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跨世紀號」帆船將自菲律賓返航歸來。經過七百多個日子的長航,在大海留下兩萬多海浬(五萬零八百公里)的迆痕,跨世紀號在船長劉寧生的掌舵下,成功地繞行地球一週,成為國人駕駛帆船環遊世界的第一人。
究竟,是什麼機緣,讓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放下陸地上的一切,走進婆娑海洋裡,寫下一頁又一頁的海上探險故事?
劉寧生,一個在四十三歲以前從來沒有碰過帆船的外銷公司老闆,為何會變成一個大海探險家?說起生命的轉折,劉寧生說,那得從一段菲律賓的水芫花奇遇說起……
海角一樂園
一九八九年的舊曆年前,劉寧生再度來到菲律賓的貝勒小鎮。前一年他才來過這個小鎮衝浪,然而此時四十一歲的他,婚姻破裂,公司搖搖欲墜。此次前來是為自己的公司尋找一條出路,打算採集此地特有的水芫花,進口到台灣作為盆景用樹頭。
水芫花,紮根在浪頭打得到的海邊礁岩上。面對強勁帶鹹的海風,緊貼著地面,以極慢的速度長成奇異的體態,是一種受歡迎的盆景植物。為了尋找老怪的水芫花,劉寧生深入呂宋島東北角的無人地帶。
採集的日子裡,白天汗流如雨下,喝的是以岸邊挖到的半鹹半淡水,加上椰子水調成的「神仙水」,吃的是一包包油炸的玉米。夜裡,在濕熱的沙灘上鋪上墊子,就是一張安枕的大床。當他躺在乾淨的珊瑚沙上仰望無限天星時,他發現,心中響起的念頭,竟然是「家裡的床也不見得比現在更舒服。」經過這樣在菲律賓一年多的野人生活,劉寧生找到了自信,相信即使在大自然生氣變臉的時候,自己也絕對可以過得去。
海浪一般的血液脈動
水芫花奇遇,因為購買的接駁船隻沈沒,並未給劉寧生帶來事業上的出路,然而卻給他的心靈開展了另一條完全不同的新思路。「就在我現實中沒路可走的時候,一個隱藏心靈角落的畫面跳出來了,」劉寧生描述,那是他兒時看過的一部電影《叛艦喋血記》,一群水手躺在天堂一般的大溪地草屋中,什麼煩惱也沒有。
從小劉寧生就特別喜歡海,兒時,畫家父親劉其偉曾經作了一個玩具送他,那是一個畫有骷髏頭的藏寶箱。藏寶箱裡面裝的是無盡的想像空間,獨腳單眼的海盜頭子,璀璨奪目的金銀珠寶,蠱人心智的海上妖女一一出現,搬演起一幕幕海上探險的故事。初中時他跟著哥哥和好友一同到野柳潛水,共譜著日後一定要出海探險的浪漫夢想。出了社會,他還迷上了衝浪,經常利用週末到宜蘭大溪去騎乘大浪。
說來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想想四十多歲的自己,莫可奈何地守著不喜歡的外銷生意過了十多年,如今卻一無所有。但是從另一方面想,這樣的一無所有,卻也沒有家庭妻小,沒有事業的牽絆。若不趁著現在還有力氣,去實現自己的夢想,更待何時?於是,他決定實踐自己童年的大夢──駕艘帆船出海去。
張帆,出發了
四十三歲,帶著全部的積蓄,劉寧生飛到澳洲的帆船學校,開始半年帆船學習課程。
「這一輩子上課,從來沒有這麼專心用功過,」劉寧生笑著說。白天實務操作帆船,一組學生輪流操舵、司帆、控制帆索,在實際操作中,判斷風的角度,浪的高度,讓船帆吃到最適當的風力,悠揚地前行。課程由一日短航到夜間航行的長航訓練,終於完成了課業,做好一個船長的準備。對著開闊的大海,劉寧生心中雀躍地喊著:「我來了!」
帆船學校畢業,劉寧生奔赴美國買了他的第一艘帆船「福龍號」,「買了船,自然要把她開回來。」劉寧生便在洛杉磯的媒體和港邊廣布消息,尋求一位有經驗的水手。於是結識了與他志同道合的好友,八歲就開始駕駛帆船的德國人班賀德,同樣也經過失婚與生意失敗,將自己放逐在美國的班賀德決定與劉寧生一同橫越太平洋,把福龍號開回台灣。
夢想成真的第一趟航程,劉寧生與伙伴在八人份帳棚一般大的福龍號上,裝滿三十天的口糧,小小的船身塞滿泡麵、速食湯、還有特別乾燥過的山東大餅,由美國西岸出航,第一個靠岸的港口是夏威夷,路程足足有兩千多海浬,預計二十八天才能抵達。
剛開始,海上每一朵不同的浪花,急風吹著船索抽打著桅杆的交響曲,夜間刺骨的海風,都是那麼鮮明與深刻。然而,隨著出發日子的加長,體力慢慢衰減,真正的磨練才要開始。劉寧生在航海日記中寫道:「老是幻想著自己聽到狗叫與雞鳴。夜間值班幻想自己在睡覺,而睡覺時卻又夢著自己在值班。」其實,海上的生活,大多時候是枯燥寂寞的。
經過近把個月在海上的無盡搖晃,終於看到夏威夷。走進超市的水果攤,那些鮮紅翠綠的蔬果,看起來格外地豔麗,兩個滿臉鬍鬚的水手,就站在水果攤前,用力呼吸了好久。
這趟首航,在劉寧生的航海日記上,漂亮地寫下了中華民國帆船橫度太平洋的第一筆。而跟著劉寧生飄洋過海到台灣的班賀德,不僅留下來和劉寧生一同致力推廣台灣的帆船運動,同時也贏得美人歸,成為台灣女婿。
回到台灣,劉寧生與班賀德致力於帆船運動推廣,也結識了許多愛好海上活動的朋友。然而,儘管台灣的海域已經開放了十多年,海上帆船運動並不普遍,包括帆船執照申請的規定,停泊的港口都不符合現實需要。
現代麥哲倫
在種種的挫折下,環球航行藍圖反而逐漸浮現,一方面滿足內心的呼喊,另一方面也希望帶動國內的航海風氣。
跨世紀號的環航,船身只有十六公尺長,團隊就是四個人,都是一群充滿理想的平凡上班族,勇於在生命的某一階段,放下一切,探尋自我。
然而,環遊世界的夢想所費不貲,首先要面對的現實問題就是經費募集。「只要堅持,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劉寧生一再強調。熱愛帆船的朋友們,知道劉寧生的計畫後,一下子就募集了三百萬基金成立台北市帆船協會,還有友人的堤麥策略行銷公司願意幫忙招募贊助企業和宣傳工作。
對於劉寧生航海環遊世界的舉動,「其實父親並不贊同,」說起父親,劉寧生不免覺得虧欠。劉寧生表示,「至今,家計還是九十多歲的爸爸在扛,」然而,劉其偉卻不曾干涉過孩子的想法,最後還出資贊助,更畫了一幅跨世紀號的圖畫來鼓勵他。
有了經費,劉寧生與老搭檔班賀德立刻飛往夏威夷,購得一艘船齡十多歲的二手船。為了節省經費,兩人就在原船主的車庫裡窩居五個多月,親自動手將跨世紀號整理到最佳狀況。
接著是航行路線的規劃。劉寧生與班賀德選擇了最不冒險的順時針航線。「畢竟這是國人第一次的環行活動,亞洲地區也只有日本人嘗試過。因此我的目的在於完成,不在於冒險。事實上,現代船隻有科學儀器輔助,加上詳細的路線規劃,航海是一種對自己的內在探索,不是探險,」劉寧生表示。
「跨世紀」環航行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船長劉寧生攤開航海圖,一聲號令下,「跨世紀」號帆船自高雄啟航出發,一路行經南中國海、印度洋,接著由紅海穿越蘇伊士運河進入地中海,然後橫越大西洋,穿越巴拿馬運河,最後投入太平洋的懷抱,回到台灣。
雖然長航不免單調,劉寧生說起海上的日子依然充滿感情,「在海上,擁有的是全世界的時間;在海上,看過的星星要比在陸地上一輩子還多;在海上,當海水帶來浮游生物在甲板上,螢光淡淡,美極了。」
為了鼓勵更多人親近大海,跨世紀號的環航行程中,還開放了六個航段,每次提供二至三位體驗員,共渡一段船上生活。任職於三軍總醫院的體驗員吳琪齡便參加了西班牙大加納利群島到聖露西亞的一段航程,她猶記得那種漩渦一般的暈眩,接著是翻天覆地的嘔吐。「連睡覺都成了一種酷刑,」吳琪齡表示。
而每四小時一次的值班,酷日當頭、颳風下雨要瞭望,夜半寒風刺骨也要瞭望。除了刷牙有一杯淡水外,洗澡、洗衣都用海水。一日兩餐,只有晚餐有加熱的罐頭,其他時間都是泡麵或麵包。離開港口三天之後,蔬菜、水果都成奢求。四面望去,除了一望無際的大海,還是大海。但這畢竟是人生難得的經驗,吳琪齡覺得還是很值得。
海盜上了船
說起這次的環航,劉寧生經常覺得有如天助。原本最擔心的航段是直布羅陀海峽,因為整個地中海的潮水都往大西洋流去,水流快速,若再碰上逆風,即使啟動輔助引擎都很難衝過。所幸,老天爺十分幫忙,風平浪靜,順利過關。
在看過了埃及的金字塔,厄瓜多爾的大海龜之後。去年十月,眼看航程已經完成百分之九十,航員們心中莫不輕鬆了起來。然而,跨世紀號抵達巴布亞紐幾內亞的曼丹港當晚,北太平洋的天氣有點悶熱,於是他們打開艙門以利通風,沒想到卻引來海盜襲擊。
五、六名搶匪帶著刀槍,在深夜登上跨世紀號。一柄閃著寒光的刀鋒抵住劉寧生,其他的搶匪也都帶著刀槍要船員們交出財物,甚至對女性體驗船員起了色心。一片漆黑,微弱的星光下,在搶匪與船員的扭鬥中,引發了信號彈,使得艙舖起火,搶匪才驚慌離去。雖然跨世紀號的財物損失不多,但是團員的身上、心理卻留下許多傷痕,四位船員之一的傅國會的嘴唇上更因而留下了一道長達五、六公分的刀痕。
十年修得同船渡
中國人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對於有過長航經驗的人而言,船上的生活說是一座「水牢」毫不誇張。「在船上這樣小而密閉的空間裡,一點小的爭執都會極端放大,」劉寧生表示,兩年多在海上,難倒他的不是海上風浪,也不是海盜,而是船上的爭執。
四位船員,個性完全不同。船長劉寧生帶著藝術家的浪漫,為人客氣,個性悠閒。為劉寧生撰寫傳記《海洋之子劉寧生》的作家劉永毅描述,「船長很溫馴,就像一棵植物,或是一杯白開水,雖然不夠味,不刺激,但是很能解渴,也很能享受海上枯燥無奇的生活,」當然,這樣的個性,在下決定時,總是十分遲疑。
老搭檔班賀德做事一板一眼,講求效率。另外兩位也是對比,曾經是戰鬥機飛行員的曾世明個性活潑,愛開玩笑;而出生在澎湖漁村的傅國會,木訥寡言、任勞任怨。
無可避免地,在兩年多的同船共渡生活裡,幾度摩擦爭執。曾世明提前在西班牙離開團隊,班賀德也與劉寧生因為活動執行標準而幾度惡言相向,幾乎離開。劉寧生坦承自己的溝通能力的確需要加強改進。
回航,是為了下一次的出航
至於海上的樂趣,劉寧生最喜歡在值班之外的時間閱讀,其中他最喜愛的是《我的老人與海》這本書。這一本真人實事的小說,描寫的是一對美國的父子相偕駕著小帆船,二十多次穿越南美洲最尾端、接近南極的合恩角,那是考驗水手們最高難度的航程,鮮活的文字訴說著人們與大海的親近。
相反地,台灣近海常漂浮著一堆堆的垃圾。「人們與大海,因為恐懼而陌生,進而漠不關心,甚至視而不見,」劉寧生非常感嘆,他希望環航之行,能喚起大家對帆船的興趣,與海親近。
環航結束了,團隊也將散去。對年過五十的劉寧生而言,能在自己體力衰退之前,完成一生的夢想,可以說是「死而無憾」了。熱愛帆船的他表示,即使靠了岸,帆船還是他唯一的選擇,他希望探險的結束會是他事業新的開展。他相信,也一再地告訴別人,「連我這樣平凡的人,都已經環航回來了。只要堅持,夢想一定會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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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一連串的際遇,讓劉寧生在四十歲之後,毅然將自己放逐在自然天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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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劉寧生的第一艘愛船「福龍號」。一九九二年時,劉寧生與志同道合的班賀德駕著她橫越太平洋,由美國回到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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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群如你我一樣的平凡上班族,共同完成了中華民國帆船環遊世界的壯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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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海上日子久了不免乏味,但每一次靠岸,都充滿著不同的驚喜,如南美洲厄瓜多爾的大陸龜與南太平洋萬那度的椰子蟹,眼見方知萬物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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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鍾情於航海?或許脈搏裡原本就流著探險家的血液。圖為劉寧生與藝術家父親劉其偉在巴布亞新幾內亞田野調查的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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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一件紅衫的劉寧生,在父親寓所留影。長年在海上的他,在陸地上的窩,就夾在父親這兩座書架之間的尺寸之間。(卜華志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