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法是中華國粹,而「文房四寶」──筆、墨、紙、硯,在古代往往是文人雅士視若珍寶的收藏。其中,質精且香的好墨,不僅可以「墨分五彩」,揮灑出黑白之間的無窮奧秘,精巧獨特的造型,更讓騷人墨客把玩不忍離手。只是這樣的絕藝日益沒落,需要社會關心。
台灣的現代製墨人,隱居城市一角,近半世紀來,忍受繁雜工序、悶熱環境,堅持以手工製作一方方好墨,而在經濟起飛與書法教育備受重視的年代,製墨業也曾風光一時。
無奈隨著科技社會來臨,生活步調加快,能耐著性子研墨鋪紙寫書法的年輕人越來越少,墨香幾乎已被人遺忘。一九九○年海峽兩岸開放後,中國大陸的墨挾著價格優勢,大舉入侵台灣市場,嚴重衝擊製墨業的生計。原本就所剩無幾的製墨人,逐漸老去凋零後,台灣僅剩一位堅持以品質取勝的手工製墨人──陳嘉德。

插圖(底圖)
國粹墨莊
台北縣三重市的巷弄裡,終日散發濃濃墨香,這裡開設的不是書畫班,而是全台僅此一家的手工製墨廠──大有製墨廠。窄小、烏黑的廠房裡,只有一個人負責所有的生產製作與行銷,他就是甫於二○○三年,榮獲第十屆全球中華文藝薪傳獎的得主陳嘉德。
陳嘉德,一九四二年生於嘉義鹿草,國小畢業後,獨自到台北找工作,十三歲的他來到後火車站的職業介紹所,介紹所人員隨口問他:「要不要學作墨?」剛離開校門的他,聽到「墨」馬上勾起在課堂上磨墨習字的記憶,對墨的親切回憶,以及想一窺製墨過程的好奇心,讓他不假思索點頭說好,就這樣,他被帶到三重台北橋下的「國粹墨莊」當學徒,一入行就是五十年。
「國粹墨莊」負責人林祥菊,原是中國大陸福州地區的製墨師傅,十八歲時來台旅遊,適逢國共內戰,台海情勢緊張,兩岸交通突然宣告中斷,林祥菊被迫滯留台灣,便在台灣落地生根、開設墨莊。
墨莊學徒從掃地、打點雜物開始做起,鄉下孩子的純樸與勤奮,甚得林祥菊賞識,當學徒的第三年,林祥菊親自教他製作墨條,不但傳授拿手絕活,還鼓勵他,「只要好好學會製墨這項獨門工夫,將來在社會上就會有成就。」林祥菊的話,他一字一句記在腦海,學成後,繼續留在「國粹墨莊」當製墨師傅。
陳嘉德記得,當時台灣有四家手工製墨廠,分布在台北縣三重市的菜寮、台北橋下、大明街和長樂街,源於當時來台的福州人大多定居該地,而福州正是大陸知名的墨條產地之一。除了「國粹墨莊」另外聘請兩位製墨師傅外,其他三家都是老闆自製自銷,算起來,當時全台只有六位手工製墨師。

取煤、去雜、配料、舂搗、合墨......,古書《墨譜》上圖繪歷歷,可以想見製墨藝術的源遠流長。
油煙墨,松煙墨
一九七四年,林祥菊年邁退休,將一些製墨模具和工具送給他,囑咐他自立門戶,陳嘉德便在附近開設了「大有製墨廠」,連他在內,全台也不過三家製墨廠,三名製墨師傅,最初銷售對象以學生和書畫家為主,由於學生人數不多,銷路有限。
隨師學藝及至自設墨廠初期,陳嘉德以製作「油煙墨」為主:將易燃的燭心,放入裝滿桐油的鍋裡燃燒,鍋上蓋好鐵蓋或漏斗形的鐵罩,等到燭心燃燒成的媒炱(黑灰)黏附在鐵罩上時,再把它刮下,就成了製墨原料。後因考慮黑灰四散會污染環境,才停止生產,改製松煙墨。
「松煙墨」的主要作法是燃燒松木以獲取松煙粉末,再與梅片、麝香和牛皮膠加工製成。台灣的松煙遠從西德進口,必須挑選最細、最輕的松煙,磨出來的墨質才會細膩,墨色的暈染變化才會豐富。
牛皮膠是由進口牛皮熬成的工業用膠,由於是動物性膠質,品質不佳很容易發臭,如果能選用上等牛皮膠,墨質就會濃而不黏稠,運筆時不會拖尾,而且墨色發亮;膠和松煙的比例更需拿捏,膠如果過重會影響運筆的流暢度,如果不足呢,寫出來的字又少了光彩。至於梅片和麝香都是高級中藥材,梅片氣味清涼,麝香則有防腐作用,還能為墨條增加沁人心肺的馨香氣息。
松煙墨的作法看似簡單,但材料的選用和比例卻大有學問,當年師傅雖教了原料斤兩調配的標準,但如今原料大多仰賴國外進口,不同國家、不同廠商,甚或不同批的原料,在特性及潤燥程度上都有不同,必須憑多年經驗來判斷其間的微妙差異,再搭配適當比例的水分。
以進口松煙為例,水分含量多寡,老師傅用手觸摸即可辨識,依乾、濕程度斟酌水量,如果松煙太乾,搓揉時就會揉不動或變硬;牛皮膠的濃稠度則取決於牛皮的品質和加工方法,每次進貨,都需先泡一些來測試黏度,黏度如果不夠,墨條容易龜裂。

惜墨人眼見手工製墨業在台灣幾成絕響,紛紛要求陳嘉德以手工捏製方式,將一代製墨藝師的手紋留下來。
「搗三萬杵」
製墨過程相當繁複,首先將牛皮膠煮開,然後加入松煙、麝香、梅片,攪拌成軟塊狀,期間還得控制加熱時間,以免水份蒸發過多造成原料結膠、硬化。
「將粉狀的松煙與牛皮膠拌合在一起的過程最辛苦,因為松煙相當輕盈,攪拌時會不斷隨著水蒸氣飄到空氣中,因此門窗必須緊閉,在悶熱且充滿蒸氣的環境中工作,每次攪拌完成,不僅汗流浹背,全身也是烏黑一片,包括鼻孔、指甲縫隙,都塞滿了黑到發亮的松煙垢,」陳嘉德攤開長期製墨染黑的十指表示,每次洗澡都要用兩盆水,第一盆水用來去墨,第二盆才用來洗淨。
調製好的墨塊,若按照古法,需「搗三萬杵,杵多益善。」有別於古人手握重鎚,槌打墨塊三萬杵的辛苦工序,現代人已懂得利用俗稱「輪子車」的「碾輾機」來取代。剛調製好的墨塊黑漆漆、熱呼呼、又容易沾黏,透過碾輾機的反覆輾開、壓平,藉由滾輪摩擦生熱,將多餘的水分蒸發掉,重複七、八次的機器揉壓後,再改用手工槌打。
「槌打的目的,是將墨團裡的空隙和氣泡打出來,這樣墨團才會紮實緊密不黏手,仔細槌打後的墨團柔軟度相當好,即使拉開後前後對折也不會斷裂,」陳嘉德雙手緊握重達五公斤的鐵鎚,用力槌打著剛從碾輾機取下的墨塊,才幾分鐘襯衫已汗濕一片,豆大的汗珠,從額頭直接滴落地面。
趁著墨團發熱軟化不黏手,陳嘉德將墨塊包住,意在保持溫度,每次只取適量墨塊,用磅秤秤出固定重量後以手搓揉成長條圓柱狀,「墨條最適合的大小是三台兩,」在北魏賈思勰所著的《齊民要述》卷九中,載有:「重不過二三兩,墨之大塊如此,寧小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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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換模具
將墨塊搓成沒縫隙接痕的長條狀墨條後,還要放入模具中壓製,這木造的模具是決定墨條美觀的重要因素,材質以石榴木最佳,因為石榴木質地細膩,可以在上面雕出精細紋路、栩栩如生,再加上木質堅韌,所雕的花紋不會有龜裂、紋路脫落的狀況發生,而且能夠承受脫開模子時的反覆用力拍打。
自設墨廠至今,陳嘉德擁有四、五百支的模具,「有些日久損壞,有些是花紋或墨條名稱不受歡迎,被市場淘汰了,」如今留在手上的約有一百四十支不同形狀的模具。
陳嘉德指出,純手工雕刻的木製模具價格相當昂貴,「二十幾年前,一個方形模具就要兩萬元新台幣,更別緻的圓形模具則要五萬多,當時一棟房子大概二十萬左右,光是投資模具的錢都可以買好多棟房子了!」唯一感到遺憾的是,隨著製墨業的凋零,台灣僅存的模具雕刻師「和仔師」幾年前過世後,國內已後繼無人了。
墨條套入模具後,再用長板凳製成的壓軋椅,以身體的重量將模型中的墨塊壓成型。隔天,等墨塊冷卻後將模型解開,取下墨條修邊,然後陰乾廿五天左右,「自然原料的墨條不像化學合成品,必須慢慢陰乾,不能曬太陽也不能吹風,這樣墨質的凝固結合才會緊密,確保最佳品質。」
陰乾過程中最怕遇上雨天,「雨如果連續下個幾天,墨條內的水分無法蒸發,就會受潮、長霉,如果不加以處理,就開始發臭、變形,整批墨條都會壞掉,」陳嘉德在梅雨季節時,只要發現墨條表面有濕濕的水氣,就會開啟電風扇,意在保持環境的乾燥,一直到天氣放晴,墨條自然陰乾後才能放下心來。
台灣最佳的製墨月份是天氣涼爽、雨水少的陰曆八月到隔年二月,其中尤以冬季時所製的墨條品質最好,因為墨塊遇冷收縮,乾得快也不容易變形。如果是夏天,牛皮膠在溽暑中不容易乾透,就容易變形。墨條完全乾燥後還需要修潤平整,最後描上金字或圖樣,才算大功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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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墨黃金期
說來幸運,大有製墨廠開張第二年,一九七五年,教育部將學習書法納入國民教育標準課程,全國中小學學生開始磨墨、練習書法,原本只供應書畫界小眾市場的手工墨條,一下子成了全國學生的必備文具。加上開放觀光後,來台旅遊的日本遊客日增,日本書道盛行,這種傳統手工製墨條品質精純,甚得日本遊客青睞。
由於需求量驟增,加上全台製墨廠本就很少,訂單應接不暇,陳嘉德栽培了六位製墨師,又聘請六名工人,日夜輪班趕工,才能如期交貨。也由於手工製墨條供不應求,市面上便出現了劣質化學墨,後來商家看到學生貪快不肯花功夫磨墨,又推出了罐裝墨汁。
「化學墨條用的是人工松煙,不但煙質粗重、墨色淡,磨起來還會唭喀作響;至於罐裝墨汁中所含的人工松煙和防腐劑,不僅墨色呆板,還會損壞毛筆,書畫作品的保存也不長久,往往幾年後墨色就會剝落,」陳嘉德感嘆書法教育空有表面,卻沒有從修身養性的根本道理上去講究。
無論如何,教育制度的重視,加上台灣經濟起飛帶動的消費需求和觀光人潮,讓製墨業風光了十幾年,「大有製墨廠」不但幫國內許多著名筆莊如「勝大莊」等代工生產墨條,還是國內平價學生墨的最大供應商,當時最有名的墨條如「寶島」、「古梅」、「金龍」,都出自大有製墨廠。
當時到製墨廠參觀的觀光客相當踴躍,有位日本人發現陳嘉德的手工製墨有獨到之處,邀請他到日本傳授這門技術,不但開出優渥條件,還透過各種管道遊說,但他不願將這門工夫傳到國外而一再婉拒。

壓製墨條的模具材質以石榴木最佳,純手工雕刻的模具十分昂貴,可惜目前國內已後繼無人。
兩岸製墨之爭
直到一九八八年,台灣開放民眾到大陸探親,中國墨挾著價格優勢,開始搶攻台灣市場,台灣手工製墨業深受衝擊,好不容易栽培出來的製墨師傅紛紛改行求去,老字號的手工製墨廠隨製墨師傅老去也結束營業,就這樣,製墨業成了失去舞台的藝人,沒有燈光、沒有掌聲,甚至連演員也紛紛退場,只剩下陳嘉德懷著不服輸的心情,獨守著手工製墨的寂寞天地。
仔細研究過各種大陸生產的墨後,陳嘉德體認到夾縫中求生存的唯一要領,就是從提升品質、拉大與競爭對手的距離著手,他不但更嚴格地精選上等原料,加入珍貴中藥材以增加墨條香氣,並以純熟技藝製作出以優良品質取勝的台灣手工墨條,果然在良莠不齊的中國墨條市場中,重新取得優勢。
除了普通的長方型墨條,陳嘉德也會應個別書法家的要求,製作大小不等的墨棒。這種圓潤均整、筆直光滑的墨棒完全以手工搓成,極費心力,又沒有模具可供固定,為了讓墨棒在陰乾過程中不變形,陳嘉德想出用牛皮紙吊掛,藉以維持筆直的方法。為了自我挑戰,陳嘉德甚至製作出重達一•二公斤,長約三十五公分,堪稱世界上最大的手工製墨棒,這種罕見的圓柱型墨棒相當實用好握,深受書畫家喜愛,連日本人都不遠千里來台灣採購。

好墨是文人雅士賞玩的珍品,誰又知道製墨時千錘百鍊、揮汗如雨的艱辛呢。
期待傳承有心人
近半世紀與墨為伍,陳嘉德認為,有了好墨,還必須拿捏研墨的要領,磨墨時用力過輕過重,太急太緩,都影響墨汁的品質:用力過輕、速度太緩,不僅浪費時間,且墨與水調和不勻,墨色容易浮在水上;用力過重、速度太急,則容易導致墨汁過濃且產生泡沫,墨色無光澤,運筆時容易沾帶碎末與顆粒。
陳嘉德表示,正確的研墨法是「以手指按住墨條頂端後,向前推,輕重有節,隨著墨條推移,墨中所添加的麝香和梅片會散發馨香,具有提神醒腦和收心養神的功能,」如果能在書寫、繪畫前,藉由舒緩的磨墨過程來沉澱思慮、凝聚心神,舞文弄墨時自然神清氣爽、文思泉湧。三國時才高八斗的曹子建就有「墨出青松煙,筆出狡兔翰」的詩句。
然而,手工製墨在台灣後繼無人的事實,讓陳嘉德有著無限感慨,雖曾有人前來拜師學藝,但沒幾天就受不了製墨辛苦烏黑的工作環境,「現在的年輕人,不想吃苦也吃不了苦,學幾天就落跑了,」連自己的兒子雖然跟在身邊學了幾年,也似乎沒有繼承衣缽的意願。
二○○一年,大有製墨廠因都市計劃被迫遷移,當時已近「耳順之年」的他,原有意就此封廠退休,但在藝文界好友以「全台僅存製墨藝師」的鼓勵,及個人傳承文化的使命感下,才將製墨廠遷到三重市三和路現址。
如今保持半退休狀態的陳嘉德,經常接受政府部門的邀請,利用週末假日到各地示範手工墨條的製作,讓更多人瞭解這即將失傳的製墨文化。此外,鑑於國人都有磨墨寫書法的經驗,但對於墨的製作和優劣卻很陌生,因此他相當樂於開放製墨廠供民眾參觀,每有訪客,他不但會親自示範製墨過程,還解說墨的文化,意在讓更多人認識墨、親近墨,進而能夠將製墨工藝一代代傳承下去。
「大有製墨廠」接受團體預約參觀電話:(02)29725814,29731566地址:台北縣三重市三和路三段47巷13號網址:http://203.69.163.202/du/index.htm

取煤、去雜、配料、舂搗、合墨......,古書《墨譜》上圖繪歷歷,可以想見製墨藝術的源遠流長。

製墨不僅要原料好、工序嚴整,還要刻紋美麗,讓觀者賞心悅目。

取煤、去雜、配料、舂搗、合墨......,古書《墨譜》上圖繪歷歷,可以想見製墨藝術的源遠流長。

取煤、去雜、配料、舂搗、合墨......,古書《墨譜》上圖繪歷歷,可以想見製墨藝術的源遠流長。

這種完全以手工搓成的圓潤均整、筆直光滑的墨棒,好握好磨,是許多書法家的最愛。

取煤、去雜、配料、舂搗、合墨......,古書《墨譜》上圖繪歷歷,可以想見製墨藝術的源遠流長。

陳嘉德將剛調製好的熱呼呼、容易沾黏的墨塊,放入「碾輾機」中反覆輾開、壓平,藉由滾輪摩擦生熱,蒸發多餘的水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