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國際媒體對天安門坦克和台海飛彈無遠弗屆的傳播,恐怕很少人還願意相信:「中國」這兩個字,曾經在歐洲人的心目中,象徵一片和平寧馨、歡喜無憂的人間福地。
中國的樂園形象當年是怎麼建立起來的?又如何在時空中灰飛煙滅?讓我們試從散佈在歐洲皇宮豪宅的「中國廂房」裡,尋找失樂園。
漫遊歐洲皇宮豪宅,很少人會錯過這樣的經驗:走過一間又一間金碧輝煌的廂房,正當巨大閃亮的明鏡,將蠕動在每一個方寸角落間的捲葉漩渦,撥弄得教人暈眩的時候,你不經意地闖進了另一個世界──
花團錦簇的牆面上,那牡丹繡球、菊花湖石,分明似曾相識;紅漆門板上的簪花仕女,柳眉削肩,可不是個如假包換的古典美人?還有滿室琳琅滿目的青花瓷器、白瓷觀音,是誰愛瓷成痴?再細看,牆邊髹金五斗櫃面、六曲款彩屏風,甚至落地箱鐘、大鍵琴上,不也細細鉤上了山水花鳥、樓閣人物?飛過大半個地球遊歐洲,怎麼反而與久違了的古典中國不期而遇?
一個真正的仙境
「忽然間,我看見了一個真正的仙境,」剛過完三十四歲生日的瑞典皇后露易莎,在西曆一七五三年仲夏,寫信給身在普魯士的母親,詳細描述了國王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她寫道:「國王陛下為我訂造了一間世上最美麗的中國宮殿。衛士們穿著中國服裝做中國式的操演,陛下左右近臣則著中國武官朝服。我的長子打扮成中國王子,與身穿中國文官朝服的侍臣,站在入口處等候。他先為我獻詩,然後把宮殿鑰匙交給我……」
這把驚奇的鑰匙,才真正領她進入了「人間仙境」。經過一間又一間裝飾著瓷器、漆器、刺繡的廂房,「當每樣東西都被歎賞過了,國王陛下又指揮了一場中國芭蕾……」
究竟什麼是「中國芭蕾」?「中國王子」的裝束如何?世上最美麗的「中國宮殿」又是什麼樣子?
「答案其實很簡單,」英國牛津艾須墨林博物館東方部副館長英匹博士表示,雖然這座宮殿沒有流傳下來,但是就像當年其他的「中國」裝飾一樣,它們都是所謂的「中國情調」──當時歐洲人想像中的中國式樣。
換句話說,匠人們由當時風行的東方遊記或舶來品得來靈感,融合各種式樣,再加上自己的想像力,創造出歐洲人心目中,中國事物「該有的樣子」。因此,所謂的「中國」,只是歐洲人自己勾畫出的神祕幻象。
時髦的生日禮物
兩百五十年前瑞典皇后的描述,對二十世紀末的中國人,甚至歐洲人來說,恐怕都很難想像,也大有可能描繪出相去萬里的景象來。但對身在普魯士展讀家信的十八世紀歐洲貴婦而言,讓女兒驚喜萬分的生日禮物,固然還算時髦而適當,卻絕不新奇獨到或難以想像。
這時候,歐洲人購買中國絲綢超過千年,還有百年喝中國茶的歷史,德國人也已經懂得了生產真正的瓷器,裝飾漆器家具更是英國淑女必備的教養美德;一七五四年,有「中國」戚本代爾之稱的家具設計師,出版了他的《紳士與木匠指南》,尤其把中國窗櫺、雕欄的圖樣,送進了從椅背書櫥到眠床壁櫃,甚至教堂聖壇的每個角落。
如今聽來,「中國芭蕾」或許讓人聯想起《紅色娘子軍》之類的樣板戲,但一七五四年在巴黎上演的芭蕾舞劇《中國節慶》,顯然風靡了巴黎人,舞台布景設計還由大畫家布雪擔綱。
這一年,義大利詩人方纔將元曲《趙氏孤兒》改編成抒情歌劇上演;同年,啟蒙運動大將伏爾泰也在貼著中國壁紙的書房裡,伏案創作他的法國版本。即使再往前推溯半個世紀,歐洲人也不難同時在倫敦巴黎的舞台上,看到以中國為背景的劇碼演出。
中國龍船迎嘉賓
在十八世紀的歐洲,「中國」更是歐洲宮廷生活的範本。愛瓷成痴的薩克森國王奧古斯都,一度計劃要建一座從牆面到每間廂房,都滿佈瓷器的賞心殿;一七一六年,他出訪威尼斯,當地的接待儀式在一艘中國龍船上舉行;從至今尚存的版畫中,可以看到旌旗飄揚、傘蓋如雲的歡樂場面。根據當時的記錄,船上還坐滿了身穿中國服飾的歌者、舞師與音樂家!
而普魯士的菲特列大帝,則一面在他忘憂宮的花園裡親自設計了一座中國茶亭,一面與伏爾泰通信討論中國皇帝的治理哲學。耶穌會士入華超過兩世紀以來的譯著與書信介紹陳篇累牘,他在信中坦白說到,政務太忙,無暇思考。此外,包括法王路易十五、十六、奧地利王約瑟夫二世在內的歐洲國王,都曾經效法中國皇帝在春天示範扶犁播種的「籍田」儀式。
在這樣的文化環境之下,斯堪地那維亞半島上的瑞典國王,以一座中國宮殿做為愛妻的生日禮物,的確是再適當不過了。無獨有偶,同在十八世紀五十年代,中國的乾隆皇帝也在他的圓明園裡,建造了一個規模龐大的歐式宮殿。中國皇帝實現夢想的方法相當科學──由真正的歐洲人:耶穌會教士,設計建造了真材實料的「中國凡爾賽」。
比較起來,歐洲之於當時的中國人,雖然對於耶穌即為上帝的說法不甚服氣,但泰西到底是個長於曆算器械、成天嚷嚷著要多做買賣的踏實人境。為什麼中國之於歐洲人,在不辭海路艱險,愛用了幾百年的中國貨之後,根據許多西洋藝術史學者的說法,反而築成了似真是幻的「神祕」樂土?
東方一樂園?
在《聖經》創世紀裡,上帝在伊甸之東建了一座樂園;中世紀的宇宙觀,則相信地上的天堂,在世界的極東。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十四世紀馬可波羅的《東遊記》,生動描述了中國富庶繁華的樂土形象;十六世紀葡萄牙人更繞過好望角發展東方貿易,帶回精緻得不可思議的絲綢茶葉瓷器漆器。這時候,詩人忍不住要讚嘆它們是「天堂的產物,樂園的果實」了。
如果說馬可波羅捎來了東方樂園的傳說,葡萄牙人帶回了樂園的果實,那麼十七世紀中,隨荷蘭使節初訪中國的書記尼霍夫,足與前者媲美的功勞,是畫下了樂園的圖像。
他在一六五五年隨荷屬東印度公司使節團由廣州北上入京朝貢,要求擴大通商。沒想到天朝上國體恤夷民「道里險阻,勞費可憫」,慷慨傳旨荷使此後「八年入貢一次即可」。使節團白忙一場,但尼霍夫一路的日記與速寫,卻成為十七世紀最重要的中國資訊來源。
在日記中,他提及茶葉、瓷器,以及「閃亮如鏡」的漆器。他形容這種中國人叫做「漆」的器物,既美麗又堅實,即使沾上油漬也拂拭即去,無損色澤;而中國人的花鳥刺繡,更是無與倫比。他也不斷用「面對如許美景,我們驚訝得不知如何表達」來形容一路上的景致。北京皇城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爍如金」;南京報恩寺「由幾座漂亮的房舍組成,……中央有座瓷塔……塔高九層,所上的釉在黃色和紅色中透著綠色,……塔檐的簷角都掛著銅鈴,隨風飄動,鈴聲不斷……」
(右)這座建於一七六○年代的瑞典中國宮殿,或可讓我們遙想露易莎皇后的生日禮物。(鄭元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