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國十項好手古金水每次都向人說:「在這個世界上,最瞭解我的人,除了我自己,就是盧姐。」
事實上,「盧姐」不但是古金水的知己,也是我國許多體壇名將的精神支柱;沒有她的關懷,就沒有他們的成就。但體壇也有人認為,她是一個專門澆冷水的人。
十一月的南部天,依然熱意襲人。
驅車抵達高雄,寬大、筆直的中華路,順著兩旁並列的油加利、大王椰樹延展開來。
沿著中華路從南門古蹟處拐進,高樓變矮了,道路變窄了,漆得油亮的矮厝平房,在亮眼的陽光下不斷出現;每隔幾步路,就有綠牆掩蓋的軍區;街頭巷弄的曲徑內,「山東牛肉」、「川味抄手」、「江浙口味」的歪斜市招,從中伸出頭來。
這是左營——全國最大的海軍基地;全省最重要的海軍官兵、海軍陸戰隊訓練所在地;也是台灣地區最大的軍港。
但左營著名的還不止這些。
關心體育的人都知道,左營軍區內,有個可比擬韓國「泰陵村」的運動訓練中心,專為儲備奧運選手興建,是全國規模最大的運動訓練中心。
中心的正門口與營區相連,沒有耀目的標示牌,一塊掌心大的鐵牌嵌在鐵柵門內,上頭寫著:「一九八八年奧運儲訓中心」。
在這塊小牌子走進走出的選手,個個是報紙體育版上領盡風騷的人物。很多擁有全國紀錄或有潛力破全國紀錄的健將,常年四季在這兒「遊走」。但兩年前卻有這麼一個女子,短髮齊耳,經年是襯衫、牛仔褲、球鞋打扮,騎著本田八十CC的摩托車,出入其間。
她就是「盧姐」。

又創紀錄了。這是古金水在彰化區運,締造新猷的剎那。他以五米一○打破了他自己保持的全國撐竿跳紀錄。(林明源攝)(林明源攝)
盧姐、學海、驢
住過左營運動訓練中心的人都知道她;運動員叫她「盧姐」;和她共事過的行政人員叫她臭脾氣的「驢」,也有些人知道她就是筆鋒銳利的專欄記者「學海」;但實際上,她以前的正式身分是左營運動心理輔導組幹事。
盧姐本名盧憲潔,今年卅七歲,十五年前畢業於師範大學社會教育系新聞組,到左訓中心是因為「喜歡運動,而又想做一點事情」,她從師大畢業後,被分發到中華日報南部版工作,當了兩年記者便轉到左營國光中學教書。
國光待了一年半,因為懷了孩子,便「解職」回家當起家庭主婦,一直到民國七十一年七月,一個偶然的機緣讓她進了體育界。
「那時左營訓練中心已經成立六年多,第一任主任齊劍洪已卸職,第二任葉憲清剛接手,我看到新聞,覺得這是個大好機會,便把自己的履歷、自傳、附上求職信寄到左營,大概是因為我過去的經歷,使葉主任相當信任吧,第二天,葉主任便約談我,且希望我快來上班。」

空手道好手姚麗、名教練蘇尚志,你可注意到靜坐一旁的盧姐?
那一個高瘦的身影
經歷了記者、老師、家庭主婦等職務,盧姐的心比旁人來得敏銳又善感;一到左訓中心,便橫衝直撞地什麼事都想做,小自運動員的個性、家庭背景、教育程度、怪癖嗜好,大到選手們的血型、心肺功能、運動傷害等,她都管上了。
她給「左營人」最鮮明的印象是:永遠是一個高瘦的身影,穿梭在訓練中心的大樓與體育館間;有時坐在田徑場或游泳池看台的一角,有時則靜靜地站在重量訓練室裡,看選手做練習。
運動季節裡,她「跑出」左營,往來於各個場地,為選手加油;賺來的薪水不是交給台汽公司,就是留給國內航線的航空公司。不同的運動項目、不同的場地內的盧姐,永遠只有一個表情——靜坐一旁,會心微笑。
這是攝影記者掃瞄不到的鏡頭。

運動員的生涯——有歡笑、有悲哀。(下圖為林明源攝)(下圖為林明源攝)
我們的運動員沒有問題
盧姐曝光的機會不多,僅有的一次是在前年九月,赴日訓練的十項好手古金水因傷返國之後。
古金水是繼楊傳廣以後,最有潛力的十項好手之一,田徑界也一直認為他是我國在一九八四年奧運,有能力爭取獎牌的少數選手之一。派他出國,一方面也是希望當年楊傳廣赴美受訓,爾後取得奧運獎牌的歷史,能再重演。
赴日不到四個月,古金水回來了,各界人士揣測紛紛。
古金水返國以前,出國進修、受訓的選手,曾出現過成績退步、退訓、或藉此轉行等問題;古金水一回來,輿論豈能放過,於是「出國訓練成效不彰」、「古金水是不是託傷返國」、「他們在國外幹什麼」,成為報紙上的熱門話題。
盧姐當時已在左營服務,很多人知道她與古金水相熟,就跑來找她。
「我們的運動員出了什麼問題?」一名電視記者問盧姐。
「他們沒有問題」,盧姐回答:「該負責的是刻意渲染的新聞媒體。」

空手道好手姚麗、名教練蘇尚志,你可注意到靜坐一旁的盧姐?(張良綱)
誰說出真話
民國七十一年十月,台灣區運動會在台南登場,這一年,古金水以七千五百零五分拿到他運動生涯堳颩垠n的一個十項金牌(古金水的積分,超過另一個十項名將李福恩,是十年來僅次於楊傳廣的最高分數),又破了亞運紀錄,而跳高選手劉金槍、劉燕秋,鐵餅選手林宗正也都破了全國紀錄。田徑場上的佳績,與「大頭市長」蘇南成「千人美展」、「聞香下馬」、「民族攤販城」等新聞相互輝映,各路記者在雀躍之餘,也在報紙上暗暗較勁。
盧姐在許多讀者爭看體育新聞的區運期間,不寫比賽紀錄、不寫花邊新聞,卻以學海為筆名發表了一篇有關「生理與運動成績」的專題報導。
以科學的方法來發掘、訓練選手不但是世界的潮流,也是提高運動成績的有效途徑之一。國內從事各項運動科學的研究甚多,但理論與實際訓練仍未能充分配合。盧憲潔在運動熱季裡,藉新聞傳播的力量,普遍傳達這個觀念,希望「藉著提高讀者品質,來提高大眾對運動的真正認識」。
當時運動訓練中心的秘書衛沛文,負責運動科學研究的工作,盧憲潔說服這位麻省州立大學運動心理碩士協助,開始為讀者介紹相關的專業知識。
回想起來,盧姐這些報導之所以震撼,倒不是因為搶了獨家或引介新知,「實在是因為她說了真話。」一名記者事後談起。
劉金槍跳不高了?
當許多人為跳高選手劉金槍可能打破亞洲紀錄而雀躍時,盧憲潔卻認為,以他一米七五的身高來看,「要想追上世界紀錄,是很艱難的事。」同樣的,四百公尺選手蔡丁財,從六十六到六十八年就開始在中距離比賽中露鋒芒,後來又在國際田徑邀請賽破一千六接力的全國紀錄,但盧姐依然十分冷靜地指出:「以他一六五公分的身高,有這樣的成績,已經難能可貴。」
「國內的女子跳高好手,身高多在一米六五上下,難怪成績會在一米七以下游動。」「男子百十高欄好手吳清錦、四百中欄林正智、短距離好手簡鴻玟,都是『半路出家』、『大器晚成』的選手,這與他們的生理條件相關。」
在選手迭創新猷、輿論大力吹捧選手的時候,盧姐的報導像一支支冷箭,雖然扎人,卻射中了靶心。
但盧姐並非光會放冷箭,當她脫下記者外衣,換上輔導員角色時,比誰都來得可親。
感冒了,找心理醫生?
根據學理,在實力相當的競賽場上,兩名運動員的差別,只有百分之廿是生理的;其他百分之八十,則取決於心理。將心理訓練帶進運動訓練,是從蘇聯及東德開始,八十年代才在美國流行。
國內的心理輔導比先進國家晚了許多年,左營訓練中心是首當其衝的「實驗區」。
「民國七十年,紐約哥倫比亞大學運動心理學博士沈珠妮返國講習,受體協之聘進駐左營,她算是國內第一個名副其實的心理輔導員。」盧憲潔說。
對比較保守的中國人來說,心理輔導的確是件新鮮又時髦的玩意。提起它,很多人的反應都是「噢!有毛病才要找人輔導吧!」甚至有些人還覺得它是心理測驗或性向測驗。但是不是一定「有問題」才輔導呢?根據心理學的解釋,一般人只要焦慮或恐懼超過一個限度,就得接受輔導了。
國內流傳一個笑話:外國人感冒不去看醫生,反而去找心理醫生。表面上這麼做沒什麼道理,但是理論上來說,如果心理狀況正常,生理的防禦機能應該能使各個器官若銅牆鐵壁,使病毒攻之不入,換言之,心理與生理,確實密不可分。
古金水的煩惱
對一般人來說,鬧鬧情緒,也許是平淡生活的調味品,但在瞬息萬變的競賽中,尤其是在十分之一秒之內定江山的個人競技項目(如田徑、游泳等),心理狀況的穩定就很重要了。
「在一切運動技巧都已齊備時,如何幫運動員穩定心理,幫他做到教練或者自己的目標,就是我們要做的。」盧姐說。
輔導員的第一要務是,當運動員情緒上有困難的時候,盡力幫忙。這些困難可能包括:和教練爭執、心理不甚痛快;對教練安排的訓練計畫不甚滿意;家裏的經濟情況有了危機;升學、就業之路被斬斷了……。「我們不一定能幫他解決,但至少能幫他分析、想清楚」,盧姐說。
古金水就是一個例子。
古金水以前是個木訥、沈默的運動員,最初在左營練習時,唯一的希望是「不要被淘汰」,當他快退役的時候,家裏的經濟狀況很差,簡直沒有辦法再讓他練習,「除了少吃家裏一碗飯外,什麼忙也幫不上」,古金水在日記上這樣寫著,不安的情緒嚴重影響他的表現。
他找到了盧姐。
「能不能給我一個工作?」古金水要求,「我不知道當完兵以後能夠做什麼?」
「你覺得你可以做什麼?」盧姐問。
「我有力氣,不怕吃苦,可以做勞力的工作。」
「你要多少待遇?」
「能養活自己,六、七千塊夠了」。
盧姐弄清他的動機,立刻答應他。「你好好練習,我負責幫你找到工作。」盧姐向他保證。
盧姐並沒能幫上忙,因為古金水的成績愈來愈好,破紀錄的獎金不斷,很快地養活了他自己。
搭起一座橋
很多時候幫助不是直接的,「我們只是一座橋樑」,盧姐說。
例如:古金水赴日時,國內寄去的獎學金不夠應付開支。盧姐發動了一個「古金水後援會」,讓一些熱心人士——包括煉油廠國光中學的老師、郵局工作的職員、棒球選手莊勝雄、自由車教練李開志等捐錢,決定每月湊足了五千元給他寄去。
有些運動員牙齒不好,又沒錢看牙,盧姐便幫他們找到技術既好、又熱心的醫師幫他們醫治牙齒;需要補習的,幫他們找老師;沒有經濟來源的,給他們安排工讀機會;設置簡易圖書室,讓他們有求知機會,……諸如此類,都是盧姐的工作。
運動員的生活多數單調,也不大有知心的朋友,盧姐鼓勵選手們多與別人討論,「不管是同項或他項,說出自己心得,就是強迫自己歸納一次。」在她的影響下,古金水、棒球名將莊勝雄和空手道高手姚麗,都成莫逆之交。
除了這些瑣事之外,盧姐也幫助選手作心理訓練。最常做的是「精神練習法」。
頭腦體操慢動作
「精神練習法」,是讓選手在賽前預習比賽的每一個細節——不是實際的練,而是用頭腦練。
盧姐說:「這就有如頭腦體操,運動員回想他們在最好狀況下的比賽過程,等正式上場,就可像放慢動作片一樣,把它播送出來。」
回想的過程,多從大部位開始,例如棒球投手可以回想他投球生涯中成績最好的那場球。從陽光、風向、草地、球場開始,到投手板、捕手的手勢、教練的暗號,再來是手套、腳步、球的角度、腰扭曲的感覺,球衣的皺褶……,一直到把球投出。
「從很含糊的感覺,到『身歷其境』、到要什麼有什麼,這才完成訓練」,盧姐說。
這種情緒甚至可以練到「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地步。古金水描述:「那是一種渾然忘我的過程,我聽不到掌聲、看不到周遭的人群,我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在跳,那幅圖畫漸漸成形。」
但精神練習也不是萬靈丹,「沒有養成習慣,一切都白搭」,盧姐說:「若沒有運動技巧或足以配合的體力,也不能達到所想達到的效果。」
等垮了,怎麼辦?
除精神練習外,還有「自我催眠」的方法,對選手也極有幫助。
「運動員最怕『等』,等比賽或等上場」,盧姐說,如果是拔尖的選手那就更倒楣了,「光是等,就會把情緒等垮了。」
在緊張、沈悶的賽前,輔導員有時會讓選手集中心力去「注意」或「想像」一件美好、愉快的事,和「睡前數羊」的效果一樣,選手可以想像家裏的床、時鐘的聲音、心跳的節奏,或是血液流動的感覺,當枯躁與單調變成一種韻律後,身體便會得到放鬆。
「比起其他行業,運動員的生命較短,要流的汗與淚卻比別人多」,盧姐指出,「當運動員下決心要練的時候,也是最痛苦的時候」,她說:「十幾歲的年紀,同學或同伴們多在讀書或準備升學,只有他選擇當運動員,這種認同上的苦悶,一般人很難體會的。」
「我到底為什麼運動?」「我想達到什麼目標?」「我要有多少準備?」「現在已完成多少?」「還沒做的是什麼?」……一連串問題下來,盧姐經常發現,運動員能肯定答覆的不多。
為自己而練
「練得這麼苦」,盧憲潔常回想起第一次看到選手跑斜坡,累得趴下來哀叫的模樣,心裡卻只覺得是為別人——教練、學校、父母而練,多麼不值得!
因此她告訴選手,一定要找出練習的動機,經常用「古金水條件並不好,但練習動機最強」來鼓勵未成名的選手。
「有了為自己而練的想法,知道當運動員是自己選擇的,就比較不會對大環境堮e易受到的困頓,像升學、就業、服役等有太多的抱怨」,盧姐說。
左營六百多個日子,盧姐教會了選手選擇,她自己也在家庭為重下選擇了離去。
地下輔導員
盧姐走後,訓練中心的人事也有很大的變動,葉憲清主任赴日、衛沛文離去、她最鍾愛的古金水也讀書去了,至於她的位子則由一位剛由體專畢業的新手接替。在國內體育界剛起頭的「心理輔導員制度」,也走回光說不練的老路。
「心理輔導員不是顧問,是要實際幫選手的人,現在誰來幫助選手?」盧姐說。
不能「在其位」,當個「地下輔導員」總可以吧。離開左訓中心後,盧姐仍盡力地幫助選手。在她煉油廠旁邊的家裡,永遠有選手不辭千里地來看她;在她抽屜裡,也擺滿了浪跡天涯的運動員寫給她的信;三個和她最親密的選手——古金水、莊勝雄和姚麗,總不忘找機會相聚,或來信訴說運動心得……,這長久培養出來的情誼,畢竟不是一朝一夕能取代的。
只要參與,就有快樂
「我以前是一個連當運動選手都沒有資格的人」,盧姐笑著說:「但因為很多師長的幫助,讓我跟著運動隊伍練習,也因此學到了很多積極樂觀的態度。所以無論如何只要能參與體育,我就能得到永恆的快樂。」
盧姐唯一的遺憾是: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抱著很輕鬆的心情來看比賽了。「每想起他們的辛苦,我就不能輕鬆。」
這就是盧憲潔,運動員心目中永遠的「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