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灣傳統書、畫、篆刻的發展,因地理環境,三、四百年前隨漢移民引進,發展過程與中國福建關係密切。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來自滬瀆(吳淞江下游)的海上風,及日治時期的日本寫生觀念也開始萌芽。一九四九年前後,國民政府帶來新一批遷台移民,將中原的書畫篆刻風,具體傳入台灣,藉由教育體系傳承,終而開花結果。
早期成名於大陸的名家如溥心畬、黃君璧、張大千等,固然在台灣及海外繼續發展,當時晚一輩書畫家,也因遷居台灣而發展出有別於中原的新風格。其中,前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江兆申,開創一股清新的新典型文人畫風,已贏得中國近現代藝術史上的崇高地位。在他的入室弟子中,周澄集詩、書、畫、印多項才華於一身,若以一九六○年代出道的一輩來說,成績斐然,可謂江兆申嫡傳弟子。
從東亞最高峰、峻巖拔地的《玉山春曉》,到美國大峽谷烈日蠻煙的《峽谷尋幽》,在周澄心中相互崢嶸;從瀰漫對故鄉宜蘭甜美回憶的《竹林翠曉》,到遙想古人詩詞意境的《雲溪真館》,墨跡止處,溫婉柔情盡藏筆峰。悠遊於傳統與現代之間,周澄胸中自有丘壑,藉筆墨揮灑出無限江山。
周澄,一九四一年生於宜蘭羅東,正值日治時代美軍轟炸台灣時期,為了躲警報,全家搬到宜蘭二城,當時所住的土角厝,土磚牆面隨著他成長的高度,一一被塗鴉,「三、四歲的小周澄只要手上有筆,就畫個不停,」姑姑們這麼說。

周澄五歲時便從書法入手,承繼中國文人畫傳統而另創新局。圖為其行書作品。
「誠實」入手
經營文具店的父親雅好書法,周澄五歲時,父親開始教他書法,不同於一般習字入門先學「永」字筆法,父親要求孩子們寫的是「誠實」二字,相當難寫,三兄弟花很多時間練習。腦筋靈巧的周澄,發現兩個字型一扁一長的特色,便刻意將「誠」字拉平,「實」字寫長,以營造布局趣味,父親看後相當讚賞,特別買皮鞋給他作為獎勵,引發了周澄對書法的興趣。而父親所教的「誠實」二字,是家訓,也是他終生奉行的圭臬。
戰後,父親改行從事石礦開採,經常要到南澳、東澳等地探礦,有時也會帶孩子同行,尋徑登高、揮汗喘息之餘,父親總是神奇地從揹袋裡掏出橘子讓他們止渴,小小年紀的周澄,對山水的印象伴隨橘子半酸帶甜的汁液,甜蜜地長記心頭。
國小三年級時,有一回周澄在放學途中,撿回一支彎曲的樹枝,褪去樹葉後,形狀像蛇,周澄隨手拿起小刀刮去部分樹皮,刻成環節狀,看起來就像條雨傘節,刻好後隨手擱在床底下,不意母親進房喚他吃飯時,誤將樹枝看成真蛇,嚇得失聲大叫。
「也許從那時候起,就可以從樹枝、石頭的形狀想像相似的東西,」周澄回憶,但影響他日後藝術創作最深的,還是故鄉的山光水色。

周澄近年來多次赴大陸旅遊寫生,更七登黃山,畫下不少知名景點,圖中從黃山玉屏樓遠眺山光景致,置身其間宛如《天上人間》。
鄉野童趣
十歲時,周澄一家在幾經遷徙後定居礁溪,由於家境並不寬裕,國中三年級時,就需與兄弟輪流上山砍柴、挑水。當時學校教室不足,學生隔周上、下午輪流上課,若輪到下午班,天一亮周澄就和左鄰右舍結伴,步行一個多小時山路到五峰旗瀑布後面附近撿木材,若遇有山嵐、雲霧,整座山像罩了層薄紗,優雅靈透;有時和同伴向著瀑布或對著大海彼岸的龜山島大聲嘶喊,頑皮童音響徹雲霄。由於抱著踏青郊遊的心情,所以對上山撿柴火並不以為苦,反而被山中千變萬化的雲霧、鮮翠欲滴的竹林所吸引,時常流連忘返。
由於家裡也種田,所有的農事──插秧、挲草、割稻等,都難不倒周澄,種種生活上的磨練,讓他對大自然的動植物深感好奇,甚至燃燒樹木或稻草的味道,都能牽引他的想像與回憶。活潑好動的他,就讀頭城國中、高中時,都被選入籃球、排球校隊,若看著他矯健地運球射籃,實在很難想像他磨墨練字、搖頭晃腦背誦《千家詩》的模樣。

旅遊時素愛寫生,周澄自譬為「搜盡奇峰打草稿」,造就了他巨幅山水的瑰麗多姿與磅礡氣魄。圖為瀰漫對故鄉宜蘭甜美回憶的畫作《竹林翠曉》。
八六書畫會
國二那年,父親安排他加入頭城「八六書畫會」,這是由父親的好友、也是宜蘭縣長盧讚祥所發起的一個組織。早從日治時期,盧讚祥就從大陸福建聘請一批學者來台任職,這些學者利用晚間教導民眾書畫、武術、平劇,而父親便要求周澄放學後到書畫會裡,跟隨康灩泉先生以閩南語學讀《千家詩》、漢詩並學習書法。
當時一位國中同學的父親開設印舖,周澄常去同學家,看著看著也拿起刀來開始刻印。高二時,父親進口一批滑石,由於滑石質地軟、易於雕刻,父親便鼓勵他認真學習篆刻。
在父執輩的教導下,年少時的周澄已嶄露藝術才華;其後求學過程中,引領他進入藝術殿堂的兩位老師,又各自代表兩個重要階段的開始,一是國中時期的美術老師楊乾鍾、一是高中時期的國文老師江兆申。楊乾鍾當時教水彩,非常欣賞周澄,知道周澄想報考師大美術系,由於鄉下學校資源不足,沒有石膏像可以練習素描,楊乾鍾還想盡辦法借來。

美國大峽谷,紅、黃、棕、綠各色岩石層層相疊,垂直高度每相差一個跨步,就足以讓時間之河倒流五十萬年,帶給周澄相當大的震撼與感動。
侍師「靈漚館」
江兆申是周澄高一時的國文老師,不僅才氣縱橫、詩文書畫金石兼擅,教學更是認真,常常從「國語日報」所刊的「古今文選」中選取文章,然後自刻鋼版油印作為學生的補充教材。當時擔任班長的周澄,經常要將作業簿送到江老師家,在他的印象中,江兆申回到家就開始磨墨練字,他經常留下來看老師練字,江兆申還會送自己的山水小畫給周澄作為獎勵,周澄就以老師所送的畫作為畫稿臨畫,開始初步接觸山水畫。
一九六一年,周澄考上師大美術系北上求學,拜訪已轉任台北成功中學的江兆申,江兆申知道周澄尚未覓得宿舍,便要周澄跟他同住,就這樣,周澄在江兆申的「靈漚館」裡住了一年。江兆申作畫寫字時,周澄就在一旁磨墨觀習,領會筆墨精神外,並習詩對句,兼學篆刻。
周澄表示,江兆申教會他善於控制時間,亦即有效利用時間才能做最大的工作量,「江老師每一分鐘都在用功,上完課,吃過飯,抽支煙,馬上坐下來寫字畫畫,分秒必爭,非常有效率。」江兆申的自學精神對他影響甚深,江兆申會開書單要他研讀,包括《左傳》、《楚辭》、《史記》、《資治通鑑》等,偶爾還會抽考一下。自學精神讓周澄領略到,如果自己有定見,就不易受外來思潮影響,在當時周澄已隱然確定日後從事山水畫創作的方向。

文人用印極其講究,方寸之間,彰顯著一個人的修為、意趣甚至運勢。身為台灣印社社長的周澄,「鐵筆金石」的功力深厚。
蓴波映澄
當時為了領略、熟讀江兆申所開的書單,周澄在師大美術系課餘還到中文系夜間部旁聽,如今回想起來,文史藝術的涵養本是一體,當時所讀的書如今都能與書畫結合,尤其共通點在於架構。
「例如畫大幅畫作,就像撰寫一部大書,要先提綱挈領後才作細部修飾;描繪定點小畫,就像短篇文章或詩句,凸顯主題即可。」因博覽群書,扎下深厚國學底子,周澄更易於掌握「文理即畫理」的妙處。
周澄字「蓴波」,是江兆申為他所取,背後蘊藏如父如師的深厚情誼。與江兆申同住時,有一回,江兆申出外會友,喝得微醺返家,叫門時,直呼「蓴波,開門!」周澄將他扶入屋內奉上熱茶後,才問「蓴波是誰?」,江兆申答說是剛剛在路上為他取的字。原來江兆申早期在大陸任職的地點就在杭州西湖畔,他非常喜愛秋季時西湖裡盛開的蓴菜花,就以「雙槳蓴波」的詞句,取「蓴波」二字來對應周澄的「澄」字。
除受教於江兆申外,當時師大美術系黃君璧所授的山水畫、林玉山的工筆花卉、王壯為的金石篆刻,都讓周澄受益匪淺,天份加上努力,師大在學期間,曾獲美術系展篆刻第一名、受聘日本書藝院鑑賞員、鯤島畫展山水畫第一名。
畢業後,周澄追隨在江兆申「靈漚館」門下,為保留創作時間,教職多以兼課為主,曾任教於實踐家專、國立藝專,現任師大兼任教授。
「母體」與「子體」
如何在傳承千年的文人山水畫界自成一格,是每位現代創作者必經的難關,周澄自我鞭策的方法是,先找到與自己本性相近的心儀名家作為模仿對象,即所謂的「母體」,像他相當喜愛「張遷碑」方整、穩重的隸書,便下工夫臨摹,務求得其神髓。
幾年下來掌握精神後,為免流於古板、拘謹,周澄又開始找性情趣味完全不同的名家,例如同屬漢隸,但在嚴謹中卻帶有迭宕趣味的「乙瑛碑」、飄逸流動的「曹全碑」等,吸收這些「子體」的精萃和養分後,再回頭寫「張遷碑」,將得自於子體的心得灌溉於母體,融會貫通後,就會形成自己的時代風格,成為一種最自然,最順理成章的藝術創作。
現任故宮博物院書畫處處長王耀庭,對周澄的書體曾寫道:「歐陽詢字體的勁險刻厲外,周澄加入了一份腴潤的自我。這一如對張遷碑原本穩定的點線結體,他充分發揮出著筆的點刷抑揚頓挫,博厚之外,也更見靈動。『靈動』的特徵更見於行書,他的行書若以前賢來比擬,想到的是宋代黃庭堅筆端的空中蕩漾,但結字卻沒有長櫓大楫的特徵。」
眼界高遠遊天下
除了潛心臨摹古人作品外,誠如明朝書法家董其昌所說,詩人畫家必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作為擴充學養的助力,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周澄遊歷寫生前,都會蒐集、詳讀欲遊之地的資料,乃至前人的遊記、詩詞等,先神遊一番,到達景點時,即使是初遊,也能對當地風土民情、古蹟景致一一比對,避免流於走馬看花,作畫或賦詩時才更能深刻感人。
如登玉山主峰觀日出,沿途壯碩的台灣冷杉、三九五二公尺高的主峰,在雲海簇擁下帝王氣勢盡顯無遺,周澄寫下:「峻巖拔地欲摩空,山勢崢嶸雪玉峰,浩蕩春風湧曉日,登臨驚嘆鬼斧工。」
而面對美國大峽谷,垂直高度相差一•六公里的峽谷景觀,紅、黃、棕、綠各色岩石層層相疊,垂直高度每相差一個跨步的距離,就足以讓時間之河倒流五十萬年,周澄寫下內心的震撼與感動:「洪荒大塊歲浮沉,似刃急湍割切深,谷底悲鳴肝膽裂,岩層風化雨霜摧,長流滾滾如奔驥,過客匆匆本無心,烈日蠻煙空浩瀚,憑欄目醉自狂吟。」
周澄對美國大峽谷的感覺是狼煙四起、無涯無垠的荒涼感,但要將這種感覺融入雅緻的文人畫風中並不容易。於是他先從寫生入手,將「肉眼」所見真實描繪,產生類似油畫的感覺,然後再透過「心眼」,在想像空間中加入東方畫風,例如雲煙中的歸鳥、幽谷中的訪客等,適度將旅遊所見轉化為國畫,便完成氣勢磅礡又不失優雅文風的《峽谷尋幽》。
悟景以造境
周澄表示,面對真山真水,先用心體會,將眼前所感受到的特徵整理出來,時而遠觀,跳脫到一種宏觀的視野,再而身入其境,領略自然景色的幽明曲折。真正下筆時,套用宋朝人郭熙的觀點,可能是立足於「高遠」,俯瞰大地;也可能「平遠」的站立觀望;或是深透重山複水的層層疊疊。這種「悟景」的用心,深刻地把山川結構、岩石紋理、溪流之來、道路之去等自然造化,合理地安排入畫,但其中透出的意境,卻是畫家所獨具的。
故宮博物院書畫處處長王耀庭,對周澄的畫有獨到的賞析:「周澄筆下的『造境』,就如清人查士標所說,『丘壑求天地之所有,筆墨求天地之所無』。遊蹤所至,台灣本土、歐美名勝、中國各地,都能成為他的畫本。」
王耀庭進一步以周澄畫作《銅牆鐵壁》來說明,「畫岩石的皴法採用斧劈、馬牙之類堅挺的直線條,容易顯現石壁的質感;然而在韻味上,周澄透過樹林墨法及整幅對空氣渲染的柔化,不會有所謂的火氣出現。就整體來說,他筆下的山川樹石,輪廓交代毫不含糊,渲染層層疊疊,也是一絲不茍,專業敬業的文人修養,散發著雅健怡安的氣質。」
再說周澄治印,雖始於高二時父親進口的一批滑石,但在見了江兆申的刻印後,才開始正式學印。就讀師大時入篆刻大師王壯為的「玉照山房」鑽研,為摹刻《十鐘山房印舉》,常至手指痛麻、甚至無法執筷,但仍然長夜刻印而廢寢忘食。周澄的印,既有江兆申「切刀」的靈秀,又有王壯為「衝刀」的神韻。一九八三年周澄還召集同儕組成「印證小集」,全力推廣中國特有的金石篆刻藝術。
傳統書畫的兩岸風貌
周澄傾心於書畫創作,曾獲吳三連國畫類文藝創作獎、中山文藝篆刻類創作獎、歷史博物館藝術獎章等,一九九九年還獲頒英國聖約翰學院榮譽藝術博士學位,使他成為亞洲極少數獲頒歐洲榮譽博士的書畫家。
近年來,周澄也多次赴大陸旅遊寫生並受邀展出,二○○三年十月應邀在北京故宮博物院繪畫館展出書畫篆刻,成為第一位在北京故宮展出的台灣書畫家。據周澄觀察,在傳統書畫領域,國民政府遷台時,部分名家如張大千等也隨之來台授課,因此在教育有上相當好的延續性;加以台灣故宮博物院所珍藏的歷代名家書畫,讓後學者有豐富的參考臨摹資料,而且在戰後五十幾年的歲月中,台灣歷經西化衝擊後,已能從中去蕪存菁,找到適合自己的風格,不至於處處受制於西方風潮。
反觀大陸,文化大革命時期,傳統的書畫戲劇等藝術都被禁止,甚至遭到破壞焚毀,因此在教育養成上出現明顯斷層。近十幾年來改革開放,大陸文化界深受西方衝擊,對長期封閉的傳統書畫界來說,撞擊更是強烈,因此在書畫表現上也呈現兩極化:極古典與極前衛。
儘管台灣因教育的延續得以在傳統書畫上佔有優勢,但周澄也指出,目前大陸官方對傳統書畫的維護相當謹慎,各省都設有「畫院」,由國家出資培養一批藝術家,從事藝術創作與教學。相較之下,台灣官方對藝術創作者則顯得冷漠,對創作環境也不夠重視。
有處恰是無,無處恰是有
從尋找與自己心性相近的學習「母體」,到為破解呆板、迷思,轉而尋求性情完全相反的「子體」滋養,隨藝術的綜合、轉換,周澄坦言,自己的心性與人生觀也隨之改變,待人處世更為婉轉、圓融。
他表示,從事創作難免會遇到「畫障」,那就表示眼力超過筆力所能控制,這時候千萬別往裡頭鑽,轉個方向,就會找到更廣闊的視野。像他遇到瓶頸時,就會擱下畫筆,寫寫字或刻刻印,出門打球或爬山,都是轉換心情的好方法。浸淫於詩、書、畫、印之間,周澄在傳統與現代的藝術道途中來回穿梭,「我的生活像圓圈:畫畫、寫字、篆刻、看書、運動、旅行,週而復始的循環,構成了圓周,相互之間彼此影響。」
千山萬水走過,周澄融山水於一心,宛如董思翁所云:「千樹萬樹,無一筆是樹;千山萬山,無一筆是山;千筆萬筆,無一筆是筆,有處恰是無,無處恰是有。」持續每晚練字一兩個小時的他,從一撇一捺中參悟有無,融山川丘壑於筆鋒,揮灑屬於自己的山河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