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龍非彼龍？——恐龍熱戲說中國龍

「恐龍跟龍沒有關係，將兩者聯想在一起，應該是『龍』字的誤導」，重量級的大陸恐龍研究專家、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董枝明，近年隨著大陸恐龍展在世界各地巡展演講時，常會遇到觀眾提出這方面的問題，多年的科學訓練往往使他不假思索地做出以上的回答。

他分析，中文的「恐龍」一辭是由日本人從西洋文字Dinosauria（恐怖的蜥蜴）首先翻譯，中國再從日文借用來的，因此恐「龍」與「龍」純粹是文字上的巧合；再從時間上來看，恐龍是六千五百萬年前絕滅的「一大群已死的爬蟲類動物」，而中國的龍是六千年前才產生的文化圖騰，兩者相差六千萬年，因此此「龍」與彼「龍」根本是兩碼子事。

台灣的業餘恐龍研究者張武順說得更絕：「如果當初把Dinosauria翻譯成『恐蜥』，大概就不會有這種問題啦。」

科學研究者一下子推翻了兩者聯想的可能，但台中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研究員程延年及副研究員張譽騰，最近卻開始認真思索這個課題：恐龍與龍，除了字面上的巧合以外，有沒有實質上的連結呢？

一九○二年，一位俄國沙皇軍隊中的上校從黑龍江地區漁民手中收集到幾塊巨大的恐龍化石之後，便引起多位中外古生物學家對中國地層挖掘的興趣。繼黑龍江滿洲龍（Mandschurosaurus amurensis）的出土，山東、四川、蒙古、雲南、新疆的準噶爾盆地及塔里木盆地、察哈爾、寧夏……各省，都陸續發掘出大量恐龍化石。九十年來，除了福建及台灣以外，中國幅員上可說處處皆是「產地」。以號稱「恐龍之鄉」的四川省為例，單在自貢市伍家壩一地，就有上百隻恐龍的骨骸。

一九九三年，大陸更爆發了一件震驚世人的「恐龍事件」：河南省西峽縣大批縣民不知其然地將土裡挖出的「黑石蛋」當藥材賤價拋售，直到挖賣出數千枚之後，才由南京海關查獲，原來這些被稱為「石膽」的黑蛋竟是被全世界視為珍寶的恐龍蛋！北京中國科學院緊急前往考察，結果發現四十平方公里的西峽盆地中，埋藏的恐龍蛋可能高達數萬枚，與目前全世界總共發現的五百枚相較，規模之大令人咋舌，可稱之為「恐龍聚落」而不愧。

恐龍生存的地質學年代為中生代，而中國大陸有「發育」良好的中生代地層，因此恐龍化石的蘊藏量特別豐富。根據研究，到目前為止在大陸發掘出的恐龍品類豐富，已有百多種，占世界出土恐龍種數的六分之一。而這些化石橫跨的世代，則從恐龍初現地球的二億三千萬年前三疊紀晚期，到六千五百萬年前白堊紀恐龍大滅絕的前夕，為期約一億六千萬年地球霸主的活動生態，都可在中國大地上找到軌跡。

作為恐龍時代的重要舞台，當地球主宰者從當年的「巨型爬蟲類」，歷經物換星移、滄海桑田後，新生代的主宰者——人類誕生，並同樣在這塊古老大地繁衍生息，當年的恐龍遺跡已經被埋藏在地層底下。但是，一個不知起自哪個荒邈世紀的圖騰形象，卻自中國遠古代代流傳下來……

在龍文化已流傳了數千年的今天，雍容繁麗、神乎其技的形象幾乎已成為龍的「標準概念」。＜說文解字＞裡形容：「龍，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指出了龍幻化萬千的神通；而＜古今圖書集成＞中則說「龍是一角似鹿、頭似駝（或說似馬）、眼似鬼（或說似蝦）、身似蛇、腹似蟹、鱗似鯉、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的奇物，套句北京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員吳汝康的說法：「集合了所有海陸空最厲害的動物特徵。」

如此登天遁地、總集百獸之靈的崇高姿態，數千年來一直被用來輝映帝王天子凜不可侵的尊榮。但這種權貴獨享的專利並不是龍自始即具有的。事實上，商周時代的龍極為簡單樸拙，雖名列神話中的「四靈」（龍、鳳、龜、麟）之一，但在百獸中並不特別。直到後來漢高祖劉邦自稱身世是由母親劉媼「夢與龍交」之後，龍才變成皇家的圖騰，並因此身價飛漲百倍；後經歷朝歷代不斷添加神話與繁複絢爛的圖像，到宋朝才正式統一形制，成為權貴的極致表徵。

因此，兩千年來為「龍的傳人」所熟知的龍形象並非龍的「本來面目」，要追溯龍的起源，必須回到龍紋初現的殷商史前時代搜尋蛛絲馬跡。

內蒙的三星他拉村紅山文化遺址，於民國六十年出土了一件約六千年前的玉雕龍，一圈俐落圓弧的龍體，龍首上長鬃披向頸脊，整體造型頗有馬頭蛇身的味道。

而在歷史相隔約三千年後的河南省殷墟所掘出的甲骨文碎片上，則可清楚地看到一百二十種「龍」字的正體及變體寫法，「甲骨文字中，凡作為飛禽走獸爬蟲之類的獨體象形字，幾乎都是師法自然物所造的」，台北故宮博物院器物處處長張光遠指出，像虎、豹、鹿、象、牛、羊、犬、豬、雞、鳩、鷹、鳳、蛇、蠍、蜘蛛等等，都是「有其字必有其物」，反觀「龍」曾是一完整的獨體象形字來看，「應可相信先民造字之時，應該見過真龍的形狀。

而在商周廢墟出土的銅器花紋中，則可觀察到廿餘種動物造型，每一種都有實物相應，「甚至我們可以大膽的說鳳就是孔雀」，張光遠認為，龍應該也是一種真實的動物。

不只文化研究者抱持這種開放的觀點，台中自然科學博物館研究員程延年博士也相信，「中國的老祖宗師法自然，觀察鳥獸生態以造型，因此龍應該也是有所依據才對。」

也就是說，自中華文化的源始就有了龍，但問題的關鍵在於：到底老祖宗造龍字、塑龍形，依據的實物是什麼？

紅山文化的玉龍、甲骨文中的龍字，及河南省濮陽縣仰韶文化墓址中挖掘出來以蚌殼堆疊的金龍，甚至太湖地區發現的四千多年前的良渚玉器中，不約而同地都可見龍的雛形。儘管時差三千年，地隔數百哩，這些龍的頭型及有無長腳雖各異，但他們的體型卻異曲同工都呈長條狀。

「龍是先民蛇崇拜的晉級」，青銅器研究專家袁德星認為，史前時代，中國民族長時間居住在黃河的中上游，天天與蛇為鄰，受蛇的威脅程度遠超過其他猛獸，因此採取「懷柔」政策，乾脆拜蛇以求安撫，並在儀式中對偶像蛇添加想像與裝飾，而成為後來的圖騰龍。

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王道還也指出，從人類學的角度，詭秘陰毒的蛇是人類自遠祖便深懼的敵物，拜蛇儀式在世界各地的先民文化中都可發現，因此龍有可能是蛇崇拜的衍生。

除了蛇的呼聲最高外，又因龍彎曲的體幹，馬般的頭型，也有人認為其原形應是海馬。還有人根據牠的四足爪及巨頭張口之貌而說牠像鱷魚；而牠頭上的角及長長的身軀更有人指為長頸鹿的翻版……。歷史上長年以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而最有想像力的說法，則有「龍就是閃電」一說。

直到近一世紀，恐龍化石在中國大量出土，某些在大地土壤中排列尚稱規則的龐然長條脊椎化石，從高處俯看的確讓人不禁產生猛然驚覺的熟悉感：若說龍的原形是種能令先民觸目敬畏，除了據實形繪又有空間添加豐富聯想創造力的根據物，那麼這些巨形的恐龍骨骼，有沒有可能也是激發先民想像的原動力？

中國歷史上的確有發現恐龍化石的記載。在西晉時代常璩所撰寫的＜華陽國志＞中，就記載四川五城縣出龍骨，並描述了一則故事：「龍升其山，值天門閉，不達，墜死於此，後沒地中，故掘取得龍骨。」而五城即今日的四川省三台縣，此地的岩層正是中生代侏羅紀的紅色陸相地層。恐龍專家董枝明同意，以今天的地質古生物知識來判斷，文中的「龍骨」應該就是恐龍化石無疑。可見人們在沒有現代古生物學知識的背景下，也可以憑著一架大致完整的恐龍化石試圖還其原形，而與龍的意象附會串連。

＜華陽國志＞是中國最早的恐龍化石紀錄，而藥典史籍上也有很多「龍骨」的記載，雖經後人考證，這些骨頭多是大型哺乳類動物（如犀、象、鹿、牛、馬）的化石，但也不排除其中夾雜恐龍骨的可能性。

由於千萬年來的地質升降作用及河川沖積，恐龍的化石大部分零散殘缺，少部分大體完整，但可以想見的是，當先民無意中發現一具龐然骨架時，其心中驚駭的程度必不遜於科學昌明的今人，並會試圖以經驗所及的知識穿鑿附會，予以解釋。

位於長江三峽的浣縣，當枯水季節潮水低落時，岩壁上自古以來就清清楚楚地嵌著十六、七節巨大的脊椎骨骼，當地人不知其為何物，世世代代一貫稱之「霸王鞭」，認為那是西楚霸王項羽擲鞭斷江的遺跡。到了現代經學者考證，證實是一節蜥腳類（恐龍的一類）的尾椎。可見恐龍骨暴露在大地上的機率並不算太低，只是先民沒有文字記載流傳罷了。

玉器研究學者那志良認為，龍能在早期被先民奉做圖騰，一定有令人望之生畏的條件。他認為海馬太小，鱷魚也不夠看，唯有恐龍化石的氣魄可與倫比。而先民有沒有可能根據這些爬蟲類的化石去衍生發展為圖騰呢？董枝明只為難地笑說：「我是研究科學性恐龍的，人文的龍要問人文學者。」

恐龍與龍，一屬科學領域，一被界定為「人文」範疇，一向是兩門平行發展的學問，從來無人跨越門檻做嚴謹的研究，但台中自然科學博物館已計畫在民國八十四年的「大演化與大滅絕」、一場關於地球物種演進的展覽中，試圖從科學的角度，為中國圖騰龍尋溯起源與定位，顯示了這個課題的研究價值。

「但這個答案終究死無對證」，負責展覽籌備的古生物博士程延年對於研究結果的侷限性已有心理準備，把握並不大。

相隔六千萬年，中國人自太古時代便識得的「龍」，有沒有可能是「恐龍」精魂的重現呢？或許，這只是龍的附會又一樁；或許，是人類學上一個石破天驚的發現，而這一切則有待科學家慢慢去驗證了。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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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龍戲珠」是中國器物上流行的吉祥圖案，演變自民間「耍龍燈」的民俗活動，為慶豐年、討吉祥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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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時期，龍圖騰的使用相當嚴格，皇帝、貴族、民間的龍圖飾階級分明；這張「明孝宗坐像」中的龍有五爪，是皇帝專用的權威形制。（故宮博物院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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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圖騰深入民間，無所不在；在廟宇屋脊的尾端，常可見到水龍上揚的裝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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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代器物上都有龍的圖飾，這是台中自然科學博物館中陳列的仿宋代渾天儀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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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世紀歐洲掀起一股中國熱，英國的布萊頓別宮收藏了當時大批仿中國的藝術品，這個長了翅膀的金龍，洋味十足。（鄭元慶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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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和恐龍相較極為渺小，中國人的祖先創造龍、敬畏龍，是否就是被其龐然骨骸所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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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陸出土的恐龍展，近年來在世界各地巡迴大受歡迎，圖為中影文化城「侏羅紀博覽會」的展覽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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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羅紀公園」掀起恐龍熱，兒童們看恐龍電影、玩恐龍玩具、學恐龍怪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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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麵糰做的「捏麵龍」色彩繽紛、表情十足。（張良綱攝）

龍圖騰深入民間，無所不在；在廟宇屋脊的尾端，常可見到水龍上揚的裝飾。（薛繼光）

（薛繼光）

歷代器物上都有龍的圖飾，這是台中自然科學博物館中陳列的仿宋代渾天儀模型。（薛繼光）

十八世紀歐洲掀起一股中國熱，英國的布萊頓別宮收藏了當時大批仿中國的藝術品，這個長了翅膀的金龍，洋味十足。（鄭元慶攝）（鄭元慶攝）

人類和恐龍相較極為渺小，中國人的祖先創造龍、敬畏龍，是否就是被其龐然骨骸所啟發？（薛繼光）

大陸出土的恐龍展，近年來在世界各地巡迴大受歡迎，圖為中影文化城「侏羅紀博覽會」的展覽現場。（薛繼光）

「侏羅紀公園」掀起恐龍熱，兒童們看恐龍電影、玩恐龍玩具、學恐龍怪叫。（薛繼光）

（薛繼光）

這條麵糰做的「捏麵龍」色彩繽紛、表情十足。（張良綱攝）（張良綱攝）

（薛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