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石門水庫太沈重
前環保署長趙少康曾為石門水庫水質不佳、泥砂淤塞歸納出「七大問題」,其中只有天然地質不佳一項是「先天不良」,其餘均為「後天失調」造成。
「上游集水區內至少有三家採砂場,洗砂水直入水庫;集水區裡七處旅遊區、十處仍在申請中;山坡地超限利用;水庫長期養殖魚類,加速水質惡化……。」人為規畫與管理,才是加速石門水庫與翡翠水庫漸行漸遠的源頭。
相對於今天的許多負面評價,石門水庫有個非常風光的開始。民國四十七年,「八二三砲戰」同年,在中共威脅、國際態度搖擺不定,加上電力需求孔急等因素下,石門水庫動工。中國時報前身「徵信新聞社」記載,當時農復會主委蔣夢麟先生臨終前念念不忘石門水庫的落成。石門水庫給許多人留下的不只是旅遊的記憶,報上「官民合作,克服萬難」標題下,「石門水庫完工」與「中橫公路開挖」新聞並列,幾乎舉國同歡。
石門水庫「多難興邦」,除公共用水,更被賦予灌溉桃園農地、防洪、發電、再加上觀光等「四大目標,五大功能」,身兼數職,是台灣任務最多的水庫。
但隨著台北縣、桃園發展日愈蓬勃,依賴石門水庫灌溉的農田日減,公共用水人數陸續擴增到將近兩百萬,水庫角色卻一直無法被明確定位。
石門水庫扮演了將近三十年的水源「風景特定區」,區內得設高爾夫球場。上游集水區在七十年代雖被編定為水源保護區,但台灣河川上、中、下游並未統一管理,水庫管理單位的權限「與水壩同高」,轄區只到水壩高度周邊水源地,上游則分屬其他單位。
接著趙少康所提的七大問題就是「主管單位繁多,由上游林務局、石門水庫管理局、水土保持局、水利局、桃園縣政府、加上環保單位;牽涉法令複雜,相關中央法令有十七項、省市單行法十項……」。內政部官員也表示,水庫周邊的開發因牽涉桃園多個鄉鎮,地方政府不斷發建照、省府也並未加以阻攔。
石門的觀光功能被全力發揮,水庫出水口兩山對峙,左邊「仙島」過去有原住民歌舞表演,右側「金島」設計有童話世界。水壩之上,被笑稱為「內庫」,回望壩下「外庫」,常有洩洪奇景可觀。長十幾公里的湖面有亞洲樂園與龍珠灣、太平洋水鄉等旅館、商家、住宅團團包圍。
隨著芳鄰台北發展帶來的壓力,石門所在的桃園也以觀光壯大自己。「結合水庫附近秀麗的山光水色,與多樣式的旅遊據點,成為北部最大的休閒去處,」旅遊導覽介紹。尤其接著水庫後施工的北橫公路,沿湖而行,一路進入大漢溪上游桃園復興鄉、新竹尖石鄉,終於,觀光被帶到水源最高點。
全境山區的復興鄉,佔了桃園縣三分之一面積,在地方政府眼中,此地空有拉拉山好風景,人口密度、經濟收益卻是全縣最低。台灣報導文學初起,當時最知名的作品「黑暗部落──司馬庫斯」就隱藏在桃、竹兩縣交界的山區。
被吃掉的水庫
今天復興鄉生產的水蜜桃,在台北市場上一斤可以賣到三百元。出入司馬庫斯也有了產業道路。缺乏經濟價值的造林地成了單一樹種的果園,高冷蔬菜、花圃在稜線上開枝展葉,深峻、陡斜的溪谷,多了養鱒池、砂石場。
過去老蔣總統由復興鄉角板山公園放眼展望,進入眼簾的是故居浙江奉化縣溪口鎮風光,因此有了角板山蔣公行館。今天遊客放眼所及,水庫上旱季飛砂滾滾、砂石車轟隆去來,違建廟宇、房舍,成了角板山下景致。
喜歡賞鳥的桃園鳥會理事長鄒振明眼中,水庫上游沒有山,「哪算山?」他說,山要有茂盛的樹林覆蓋,不是到處人工屋舍、果樹棵棵獨立分明。
「照理說,集水區內不應該變化如此之大的,」石門水庫管理局水土保持課工程師說。石門活魚由三吃、八吃,進展到三十二吃;上游由「黑暗部落」成為假日萬車鑽動的「水蜜桃之鄉」,「石門水庫是被吃掉的。」
中研院植物所長期進行水質採樣,發現水庫上游已得了優養化的「肥胖症」,原本顯微鏡才可見的藻類,大量生長,水面像開了一朵朵水上花。北橫沿途的家庭與餐廳污水、山坡上果園灑下的肥料等有機磷、氮物質逕投河裡,清水過於營養,成為濁水,毒藻伺機繁衍。「遲早重蹈有醬油湖、毒龍潭之稱的德基水庫覆轍,」研究藻類的中研院植物所研究員吳俊宗說。
在許多人眼裡,具有觀光遊憩功能的石門水庫,比起翡翠水庫其實「有親和力多了」,如果進行水源區的承載量管制,原本可以讓人們了解自己的水源、進而生出愛惜之心。也是桃園中興國小校長的鄒振明認為,放任水庫集水區過度開發的結果,水庫,反成了水源保護的負面教育。
且如東海大學社會系教授蔡建仁所說:「等水庫水質、水源、水量的保護變得一團糟,再來善後,就有如開殯儀館了。」
民國八十三年,內政部都市計劃委員會希望讓石門風景區回歸水源區,發展強度全面下降。但立委、民代、地主紛至沓來,石門水源「起死回生」的計畫遭內政部否決。
今年八月,幾經災難的石門水庫,總算周邊住宅、商業、遊樂區面積都大幅削減。但水庫四周土地已經被財團大量擁有,上游水土又病入膏肓。曾任都市計劃委員的中研院研究員楊重信說,今天回頭看來,觀光收入不無小補,然而挽回水源的代價將要更多。
污染靠邊站
當水庫不全是「利多」的觀念逐漸在台灣形成,已走入七十年代,「後生晚輩」翡翠水庫此時降臨,人們沒有太多興奮、不再上下一心,反而在一片「台北近郊是否該建高壩」的安危爭論聲中尷尬破土。
相較於石門水庫在集水區開發前的人煙罕至;七十三年,台灣地價已幾度飆漲,翡翠水庫所在的北勢溪,除上游坪林種植的文山包種茶早享譽全台,各山頭也被建設公司、財團,甚至學校收購不知幾許。
七十一年水源區開始限建後,文化大學與實踐管理學院不時爭取原本在水源區內的校地復活,「許多財團更等著如果校地案通過,也將大舉前進,要求放寬土地開發。」深知台灣都市計畫發展的楊重信說,翡翠水庫的歷史說來更是話長。
翡翠水庫一開始被賦予的任務就是「讓台北與水荒說再見」,沒有旅遊、灌溉等功能干擾。環保意識的抬頭,更給了它大好機會,不同於石門水庫集水區的管理被四分五裂,翡翠水庫蓄水,政府也成立了「台北水源特定區管理委員會」。「水源區的建照由水源會統一核發,讓翡翠水庫的管制略勝一籌,」一位石門水庫管理局職員欣羨翡翠水庫集水區有把關單位,「還附設台灣唯一的河川警察隊。」
翡翠水庫蓄水,同時開始了一場水源區保衛戰。水庫也發生過一次優養化現象,但在環保呼聲中,國防部遷走了不斷排放廢水的職訓總隊;上游北宜公路,因為一位前任監察委員帶頭設廟發展觀光,也花費不少力氣才讓建物不致無止境擴大;水源會更輔導原有在河域上的遊艇、沿岸養豬業者轉業,順利移走幾千頭排泄量比人多七倍的豬隻。結果,「讓翡翠水庫與石門水庫水質真的不一樣,藻類過剩現象就此消失,」在兩個水庫都進行過水質監測的吳俊宗說。
就連民間在全台灣水庫集水區舉辦「種樹救水源」活動,翡翠也獨蒙厚愛,成為長時間定期種樹的地區。
台大農業工程系教授張尊國在「翡翠與石門──保育類水庫與綜合開發類水庫的比較研究」報告中指出,翡翠水庫上游人為開發面積其實比石門水庫多。但「石門水庫是往不好的方向走,翡翠水庫是往好的方向走,」他說。
曾有調查指出,飲用翡翠之水的大台北市民相信他們使用的水源,擁有全國最佳水質。北勢溪上游一年四季有雨,春雨、梅雨、颱風雨、東北雨,對土地的沖刷力量也不小,但翡翠水庫蓄水十年,蓄水功能尚未受淤砂影響。
人與砂的戰爭
同樣的十年,卻是石門水庫與淤砂展開最艱苦奮戰的十年。七十四年,管理局與七家抽砂場簽約,開始夜以繼日的抽砂,十年,大壩上、下游共抽除約一千萬立方公尺淤砂,但泥砂以每年平均一百五十萬數量入庫,淹多、抽少,抽不勝抽。
水庫「抽出的是泥,不是砂,」台大森林系教授陳信雄說。抽出的泥砂就黏在挖土機上,甩都甩不掉,難以固化,砂石業者抽砂造屋夢想粉碎,就近供應台北縣鶯歌鎮陶瓷業者製陶瓷,也因雜質太多,容易碎裂。
砂石無法利用,等花七億元蓋的十四個貯砂池填滿,土地取得困難,今年六月,人與砂的戰爭,勝負分曉,抽砂作業暫告停工。
在大漢溪上游展開的防堵政策,讓河流如被菜刀一刀刀切過般的蓋了一百多座大大小小的攔砂壩,卻隨蓋隨淹,「幾乎僅剩一座榮華壩具攔砂功能,」陳信雄說。
學界估計,壩高一百三十三公尺的石門,如今水深已不到四十公尺,出水口以上的所謂「有效蓄水量」剩不到二分之一。
上游砂石經豪雨一刷,越過攔砂壩、衝入水庫、更繼續一路滾滾,前進平地。在今夏慘遭淹水的板橋,經營修車廠的老板說,一輛輛「泡水車」的座椅在自來水下沖洗一、兩小時,仍有泥砂不斷由座墊流出。
石門水庫積砂日肥,蓄水日瘦,快乾、快淹、快濁,前兩年乾旱,當初水庫蓄水淹沒的土地廟都出來透氣了,許多人記憶中水色盈盈的湖泊,成了砂石車的快速道路,車子就由乾硬龜裂的底泥上,直搗上游。
但兩天前乾枯見底,一場雨來,又水漫石門,雖然台灣南部雨量更不平均、更常遭暴雨突襲,但石門洩洪卻排名台灣水庫第一,也讓「石門水庫洩洪」成了「拉鍊忘了拉」的代名詞。
蓄水、防洪等「四大目標」也淪為空談。台大地理系教授張石角表示,根據過去氣象紀錄,西北颱都會帶來大量雨水,賀伯來臨,水庫早應空庫等著,但水庫管理局擔心萬一雨沒來,到了旱季缺水,又成眾矢之的。等洪水真的來了,此時已淹水的下游,遭石門洩洪「落井下石」,災情加重。「這是什麼防洪功能?」
三十三年前,葛樂禮颱風幾乎造成石門水庫潰壩,所有工程師站在壩頂上要與之共存亡。今天,強烈颱風過去,壩頂上,同樣有人憂心忡忡,「這下虧大了,」外地來的包商看著山上漂流木、垃圾蓋滿湖面,搖頭說他以一百多萬標得清除湖面,用了二十個工人,撈起二十噸垃圾,可是「怎麼越撈越多?」
水庫的治理經營,只能靠上游集水區的維護,因此千夫所指的石門水庫其實是更大的受害者。但發生在石門水庫身上的「集水區管理不統一、管理者缺乏權限」的問題,卻是全台灣水庫的痛,甚至翡翠水庫也不例外。
近年來每逢旱季,石門水庫常乾涸見底,嚴重時,蓄水湖常成為寬廣大道,車輛可一路由水庫開往上游。(卜華志攝)(卜華志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