰的幽暗主色調裡,衣料、布幕、雲是柔軟的慰藉,紙摺的船、飛機象徵慾望飛馳,翅膀是坐困愁城,傘和面具遮遮掩掩,傷口滴血、鋼筋外露,木馬總是哀傷等,透過將自己「嵌入」每一幅畫中,郭維國開始「自我探索」這個大命題。
例如在《何處是我家》中,穿著丁字褲的肥短男子,背著包袱,撐著黑傘走向象徵童年歡樂的木馬,追憶童年的意味濃厚;《紅絲帶》裡,陰沉瞪著眼的男子,長出了蝙蝠似的怪獸耳朵,一路往夢幻的紅絲帶中漂流,以受難的獸,象徵自己被壓抑的情緒;《紅棉被》中他又如提早進入老年的鬼魂,拿著招魂棒臥在艷紅的棉被上,睥睨觀者。
又如在280公分寬的大型畫作《後花園的秘密》中,郭維國把自己藏身在一條剖開的大魚肚裡,一旁有著動物腳趾的浴缸裡,是一顆插著針的碩大、鮮紅心臟,破裂圍牆上,盤根錯節的樹根、柔軟的紅絲帶、漂浮的骨與肉等,荒謬、曖昧的情境中,表達父親生病早逝,在成長過程中與個性嚴厲、強悍的母親一路牽絆、拉扯的情緒(魚身有母親子宮的象徵)。
每一幅畫的繪製過程,郭維國都是先在畫室裡擺好姿勢與表情,用相機「自拍」下來,再拿著列印出來的照片,一筆筆描在畫布上;最後才慢慢將背景、各種穿戴配件、道具等一一添加完成,一幅大型畫的平均作畫時間要3個月。
每一次作畫,現實、照片,與畫布裡的「三個我」,都讓他興起一種與失聯多年的老友再次重逢時、既親密又疏離的感覺。
「想像是沒有邊際的,有時幻想自己靈魂出竅,就會感覺人已置身畫中,再從畫裡看出來,」畫室就在台北內湖公寓住家頂樓的郭維國,看著牆邊高掛的3幅半成品說,他不太敢分析自己的作品,因為擔心內心深藏的秘密洩漏在他人面前;但對於自己掀開「偽裝」的表象,以隱喻手法來表現潛意識中的「真實」自我,又帶有一種自信與解放的複雜喜悅。
「現實生活有太多的不堪、無奈,與無法滿足的慾望;脫去身上衣服,回到最原始,等於是從頭經營自己,」他說。

藝術逃兵的回頭
1960年出生的郭維國,高中就讀復興商工美工科,因為還想更深入藝術殿堂,決定報考大學美術系,第一次大學聯考學科只考了99分,第二次終於進入文化大學。對於這個得來不易的求學機會,他積極學習,在當時系風開放自由的文大美術系,練就了一手傑出的寫實手法。
1984年大學畢業後,他短暫開過不賺錢的畫室;結婚後,為了家計,開了一間建築外觀設計公司,生意好時,曾聘請助手5人,一個月業績上百萬,但幾乎成了藝術逃兵的他,終究無法忽視內心那四處遊蕩的靈魂。
1992年夏天,文大學長──畫家吳天章、陸先銘來看他,並以話激他,推他一把:「你到底還要不要畫畫?你不畫,以後台灣美術史就少你一塊。不然你就好好賺錢,以後收藏我們的畫!」
幾天後,郭維國毅然結束公司,重新拾起畫筆,但是結果卻令他更難受。
1996年郭維國在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行個展「夜慾風景」,他自認是個「大失敗」。
90年代中期,文建會、各縣市美術館等官方機構,開始大力將藝術家推上威尼斯雙年展與其他世界舞台;四處揮舞著「文化輸出」大旗的種種展演,卻也是藝術家被篩選、淘汰的試煉過程,裝置、錄像、混合媒材、新觀念藝術家等等突然發光。
許多朋友勸他,「別畫了,當道的是裝置藝術,傳統繪畫已經被打入冷宮了!」
在缺乏自信下,郭維國大量將平面畫作「裝置化」,在畫面周圍加上漫畫、電影、檳榔攤等各種流行文化元素,和各種亮片燈管等閃亮的媒材。
「展場上那些視覺感官強烈的圖像、材質,其實是一種虛張聲勢,無法真誠地表現內在的心靈意涵,反倒透露出自己的空泛與貧乏。每一件作品我都見不到我自己,」郭維國說。

48歲的郭維國,在人生的最低潮,勇於面對真實的心理狀態,透過自畫像「暴喜圖」系列,重新找到創作的喜悅。
一張畫、一張病歷
這樣的焦慮,讓當時年近40歲的郭維國陷入了自我的魔障。有一年多時間,他無法拿起畫筆,什麼也不能作。
當時為了照顧5歲的獨生女,太太開了一家托兒所,郭維國就兼任娃娃車司機,負責接送小朋友上下學。兩年後,女兒上小學,托兒所也收起來。
「很墮落、很慌亂,1997是我最灰暗的一年,」他說。直到有一天他從路邊撿回一個被丟棄的浴室圓鏡,搬回畫室,彷彿魔鏡般,照出他的深層自我,他畫了第一張以雲彩為背景,戴著眼鏡、理個小平頭的自畫像。
逃避現實的他,似乎希望藉著以往引以為傲的寫實描繪功力,證明他還有能力畫畫;藉由對描繪對象的細微觀察,他重新傾聽內心深處的聲音,而過去創作的態度與理念,也一一從塵封的記憶中被喚醒。
他想起大三時,每天傍晚下課就到醫院照顧罹患食道癌的父親,「人的存在是很孤獨的,即使再親密的家人、伴侶,也無法陪你走入死亡,最後都得自己走。」
當時一個偶然機會下,他看到出生於都柏林的英國畫家法蘭斯•培根(1909-1992)的畫冊,一張張誇張的身體,扭曲、變形的臉,帶有強烈召喚死亡的訊息,作品呈現病態、自殘、精神分裂般的解構,震撼力十足,讓郭維國深覺,「原來悲劇也是一種美。」
就像中年罹癌的父親,因困惑於自我定位而痛苦不堪的郭維國,知道自己也有「病徵」,但始終找不到「病因」。如今透過將生命經驗裡的種種「病情」描繪出來,「暴喜圖」系列的每一張畫就是他自我診斷、治療的歷程,終於他又有了再創作下去的信心。

找到鏡子裡的自我
此時郭維國的畫風也出現了大迴轉,以1993年的「冷冽張力」系列來說,冰冷、詭異的畫面上,常出現蠕動的有機腺體、金屬般的銳利鋸齒、堅硬的幾何框架,與週遭沒有邊際的渾沌空間形成一種對立與不協調的視覺張力,被歸於充斥著對抗的「社會性繪畫」;而1996年「夜慾風景」系列則轉向入世,運用各式流行文化的視覺元素,藉由「性」的隱喻,揭露底層社會的墮落與縱慾,畫風俗艷。
「暴喜圖」則混合了古典寫實與超現實的繪畫手法,大量出現屬於藝術家個人記憶的隱喻符號,如代表心靈純潔的泉水、鄉愁的雲彩、陰柔的絲質布料、人獸合體的野性慾望等,來陳述其自戀、自溺、自哀的意識情境。
「性格決定一切,外人越說傳統繪畫沒前途,我越是不願意隨波逐流,」郭維國說。1998年,郭維國與文大學長楊茂林、吳天章等人合力成立「悍圖社」,立志為平面藝術發聲,以行動與作品,力抗立體新媒材的潮流大浪。
中年、165公分高的郭維國,外貌並不挺拔俊美,卻勇氣十足地暴露短肥身軀,以「暴喜圖」為主題,1999年舉辦個展,為之前的失敗「平反」。
2001年繼楊茂林、陸先銘之後,他成為大未來畫廊代理簽約的畫家。感恩的他,在2002年出版的畫冊創作年表裡,特別感謝過去幾年他最落魄時,每個月以幾萬元贊助他作畫的「貴人」黃中豪醫生。
「如果我當時太在意旁人的批評,或者擔心母親看到作品時可能有的反應,『畫什麼死人骨頭?』(閩南語,意指不知到底在畫什麼?)我可能更走不出來。」郭維國說,最近有親友看到他的畫價狂飆新聞,跟媽媽說;媽媽偶而上樓來畫室旁的祖先神位拜拜時,好像還露出以他為榮的表情,讓他甚感安慰。

柳暗而花明
「郭維國採用自動性繪畫(automatism,一種超現實表現技法,沒有美學意識或道德的自我約束,就像即興式寫作、塗鴉)的方法來強化心靈的純淨表露,努力免除道德理智、掙脫美學規範,以白日夢式的幻想串連知覺底蘊。彷彿有一種信念似的,郭維國篤信這種自動形式所構築的空間象限可以解除束縛,獲得更高層次的真實,......而一心一意相信夢境的無限意義、相信思想漫遊的能力,支配了他的創作熱情,」藝評家江衍疇為文指出。
藝評家賴九岑則看到郭維國的創作侷限。他認為,郭維國的自我覺醒開啟了作品新階段,多年來努力維持一貫的風格,但也在系列作品的「緊箍咒」下,採用貧乏的色調、類似的構圖、相似的主題與道具來面對畫布,就像久居地下室後不見天日的蒼白,守著唯一的窩,讓自己有了擋風遮雨的住所,卻又自限於自己親手搭建的樊籠而怯於逾越。
郭維國也意識到這種停滯,他表示,「心中已經認定,終將有與暴喜圖系列告別的一天,繼續往另一個創作方向探尋。」郭維國目前尚不確定下一個階段作品的形式與內容,但他深知,一定會與「暴喜圖」的幽暗、詭異、孤寂的情境色彩有所不同。過去幾年,專注在「暴喜」柳樹林裡優游、窺探,已經滿足了。步出「柳暗」之後,他準備迎向未來璀璨的「花明」。
哀樂中年的郭維國,勇氣十足地畫出自己的困惑與誘惑;更幸運的是,他也從認識自我的過程中,找到了創作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