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台灣早期的登山界,有所謂的「四大天王」。他們入山探路,為登山史留下豐富的一頁。
四人中,又以邢天正首先走完全台二百多座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山,其中由他首登的山頭有一百多個。他也因此贏得「爬山虎」的稱號。
而登山後進最「服」他的,還不是他爬山的成績。
五十五歲的時候,您想做什麼?體力能容許您做什麼?
不妨先看看邢天正的紀錄:
那年六月,他帶著一名山胞,由南投水裏坑入山,預計十五天後,從高雄關山出山。
十天後,突然下起傾盆大雨,兩人就在向陽山北邊溪畔紮營,打算次日雨停再走。可是天公不做美,雨勢始終未稍歇,他們被困在那裏三天三夜。
第四天清晨,邢天正躺在帳蓬內聽收音機,忽然間,彷彿有一大編隊飛機從天而過,轟隆之聲震撼山谷,當他走出帳外,不禁大驚……
急忙中,他拔了營帳,叫著同伴,就往高處跑,結果,兩人爬上了一棵大松樹,看著山洪爆發後,排山倒海的水推湧雪白的浪花,沿著他們搭營之處俯衝而下。
逃過一劫,卻因此耽誤了五天,只好「省吃儉用」;從高雄出來時,早已又餓又累,有若兩條喪家之犬。
同年十一月,邢天正縱走玉山山脈,途中又遇大雨,延誤了行程,晚上仍在山裡摸索。手電筒電池耗盡時,他正巧走到一處斷崖,一步踏出,就落在五十公尺的崖下。這一跤換來四個月不能爬山。
如今,這段經歷對年已七十七歲,被山友們稱為「邢老」的邢天正來說,早已成為「年輕時的事」。當年,他初識山……

到奇萊北峰有明顯稜線可行,邢老卻克服右側的碎石坡斷崖,直登山頂。(李希聖攝)(李希聖攝)
臨老入山,愈走愈勇
邢老與山結緣的晚,因為他在河北的平原長大。北平鄉下,天氣晴朗時,才偶能見到一抹淺淺的山影,他總愛騎著單車,往山的方向行十幾公里,迎著風,嚮往登上可望不可及的山峰。
愈接觸不到,愈是神往。從小,他拿著芥子園畫譜學國畫,注意的不是畫筆功力,而是山勢奇偉,幻想進入畫中,親臨山水。
成年後,正逢抗戰,邢老離開家鄉輾轉來台,雖也走過西安驪山,見到山嶺稜線,正如畫譜中的小斧劈皴法;但真正開始爬山,還是在來到台北,進入糧食局工作後,報名參加登山協會辦的活動。那是民國四十五年,他已經四十七歲。
當年,台灣的山脈仍是一片未經探索的處女地。日據時代,日軍為瞭解台灣地形,曾上山測量,但路徑早淹沒在荒煙蔓草間;雖有山胞打獵的獵徑,但這和登山者的登頂爬山路線不同,無法借用;加上當時的登山裝備也不若今天好和多樣,因此,叢林密佈,充滿未知的群嶺,令人望之怯步,登山只限於玉山、雪山等幾座「名山」。
邢老自是不會就此滿足。這時他認識了林文安、蔡景彰等台灣山岳探勘的先鋒,也為他們口中「山到絕頂我為峰」的快意吸引,遂也拿起山刀,加入台灣第一批披荊斬棘的登山者行列。
臨老入山,邢老在登山夥伴中並不顯眼。「不像登山很『厲害』的」,國內年輕一代的登山好手林亮夫,說出他對邢老的第一印象。

(右上)台灣登山界的「四大天王」,由左而右為丁同三、林文安、蔡景彰、邢天正。(簡永彬)
孤鷹行
林亮夫記得,當時他看邢老在平地走路都有些遲緩,想來登山也走不快,就沒把他放在眼裡。
直到他有緣與邢老單獨登秀姑巒山區。和往常一樣,邢老一起步就落後,但他一休息,邢老就出現了;年輕氣盛的林亮夫故意趕路,試試邢老,然而每當他累得停下來,邢老又在後面出現了。「邢老的耐力與毅力沒話說」,林亮夫道。
腿長腳快、「四大天王」之一的丁同三,最常與邢老爬山。他形容心目中的邢老,是標準的北方人個性,吃的簡單,再餓、再累,乾糧就能打發,而且細心、沉穩,在充滿未知的偌大山區中,有穩定軍心的作用,是個難得的登山夥伴。
而邢老的登山之路,經常是孤獨的。他孤身一人在台,沒有家累牽絆,遂把工作以外的時間全耗在山上;走「名山」,他沒興趣,少數幾個能共勘深山的朋友,如丁同三家在高雄、蔡景彰住台中,每年一起上山的機會只有一、兩次。邢老於是常帶個山胞就上山找新路線去了。
他也因此成為開拓台灣山岳的領導者,第一個踏遍台灣所有三千公尺高山。其中由他首先登頂的有一百多座。

(右下)書與各個登山社團送的錦旗,是邢老家中最多的兩樣東西。(戶外雜誌提供)(戶外雜誌提供)
勇闖奇萊北峰
開山探道,前無古人,只能借助有大略稜脈走向的地形圖;一入山中,仍如盲人摸象;往往在荊棘、茅草、箭竹海中摸索竟日,仍上不了稜線;或兩、三天找不到水源,只得接露水止渴;勉強在斷崖上搭營過夜,第二天上路不久,卻發現了水源和平坦可搭帳的地方……沒有資料可循,一切無法預估,爬山格外辛苦。
民國五十二年,他帶著東埔山胞全朝琴,由花蓮縣的屏風山探勘三千六百公尺的奇萊北峰。
上奇萊北峰,他並非第一個。但由屏風山上奇萊的路線,因為必須克服北峰北面高逾五百公尺的巉岩峭壁,還沒有人嘗試過。
由溪谷往峭壁上爬,手抓草木,腳踏土質鬆軟的岩壁,二人步步為營。在走一步、滑半步的情形下,上到了幾近垂直的光滑石壁,這兒已寸草不生,眼看再往上,已是手無可攀之物,腳無可立足之方寸;在此上不著天、下為百尺危崖,雖提心吊膽,又不能耗著不動……。
邢老只好試著「橫」渡,另外找緩坡上山。在隨時可能崩塌的岩壁上,他試伸出左腳,讓鞋底全部貼在石上增加磨擦力,站穩後,手才伸出,摸索著尋找可抓的石隙,確定可以抓穩,再慢慢伸出另一腳,如此交替,緩緩移動。
天黑時,二人也早筋疲力盡,就在好不容易發現的一個斷崖上的小平台休息、過夜。但如果由此掉下,……因此,再累這夜也別想好睡。東方一發白,二人立即起身,此時水壺已乾,只得乾嚥些餅乾和甘納豆,六點多,二人又「開爬」。
他們整整花了兩天,雙手血跡斑斑,殫精竭力,才克服這片五百公尺的山壁。
如此上山、下山,肉體傷痕累累,卻從未嚇倒邢天正。五十歲以後,他經常一上山就是一、兩個星期,不僅假期一定待在上面,也常伴著風雨、星光在山上過年。

峻峭的中央尖主峰,由邢老與他的好友丁同三首登。(李希聖攝)(李希聖攝)
神龍見首不見尾
那時,在年輕的登山者印象中,他則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常年出入高山的英雄人物;只偶而聽說「邢天正回來了」、「邢天正又上山了」,充滿了神秘與光彩——喜愛登山的電信總局技術處組長李希聖回憶。
到今天,他走過的路徑,許多早就吸引登山者陸續上山,被踩成安全、好走的熱門路線;也有不少至今仍被視為畏途,讓人在談起時,更佩服他的膽識。
邢老卻從未因此自得。他常說:「一個真正的登山家,只擁有『高』與『孤寂』是不夠的;當我面對無法走近一步的大斷崖、迫使我動彈不得的大風雨,都更覺得自身的渺小,及未知世界的廣闊。」
所以,迂迴於千百轉折山徑的同時,他也勤於涉獵登山有關的知識。他的薪水,幾乎全花在「山」的身上——一部分支付登山費用,另一部分則用來買與山有關的書。
不知情者,很難想像溫文儒雅的邢老是個常在烈陽下曝曬的登山家;走進他臨沂街的房舍,也會令人誤以為到了那個學者的家。
八大冊的全唐書、佩文韻府到徐霞客遊記,數不清的古書經典、報章雜誌,還有地形、地質、氣象、生物學等專書,使原本就不大的房間,看來更擠。
由於小時候家境不好,只供得起一人念書,他在北平師範學校沒念完,便休學去教書,把念書機會讓給了弟弟。沒有繼續上學,不妨礙他求知,邢老不僅國學基礎深厚、對詩詞頗有研究,也寫得一手好文章。

前人「開路」,後人乘涼。如今登山者不再畏懼看似神秘未知的群峰,圖為界於花蓮、南投縣的能高稜脈。(李希聖攝)(李希聖攝)
草木蟲石皆有情
與山結緣後,他常把山上所見記下,從書上去解決疑難雜症。久而久之,山上的草木蟲石、山勢地形他都暸若指掌;上山也不再急行,更進一步蒐集有關資料,做生態調查。登山同好也幫他蒐集石頭、植物,帶回供他研究。
他並將研究、觀察心得發而為文,供其他登山者參考。國內第一本大型旅遊雜誌「野外」,創刊第一篇文章,就是邢老寫的登山氣候常識。
在「登山遙語」一書中,他提出科學根據,勸人登山不宜夜行,因為久居都市者,眼睛已適應夜晚要有燈光,桿狀細胞退化,暗夜行路的辨物能力遠遜於山居人。
他還指出,大部份鳥類的視神經也是錐狀細胞發達,桿狀細胞不發達,所以必須早早歸巢;鴟梟等夜間活動的鳥,則正好相反。
此外,山中景物也可幫助迷路者辨認方向。例如北半球日照時間是南多北少,在高緯度地區,山中物事的北面幾乎長年不見陽光,所以樹木表皮多粗糙,甚或長著青苔;南側相反,樹葉也較茂盛。
「有些爬過大山的人,還會迷路、出不了山,就是因為爬山時『迷迷糊糊』」,邢老指出:「爬山不是趕路,也不是只跟著別人走,山川草木、蟲魚花鳥皆有情,行走、俯仰之間,都應留心,否則等於入寶山空手而回。如此,走完百岳又如何?」

(右)廿餘年往事已遠;邢老在登山者心目中,仍是最高峰。(簡永彬)
繪圖傳薪
除了為文,邢老更從事一項有系統的經驗傳遞工作——繪製稜脈圖。
對爬山者,地圖有如手腳般重要。早期走沒人問津的山,靠的是聯勤總部的一套台灣地形圖。地形圖雖有大致的稜脈走向,但無法關照到眾多小山頭、斷崖及支脈。
走過許多山頭後,邢老開始畫稜脈圖,希望補地形圖的不足。
這是件極大又瑣碎的工程:在密如蜘蛛網的地形圖上,描摹走過的山脈水系,一丘一陵、一溪一壑不得遺漏、錯誤,再加上地名、標高、特殊地形地物、大道小徑的詳細標記說明。邢老以其豐富的地圖判讀知識及親身經驗,花掉不少晨昏,完成廿幾張台灣所有山脈的稜脈圖。
在當時,這套稜脈圖,對登山者,有如救命之寶,因此,索取者很多。
不少知名的登山後進,如李希聖、陳世空、林亮夫等,和邢老都是由「地圖之交」開始。
林亮夫開始登山時,不過廿歲,曾寫信向多位登山老前輩請益,卻從未得到回音。只有寫給邢老,邢老自掏腰包,將所有地圖影印一份寄給他。「差點被潑熄的對山的渴望,一下子又被帶到最高點」,林亮夫說。

登山者的典範
邢老的地圖就帶領著這些年輕人,踏著他的足跡,慢慢走出台灣的登山風氣。
其實也不限地圖,只要以山的名義找邢老,通常都是「豐收」。
八年前,輔大登山社辦山展,年輕的小毛頭找到他,借一些別人沒有的幻燈片,邢老大手筆的借出一百張,不必寫單據、也不限期歸還。
知道台中的陳世空與他一樣愛舞文弄墨,他就把八大本全唐書一併寄去。
「沒有邢老,我會認為自己第一!」曾在五年內爬完百岳,一向十足自信的林亮夫,卻對邢老服服貼貼:「邢老讓人尊敬的,不只是他在登山上的成績。他薪火相傳、淡泊名利的胸懷,為我們建立了一個登山家的典範。」
六十五歲以後,邢老不再上大山。因為,這一年警備總部規定,超過四十五歲者不得領有嚮導證。上三千公尺大山至少要一人有嚮導資格,常獨行也不愛與一大群人嘻嘻哈哈上山的邢老,幾乎自此不再上大山。
大山之路不通,邢老也不強求,他偶而探勘郊山,也為山做「考據」,釐清登山界對某些山名和山頭的訛傳。他可翻遍前清輿籍地圖、地方誌,樂於「紙上登山」而不疲。
四年前,邢老中風、病倒在公保大樓門口,沒有親人在身邊,登山界許多人自動輪班照料他。並幫他申請進入市立關渡浩然敬老所。
山到絕頂我為峰
在窗明幾淨、擺設簡單的敬老所內,邢老的小書桌上擺了三大本辭海,床上堆著由家裏帶來的佩文韻府和不少雜誌。勤於看書和寫作,也為他帶來眼疾,如今左眼已看不清楚。不喜歡看電視、聽收音機的邢老,在大聲聊天、抽煙的老人群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有人將邢天正比為有「帝王山」之稱的南湖大山,因為他不為塵念牽絆、孤傲而寬厚,又似乎高不可及。
當別人提到他往日的光榮,邢老總以「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做回答;孤鷹山中自由盤旋的往事已遠,但邢老在登山者心目中,永遠是最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