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心情,梅雨季節一來,整個人就頹廢起來了。
週日早晨,趙小溪無情無緒的躺在床上,明知時候不早了,就是不肯起床。竹簾外,雨聲淅瀝瀝個不停,溫柔中帶點纏綿,好像一顆失戀的心,站在情人的窗台下哭訴。
趙小溪,當然沒有失戀。不,該說她沒有失戀的資格,二十六歲的人,還訂了婚的,馬上就要接一個預料中的約會電話,有什麼苦可訴可怨?無名指的黑星石戒已經戴上半年了——難道,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她的心發酸發冷了?黑星石戒指就是一面魔鏡,看著它的時候,覺得自己原形畢露了。
她自認是一個理智的女人,高中時曾經從一本書上得到啟示:人生在世,三十歲以前「不怕」,三十歲以後「不悔」,從此就準備以跳汨羅江的堅決抱著這兩句金言過一輩子。只是,現在,倉促匆忙的活到二十六歲,究竟是「不怕」還是「不悔」?自己也有點糊塗了。
認識李川,是在大二那年,兩人不同系不同級卻在一次演講會裡碰上了。演講的題目早已忘記,倒是那位演講先生,「這個」、「那個」的沒完,中途退席自是不禮貌,百無聊賴便順手掏出一張便條紙默數演講人的「這個」、「那個」……。
好不容易聽完演講,她趕快跑出禮堂到藍天下喘氣,那一天,校園堛熊腕礙嶆乎開得特別燦爛,她忍不住的用手擋住盛陽,沿著花牆一路掃瞄過去。
「嗨,你的東西掉了!」
她彷彿記得自己是一路帶笑的,所以,當那個叫李川的小子,用一種揶揄的聲音喊住她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更換端莊禮貌的面具了。
原來那張塗滿了十二個「正」字的「這個」,和二十一個「正」字的「那個」的小紙條,飛到李川的腳跟邊了。她有點吃窘的接過,直覺,揉成紙團塞進長裙口袋裡。
他竟大搖大擺的跟她一塊站在花牆下看紫藤。
「如果是紫丁香就更美了。」他忽然嘆了口氣。
「怎麼說?」她並不認識紫丁香。
「你想想看,如果,有一個美得像紫丁香的姑娘站在紫丁香花叢裡,豈不是兩相輝映,更讓人意亂情迷嗎?」
等她會意過來,那個李川已經走到一百公尺以外了。他當時怎麼會有這麼大膽的開場白?莫非也讀了她那本三十歲以前「不怕」的金言錄?
微雨的天氣像隻豆沙棕,黏得膩人,咬一口打一個戰。趙小溪倚窗而坐,看著恍恍惚惚的街景,傘下的情侶,濕搭搭五顏六色的電影廣告熱吻鏡頭、穿梭不停的各色車輛,心裡頭也禁不住的恍惚起來。
李川在電話中和她約好十一點鐘在「太陽神」見面,吃完中飯到真善美看兩點半的「我心深處」。老地方、老時間,李川說,她在電話那頭輕輕笑了起來:「別老是遲到。」
真是改不了的壞習慣,沒記錯的話,和李川約會的第三次開始就本末倒置起來。她實在生氣,叫一個女孩孤伶伶站在椰子樹下等情郎,這世界還有公理嗎?要恨的還是自己心軟,一向見不得身高一八○的大男人汗流浹背沖天炮一樣,射到眼前,然後打躬作揖的道不是。
習慣成自然了吧,他遲到是正常,接受道歉的那一聲「沒有關係」也不知不覺變成「哈哈今天天氣不錯」一類的口頭禪了。
她以前真不是那樣的,一個有稜有角的人竟被磨得圓熟了,究竟是時間的造化還是時間的無情?
「對不起,對不起。」李川黑旋風似的捲到她面前:「下雨天,計程車難等。」
「沒關係。」她毫無感覺的反應著。
「換個位子,玩小精靈。」李川手舞足蹈,興奮得很。
她真是討厭那些沉迷電動玩具的年輕人,什麼勾魂攝魄的鬼玩意,虛榮的成就感,空洞的侵略慾!不久前,李川硬拉她去頂好電動玩具場,幾十台機器雷擊一樣的撞打她脆弱的心臟,好不容易逃了出來,卻逃不過李川的疲勞轟炸,大談他的高超反應。
都快三十的人,怎麼還這麼瘋瘋顛顛?看著他三口兩下的吞完那碟匈牙利牛肉飯,碟子往前一推,就聚精會神投下五元硬幣玩將起來,她只有一旁發呆的份。
現在一般西餐廳、咖啡座裡,擺著幾張電動玩具桌附帶做做生意已經是很普遍的事了。剛開始的時候,她還陪李川玩過一種小蜜蜂,只是彈雨如下,她再怎麼練也招架不住。李川超過一萬分了,她還停在兩千邊緣,是無藥可救的笨。
笨?是她還是他?
也是一個令人發愁的雨季,李川和她約好在新公園博物館的大門口見面,她故意撐著傘到拱橋下看浮萍下的游魚,反正李川每次都遲到,這回,她非要他嚐一嚐等待的滋味不可。
那是一個落雨的黃昏,一個適於別離的日子,有一點風,風裡帶著透明,還帶著一點寂寥的悠閒。
賣浮萍的老人還逗留在橋邊,盼望兜一點生意。行人稀稀落落的拂過她的肩膀,她忽然覺得自己是三月的柳絮。
「趙小溪。」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她吃驚的回過頭。「鄭勤。」似乎有點意外的驚喜。
「我家就住這附近,每天都會來繞一繞的。」鄭勤沒有撐傘,穿著一件連身雨衣,雨點打在他棕色的臉上,有一種清泠的乾淨。
「等李川?」他好像什麼都知道。
「嗯。」不知道為什麼,她有一點窘迫,好像做了虧心事。
鄭勤是李川的同班同學。李川一向不喜歡鄭勤,說他陰陽怪氣,孤僻得難以相處。也許是李川自己太過於爽朗熱情了吧?兩個性情不同的人,當然不可能拉得攏。
可是趙小溪並不討厭鄭勤,相反的,還有一些無以名之的好感。她甚至直覺而且正確的判斷出鄭勤每回注視她的眼神與眾不同。
天,他為什麼老是那樣看著她。那是一對精粹的眼睛,剛毅、有神,甚至是帶著壓迫的,但也只有那對眼睛在對她說話——她不能肯定——但猜測得也不致於離譜。
那難道不是一次荒謬的相遇?兩個人竟無聊的站在雨中談了老半天新公園的老火車頭。
即使是荒謬無趣的一次相遇,她還是悄悄的銘刻了起來,當做一個珍貴的甜蜜,甚至後來李川還是遲到了,她居然心情好得忘了生氣。
與李川相遇,是在那樣一種諧趣的、春光明媚的情況下,為什麼,與鄭勤相遇,雖同屬於一類的偶然、窘迫,卻偏偏是那樣的無可奈何、陰雨霏霏?
鄭勤不明說,她就不能點破,也就理所當然的接受了坦然明白的追求。
李川的小精靈是厲害的,一口一顆豆子,還會下陷井叫長了腳的小鬼措手不及的送命。當李川玩小蜜蜂的時候,趙小溪覺得自己就是那群只有挨打的份的蜜蜂;當李川玩小精靈的時候,她就開始覺得自己是那一粒粒逃不出掌心的豆子。她其實是一個貪得的女人,被一個男人愛還嫌不夠,還想叫那個不出聲的鞠躬盡瘁。
她的眼睛又移到窗外街景,那一對電影看板上放大的愛戀男女,滿腔幽怨的接著吻,美人鬚眉,八成是愛得不如意,究竟愛的是誰,又不愛誰?她想著想著,臉慢慢的紅起來。
李川和鄭勤服完兵役那年,趙小溪正好大學畢業。老天不放過她,竟做了那樣的安排,究竟想證明什麼?
鄭勤竟然和她考進了同一家私人企業,鄭勤在五樓的會計部門,她在三樓的人事室。
他一向認為自己是有分寸的,連愛情也不例外。不管怎麼說,畢竟是李川先發現了趙小溪,他沒有橫刀奪愛的理由。
愛情還需要理由嗎?他想了很久。要嘛,就是中了「道義」這兩個字的圈套,一個男人,如果不披掛這一件正義的戰袍,彷彿就對不起全世界,何況,這道義的對手是愛情,這種軟綿綿、傷人大志的玩意。
兵役兩年,他幾乎已經斷了念頭的,遙遠的總是美,虛幻的是霧中花,趙小溪不過是菱花鏡堛獐v子,他的喜歡是純粹的錯誤……他給自己找了各種堅明的理由,連天涯何處無芳草一類的俗豔之句也自慰過一百次以上了。究竟是誰的惡作劇,也要剖他的心肺叫他原形畢露!
鄭勤當然知道趙小溪在三樓上班,他很難形容當時自己那一種奇異的喜悅,他天真的在想,世事變化多,以李川那一種跳躍飄燥的性情,很可能另結新歡了,這一想,旋即又起了不平的情緒,那豈不要叫趙小溪吃虧——被遺棄的痛苦,是不能叫人甘心的。但轉念又想,這兩個人本來就不是同型的,因瞭解而分手,好聚好散,像一台戲,演完了,就齊齊站在舞台上謝幕,無所謂怨憎,瞭解的本身就是一種麻木。
可惜這一切一切的想法都是虛偽的,他看見李川騎著米白色的偉士霸來接趙小溪,她還是那樣純美,微微的抿著嘴笑,小手揮動著,然後輕靈的跨上後座,一定摟著李川的腰,一縷煙也似的,飛了。
他很吃力的從柱子後走出來,覺得自己完全被打敗了。
約是一個月以後,中午下班時刻,兩人不約而同乘一班電梯往地下室的福利餐廳。
從眼神裡,他感覺出趙小溪的歡喜——那一種歡喜?他不太敢確定。
「一個人吃飯?」他問她。
「一個人多無聊」,她笑著向他介紹周圍的兩個女孩:「我們同一個辦公室,周薇、王麗琴,室花。」
兩個女孩搥打著趙小溪的嫩肩,吃吃鬼笑了一陣。
「如何,加入陣容吧?」她主動的邀請。
「下次吧,我已經和朋友約好了在外面見面,是到餐廳來買香煙的。」他禮貌的婉拒了。
「他是誰?」午餐時,那兩隻活潑的黃鶯鳥很感興趣的探問著。她三言兩語帶過。
「很性格嘢,你那個同學。」周薇反應很快:「阿琴,你發現沒有,那個人的長相是武俠小說裡標準的劍眉星目!」
「我聽說過這個名字」,王麗琴的外號是「東京玫瑰」,對公司裡大小人事了解得比誰都清楚。這也難怪,她的父親是公司的經理之一,情報來源豐富。
「他是這次招考的榜首,聽說他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家世良好,而且」,阿琴故作神秘的叫周薇附耳過來:「人家還是黃金單身漢嘢!」
趙小溪忽然間厭煩起來,只覺得這兩個女孩瑣碎討厭。她的內心翻騰著,外表卻比往常還要平和,甚至帶點冷漠了。兩個女孩兀自轉換其他話題,見趙小溪埋頭吃飯,想她是餓了,絲毫不查覺這個人正在掙扎。
她想起李川服兵役的那兩年,自己倒也平安知足的讀了兩年書,靜心等他回來。李川被分派到外島,一日一信,癡了似的情話綿綿。她知道寂寞的滋味,但也相信他不全是因為耐不住寂寞饞愛著她。
李川是一個多情的男人,她有時也嫌膩,但被愛畢竟是幸福的。後半年,李川調防到高雄,她還記得他是怎麼樣的為了見她一面,坐五、六個小時的公路夜快來回奔波。
她當然也期望過他的情愛和熱吻,只是,到了後來,她忽然覺得自己成熟了,不再是那個等待玩具和糖果的洋娃娃了。她覺得那是一種無窮盡的需索,只為了換得自己生理心理的雙重滿足。她討厭他過分的熱烈,討厭他的未來憧憬,討厭他每次見面除了看電影、飲茶、泡純喫茶之外對什麼都沒有興趣。討厭就是討厭,有時候並不需要特別的理由。
問起他的未來,回答不外是:「還早咧,急什麼?騎驢找馬,憑我這塊料,還怕失業嗎?」不然就是無數個保證:「一服完兵役,就訂婚,工作半年,存點錢,馬上結婚,怎麼樣?」
看他是認真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這一切順理成章得欠真實,他似乎把這個世界看得太輕易了,尤其是愛情,她愛他,他愛她,這就結了。她不是沒有冷靜的分析過,李川,等於:「熱情的」加「衝動的」加「心無大志的」加「欠長進的」加「少煩惱的」加——加「單純」的,結果,等於:一顆方糖。太甜。
她不是不喜歡無憂無慮的過日子,跟這樣的男人過一輩子還可能應了「糊塗人自有糊塗福」這句吉祥話。問題是,她已經清醒了,另外一半竟還遙遙的跟在後面傻笑。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每回參加李川系上的郊遊或其它活動,鄭勤總是大樹一般的默默靜視著她的一舉一動。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她老是有意擠在人群裡。
那一回,她又跟著李川這個班上的紅牌康樂股長到金山烤肉,系上那些嬌滴滴的女孩子左一句「李川來」右一句「李川來」,李川便人緣王子似的幫這個提壺幫那個生火。那些女孩好像忘了趙小溪的存在,不然便是執意著賓主之分,不用說,她是外來的侵略者了,她們就要給她一點小姑的顏色瞧瞧。
天色很快黯淡了下來,不久樹梢枝頭就掛著幾盞馬燈。她赤著腳走在柔軟的沙地上,有一種解脫的舒暢,一則,她可以不必躲避鄭勤的銳目了,二則,李川也快忙完可以陪她單獨到海邊走走了。難怪黑暗是一切脆弱的保護者,她坐在一株大樹的石墩下,望著逐漸潑上臉的月色。
李川沒有忽略她,五分鐘五分鐘的就著幢幢的人頭小溪小溪的喊,她打手勢沒有用,只好一遍又一遍的「我在這裡,惹得大夥都笑了。她真怕出聲,這一來,活像個透明的靶子,反而欲蓋彌彰。
烤肉其實是沒什麼好吃的,年輕人最愛的還是浪漫和情調,什麼秉燭夜遊指南宮、徒步北海一週,他們有揮霍青春的本錢,失誤了可以重新來過。
她和李川就著火光去取肉串,豔紅的火映在李川的臉上,有一種夢幻的美,不但美,而且健康,他看來是那麼快樂,好像累了一天的價值所在就是成功的烤熟了肉。
李川端汽水運紅茶的忙得不亦樂乎,她只要坐著享受就好,只是樹林裡蚊子太多,她才記起脫了的鞋子早忘記丟在那兒了。手電筒被李川拿去了,她依稀記得鞋子是擱在路邊的石階上的,一時心急,便站起身兀自去尋,路邊反正有日光燈柱,也許照得出鞋子的蹤跡。就這麼一路摸索著,白天裏一點不覺得沙路崎嶇不平,什麼樹枝碎石的走起來竟還很刺腳。
活活潑潑的鬧聲小了一點,她繼續小心的挪向前,心裡急的就是萬一鞋子丟了明天只好借雙塑膠拖鞋回家。然後她哎呀一聲的踩進一個軟坑裡,還來不及反應,旁邊已經有人即時把她拉了起來。
她的第一個感覺就是那人額前的一絡頭髮拂在她頸項間,稍微有一點汗味,那人的手勁是剛健的,以致拉痛了她的手臂;因為緊張,兩人反而挨得更近,彼此的心臟都在猛烈撞擊。
那人用一種責備的口吻對她說話:「這麼黑怎麼一個人跑來跑去,被蛇咬了怎麼辦?」
「鄭勤。」她緊緊的咬著嘴唇,心絞動了起來。
這一刻什麼都靜止了,只剩下流利的銀色的月光在淒淒慘笑。一切還沒有開始,卻一切都已結束了。
他們究竟是怎麼分手的,她已因淚眼模糊而遺忘。她有時候會幻想,如果鄭勤那時不顧一切的坦白了,她就跟他一走了之。當然這是不可能的笑話,這兩人都是現實生活堛瑤膜,只敢接受現成的、沒有出軌的膽量。
那之後,他們再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倒是在軍中,鄭勤寫過好幾封信給她,從信的內容看,不外泛泛的日常生活報告,實際上,所包涵的意思又似有無限大。
再見面,就是剛才那一刻在電梯間裡了,說話的語氣完全不像久別重逢,倒像同一層公寓的鄰居。
其實鄭勤根本沒有和朋友約會,他就是要到餐廳吃飯的,但此時此刻,他不想夾坐那兩個陌生女孩中間,這樣的經驗早就太多太多了。她在隔岸,他也在隔岸,中間永遠阻著一把火,徒然灼傷了自己,又有何益?
李川也許並沒有趙小溪所想像的那樣頭腦單行道,也不能因為他的順境就批評他缺乏深思。
他的父親是一家建設公司的董事長,有這樣的身價不怕兒子喝露水。習慣了撿現成的人,對愛情多少也是持以順理成章的態度,在趙小溪以前,李川早已交往過不少女孩子,這本帳,要從高中時開始計算了,有錢人家的少爺,呼風喚雨的,多少女孩樂得玩鬧一番,這個屬於年輕人的世界,可以盡情擺弄。
但是一個聰明的男人不會在婚姻上開自己的玩笑,再怎麼多情,帶回家的那個一定是最沉著保險。趙小溪屬於沉著清淡一類的美,和她相處,有一種被沉澱的快感,就像烈陽下立著一株遮陰的大樹,是一種最自然的平衡。他是真心喜歡趙小溪,雖然不很能看透她的內心,但這又有什麼要緊?四年來,她已經把千年來中國婦女從一而終的精神表露無遺了,雖然,他有時也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真有讓她鍾情的魅力?但以他的客觀條件,多少女孩心動心喜,趙小溪難道就不心動心喜嗎?
人算不如天算,李川竟也查覺了趙小溪近半年來的恍惚和流離。
「我們六月訂婚吧?」那時趙小溪已經和鄭勤同事一年了,這之間兩人沒有任何動靜,是一具翹翹板,一頭高來一頭低,兩個愚昧的人都不知在等什麼,怕什麼,又偏愛下一盤明知不會終局的棋。
青春不容躊躇,二十六歲的女人,還有傲慢的資格嗎?
「你不會後悔?」她故意用一種輕鬆拖延的語氣。
「這句話該是我問的。」他有意味的回敬一句。
「什麼意思?」她心虛的笑著。
「最近半年,我感覺得你變了不少。而且,有好幾次,我看見妳和一個傢伙單獨走在一塊,他、是、誰?」李川半開玩笑半認真的。
「少胡說八道,神經過敏。」她出了一身冷汗。李川說的沒錯,不僅好幾次,是好幾十次,中午下班,鄭勤便先到她出辦公室必經的閱覽室等著,頭先幾回,兩人還很自然的一塊到餐廳吃個自助餐,公司人多,誰也不會注意誰,自助餐又是一長排桌子,那裡是談情的場所,兩人有著心理上的安全屏障,假定對方只是自己的「朋友」而已。
但那終究是棋局的第一步,而且似乎沒有具體的危險存在,有一天,鄭勤說吃膩了餐廳伙食想換換口味,她便不置可否的跟了去。他們之間是有一些談話,有時還談談李川的工作近況、興趣,包括高桿的電動玩具技術,好像這樣才正常,也不是畸戀。
李川就在這種情況下有幾次看見鄭勤和趙小溪在馬路上同行。他父親的公司離趙小溪辦公室騎摩托車約二十分鐘時間,有時他會預先打電話約她出來共進午餐,有時電話不通,便逕自來了。沒有預先通知,見不到趙小溪也是可能的,她或許和其他同事一塊出去了,白來就算了,也不以為意,但真的有兩三次,他晚了一步,剛好瞥見鄭勤和趙小溪在對街的紅磚道上同行,鄭勤和小溪同事,他早就知道了,就只為了他不喜歡鄭勤這個人,所以就不去打招呼,基本上,他還是尊重個人自由的,也不想趙小溪笑他狹心眼,就不去提,可是這回發覺她的臉色有變,便忍不住的問了一句:
「你覺得鄭勤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以前我們班的女孩子都很欣賞他,說他才高志大,相貌堂堂。」
他聳聳肩膀,一副隨便問問的樣子。「印象普通,還挺隨和的。」她很小心的措辭,心跳得厲害。
「他可沒有存心不良吧?」他做了一個酸酸的表情。
「人家可是正人君子。」她忍不住脫口而出。
「哦?你很瞭解嘛!」
她開始冷下臉來,沉默的把眼睛移向窗外。她知道生氣是很管用的一招,可以停止某些話題。
「小姐小姐別生氣,明天帶你去看戲……」他果然怕她生氣,便扮起一向的嘻皮笑臉。
事情好像就那樣決定了,他算好日子要和她訂婚。她想起自己沒指望的愛情,衡量之下,竟有一種就義的悲壯。一個疲累的人,最需要的是休息。
第二天一早上辦公室,她迫不及待的撥了鄭勤的分機號碼,第一句話說的就是:
「我準備六月底和李川訂婚,年底結婚。」
分機的那一頭好像沒有人接應,她握緊了話筒,感覺汗水的滑膩,腦子是空白的,心裡掙扎著想:絕不能哭出聲來。
這時她的眼睛正好望向百葉窗外的晴空,氾藍的一張天臉,什麼雜質也沒有,彷彿所有的感情在這一刻都驚惶逃遁了。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電話那端「撲」的一聲完全寂靜,她繼而輕輕放下話筒,定住了。
她開始痛恨這個叫鄭勤的人,一個被動的、逃避的、不敢面對真情的懦夫!那她自己又算什麼?還不是一個虛浮的、矯情的、膽怯的笨蛋!也好,事情總該有個了結,何況遲疑曖昧的痛苦已經叫她忍受到了頂點。
這天中午,鄭勤並沒有放過她,把她帶到一家從不曾進去過的黑店。這種純喫茶的地方,她平日是太熟悉了,然而此刻卻在發抖,金山海邊的感覺又回來了,她虛軟的幾乎走不動,鄭勤拉著她一味往黑洞堥奎i去,似是走向世界末日。
來了兩杯咖啡之後,兩人便並坐著一言不發,幽暗的燈光下,她竟比往常更清楚的感覺了他的存在。第一次,兩人義無反顧的獨處暗室,帶著殉道者的神勇。
她渴望他會給她一點激情的安全感,諸如開口安撫她、擁抱她、親吻她。
他大約凍結了,就只是靜坐著抽煙,猩紅的一點星火明明滅滅,曲曲折折的幾縷輕煙,幽冥兩隔似的繚繞著她和鄭勤。
「我對不起你。」他終於說了話。
她反倒笑了,難道,這就是這齣荒謬劇唯一一句合情合理的道白?
她猜對了。荒謬的還不只是這一幕,就在此時此刻,她那未來的丈夫,現任的準未婚夫李川,正在另一家同類型的咖啡室裡和一個嬌美的女孩舉行暫別式。
「訂了婚以後,我們還是『照常營業』嘛!」
「鬼喲,到那時你心裡還會有我才怪!」這個嬌美的女孩,正是現在社會上最時尚的一種女人——午妻型的。她們的終生不附託給任何男人,在這個人吃人的世界上,還有什麼比相信自己更牢靠的事?
「太太,是放在家裡的花瓶;情婦,才是貨真價實的寶貝。」他瀟灑的揮揮手。
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李川,是天上多情種子兼人間富貴花,他的愛情是一塊冰淇淋蛋糕,可以分贈,可以隨時溶化。
而這一頭,那兩個可憐復可笑的人,面對的是一符壞得不能再壞的下下籤,命理注定陰差陽錯。
她也許前世造了愛情的孽,還來不及償還,今世得繼續補修,恨只恨,她不能預知未來,否則,她可以聲嘶力竭的抗議:婚姻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一切都是註定的。」她除了把責任諉諸命運,一時也不知說些什麼好。
「如果……」他慢慢的吐出兩個字。
「要我把真相告訴李川。」她替他說出來。不自覺的帶著一絲諷嘲。
他忽然坐直了,像一頭垂死的長頸鹿,被人打了一劑強心針,馬上拉長了脖子。
趙小溪宣佈了答案,非但沒有解脫的感覺,反而茫然遲疑起來了,她不能相信自己有這個勇氣,拋棄四年來苦心經營的城堡,又偏廢之於一旦,是那一種惡毒的遊戲?她可憐的心在萎縮與恍惚間,她感覺李川的愛鼓槌般的在敲擊提醒,欺騙了一個老實的靈魂,她怎麼可能做得到?
上帝哪,你在那裡?請給我一些指引!
她想哭,卻沒有淚,只是乾澀的靜默一旁。
「你還是愛他的。」鄭勤被傷害似的呻吟著。
「不能說沒有感情,畢竟彼此都付出了。」她很驚異自己這麼坦然。
一個詩人有過這麼一句:「譬如愛,第二次受誘惑便顯得庸俗了。」事實上也許不是這樣,但也不見得錯。她在想,一個人的情愛如果不留點鞭痕,是找不到人生的軌跡的。
這兩個人,兀自陷落黑暗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