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的攝影圈裡,真正一門大小從事攝影行業的並不多見,「謝氏兄弟」算是一個比較突出而為人樂道的例子。
從父親謝錦傳開始,謝家五兄弟謝震乾、謝震隆、謝震基、謝震業及謝光男,分別在電影、劇照、人像、廣告、電視、教學、器材等影像相關事業上學有專長,業餘時,三個長兄還都能以「攝影」創作自娛自勉,在圈子裡,有一定品評。
謝家兄弟中,老二謝震隆的個性木訥、務實,被公認為「做得多,說得少」。他是五人當中,最先接觸攝影,而影響、引發其他兄弟熱中投入。同時,也由於謝震隆和他父親的攝影淵源最密切、深厚之故,影響了他日後,攝影上的理念實現與表現氣度。
怒漢, 1963.。(謝震隆)
幼年的薰陶
謝震隆,一九三三年出生於苗栗。他的父親謝錦傳早年曾在日本的「東洋攝影專校」學過一番技藝,返回故鄉後在苗栗開設「雲峰寫真館」,在台灣光復之前,維持了一段不錯的人像攝影行業。從小耳濡目染,謝震隆對攝影自有一份親近與認定之情感。他在小學時,就開始幫忙父親沖藥洗罐、顯影計時,在這些化學藥劑與軟片像紙的觸摸中,似乎漸漸凝聚一個攝影生命的長成。
國小四年級的謝震隆,便有機會用父親的德國製折疊式相機Baby Pearl和「拉金納」,到學校拍點紀念照或風景像片,加上他自小有「素描」天份,每年都代表學校參加繪畫比賽,名列前茅,有了這些「構圖」與「美感」的經驗及基礎,加快了他對攝影的把握能力與認知。
初三時,他還得過全省中等學校美術獎,但由於對「攝影」的日漸著迷,自己覺得「畫的」沒有比「拍的」快,手上有了Roll- eicord可以使用,加上經常隨父親外出照相,在家中也開始洗印照片,甚至在初三、高一期間,還在醫院中兼差沖洗X光片賺取雜費,這一些大大小小的經歷,決定了他日後邁向攝影事業的必然心意。
養鴨人家/台南/1963。(謝震隆)
父親的影響
謝震隆的初高中是在「省立高雄一中」度過的。光復那年謝錦傳帶著全家南下,另創事業,卻又因經商失敗,只得重拾舊業,在高雄開設了「光南攝影社」。但好景不繼,攝影社的生意不像以前那麼風光,乃又回到苗栗,重新開張「雲峰攝影社」,三年的經營不力,終於轉往台北開設「台美」攝影補習班營生……。
這些輾轉的事業流轉,似乎正說明瞭心態上與實務上一旦認定「攝影」是種專注的投入與技能的所長,便很難跳出它的營生運作軌跡。正如謝震隆在高中畢業後北上,先後在台北的「威立照相沖洗器材行」呆過三年,在板橋開設「東洋照相材料行」二年,又在台南開設「羅來照相材料行」三年,然後進「邵氏」電影公司當劇照師七年……,都離不開「攝影」,因為它已經變成他生活與行為表達的一部份。
謝震隆回憶早年如影隨形地跟著父親到處拍照,學到了三個基本觀念:(一)看好、看穩再拍。(二)控制照像機,而不是讓它控制你。(三)心中要先有一種「主意」,拍什麼?為什麼這樣拍?這三個觀念其實簡單易明,只是有太多人在按快門之前,老是忽略或遺忘,再不然就是缺乏觀察與思考的能力了。
謝震隆進入「社會」的第一個工作是在民國四十三年「威立」當攝影與暗房技術員。當時Ansco Color剛引進台灣。他在公司的職務之一是拍攝美軍顧問團在台的例行活動。他採用一種較自由、不做作、不擺態的攝影方式,贏得許多人讚美,自己無形中受到鼓舞與啟示,再加上父親當初教誨的一些觀念做法,使他更有信心用「自然寫實」的方式去攝影創作。
(上)怒目/蘭嶼/1963。(謝震隆)
攝影的原動力
謝震隆創作量最豐盛的一段時期是在一九六一年至六三年間。那時,他在台南開設「羅來攝影社」,為了攝影社的知名度,也為了證明自己的實力,有別於其他的攝影公司,他需要一些「獎勵」與「名份」來替自己的事業鋪路。於是他努力在小鎮農村間找尋鄉情民風獵影,同時也替這變遷的社會百相做一個適時的紀錄。首先,他選了十二張照片送到中國攝影學會考「碩學」會員資格,結果被三個評審委員打了零分,他失望氣憤之餘,轉投日本,其中有六張連獲日本攝影雜誌Photo Art一九六三年月例賽入選,他再接再勵,每個月都寄照片參加,結果積分最高,獲得該年度小型類(5×7)全年Best 10的第一名。這項第一次由外國人奪得的榮譽,除了帶給他實質的獎品外(一套尼康相機、三個鏡頭、一個銀盾),也帶給他名聲與從事攝影的信心。
謝震隆很坦然地認為,「攝影」的意義對他來說,是去獲取這樣一個類似「畢業證書」的名份,用在事業或歸屬上,然後在本行的崗位上好好做為發揮。
除了Photo Art之外,他也在Fuji與Nikkor攝影年度賽中得過高獎。那個年代的攝影家,大部分都把參展比賽當作是創作最大的「原動力」或「引燃線」,這也沒什麼不對,只是競賽規則是別人訂的,競賽的體能是有時限的,當年紀漸長,或贏得某一種榮譽後,便容易覺得疲乏或意滿而想退出,比較起來,跟自己競賽,為自己拍照,才可能會是一輩子去堅持的事罷。
難受1963。(謝震隆)
動感的韻味
在六○年代初期的作品中,謝震隆表現了幾個不凡的特色:
第一,他對「光」的處理與掌握,有獨到的分寸。「農夫出耕」中,早斜的晨曦照射在戲水的鴨群與行走中的農夫和耕牛上,路面的陰影恰到好處地襯托出主題的立體感與畫面的縱深度,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光」在這兒,有了生命與情感的動人啟示。
第二,他不刻意去「構圖」,因此作品顯得自然,不匠氣。他自稱個性上缺少組織能力,沒有「設計」的長處,然而這樣的性格用在「自然寫實」攝影上,卻反而變成優點。「養鴨人家」、「上街」、「睡午覺」等作品中,他在恰當的角度與剎那間取景,自然而客觀的場面構成,也顯示了攝影者沉穩的氣度。
第三,介於「動」、「靜」之中,謝震隆有敏銳的觀察力。在「怒漢」、「怒目」、「難受」這些蘭嶼系列中,因為他抓住了「動」的一瞬,也就抓住了「真」與「力量」的感情。在「母子歸家」中,他的「跟拍」效果,加強了畫面的生動與題意的氣氛。而「老太婆與牛」的照片,謝震隆在搖幌的牛頭下定影,一靜一動間,呈現了奇異的組合,牛的生命力,就在這失焦的幌動中,更使人驚覺出來。
拿著竹竿、扛著耕具的出勤農夫,扛著燈籠、穿著有趣的趕路男人,張牙怒目、銅膚亂發的雅美土著,左躺右臥、姿態詼諧的午覺男人……謝震隆抓住了這些人物的造型趣味,在他們若靜若動的舉止中,傳達了影像的「韻律感」。那農夫與牛的行姿與連接二者的繩線、那直的竹竿與圓的燈籠、趕路人略為前傾的身姿、那雅美族人重疊的肌膚光澤與視線互異的面容、那兩個午睡男人手足構成的有機曲線……那麼和諧地相對平衡著,雖然他們的動作被相機的快門擬定成靜止,但我們的視線將因畫面構成的韻律感,仍能領會那一瞬間之中「靜中有動、動中有靜」的前後連續時空。
農夫出耕962。(謝震隆)
劇照的生涯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謝震隆看到客人送沖的電影劇照實在「不能看」,乃自告奮勇的去拍片現場客串兩天,竟獲得當時的導演潘壘大為驚賞。也就是這部「情人石」敲開了他進入電影劇照生涯的大門。當潘壘開拍「蘭嶼之歌」時,謝震隆正式簽約,進入邵氏電影台灣分公司,一待就是七年,也成為當時各電影製片公司中最活躍、最高酬的獨立劇照攝影師。
從一九六二年他為電影工作後,斷斷續續地竟也拍了兩百多部電影的劇照,比較有名的包括「蘭嶼之歌」、「藍與黑」、「山賊」、「烽火萬里情」、「洛神」、「梅花」、「獨臂拳王」、「筧橋英烈傳」,一直到最近的「殺手挽歌」、「看海的日子」、「流浪少年路」等。
謝震隆的劇照有他一貫「自然寫實」的特色,絕不像許多劇照師只會跟在電影機後面「複製」畫面,或重新安排擺飾的假象。他有許多動人的劇照都是在演員「不設防」的情形中與正式開拍前後所拍到的,可惜製片老闆大都不會冒然採用。對他們而言,劇照就是劇照,是卅五釐米影片中的一格罷了,無所謂「創作」,只是宣傳的糖衣而已。
因為劇照工作的忙碌,謝震隆已經沒有時間,也培養不出持續的興致和以前一樣拍照了。如他所說,他經由「攝影」已經進入目前還算不錯的行業中,只想在「劇照」的崗位中好好盡自己的本份,或是以一個電影攝影師的位置,拍一兩部好片子就心願已足。
上街/板橋/1965。(謝震隆)
廿五年回頭看
然而,我們有時還是會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嘆。人當然不一定要在江湖,人在一個環境中求生或成長,都有他「身不由己」的苦衷。不過,他如果對一種追求,抱著執迷不惑的信念,對事物的輕重,對價值的認定,有一個清晰而久遠的看法,那麼,即使在「身不由己」的巢穴中,終有一天,也還能奮力自強,有所逃遁罷。
謝震隆第一回、也是他唯一的一次攝影個展——「蘭嶼」,是在一九六五年為配合「蘭嶼之歌」的上演而舉辦的,他拍的明星與劇照是比一般人出色,但最好的還是那些雅美族人的生活寫實樣貌。「人性」與「真實」在這兒有了最佳的詮釋與寫照,而且最重要的是在一個歷史時空的軌跡中,他替雅美族人留下珍貴的紀錄。可惜的是,他後來所拍的片子,不再具有如此「可記錄性」的題材內容去發揮。因此,離純粹的個人攝影創作漸遠,而沒能銜接上當年活躍的步伐。
廿五年了,謝震隆預計明年開一個回顧展,將「村鎮寫實」、「蘭嶼舊貌」、「劇照選作」分成三大部分展覽,而且將有一些卷筒紙的放大照片,佔滿牆面展出。到時候,我們雖看不到變成劇照師之後的謝震隆,在他所擅長的自然寫實「速寫」上,有所持續的發揮,但還是可以見到一個腳踏實地的攝影者,廿五年的一些獵影鱗爪。在六○年代的台灣攝影發展脈絡中,謝震隆無疑地踩出了幾道前進的足跡。
山地禮拜/屏東三地門/1963。(謝震隆)
(左)母子歸家/台南/1963。(謝震隆)
(右)老太婆與牛/台南/1963。(謝震隆)
睡午覺/台南赤嵌樓/1963。(謝震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