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2日，「群英『復』會」首場開演前4小時，一群花甲人士在台北城市舞台附設的藝文中心召開記者會兼同學會。

三十多位陸續抵達的老同學，個個精神抖擻、講話中氣十足，每個人的裝扮都經過精心打理，有合身的西裝、改良版的長袍馬褂，連鴨舌帽、墨鏡、短靴等「行頭」都出籠了，整個會場瀰漫著濃濃星味。

當昔日瓊瑤電影的文藝小生秦祥林以「海外同學聯絡人」身分上台致詞時，司儀一句：「歡迎金馬影帝…」立刻引來台下一陣哄笑與鼓掌，一介影帝講話竟靦腆起來：「離開舞台久了，舌頭都不俐落了，我真佩服今晚要登台表演的同學，我看費玉清表演就常常喝水，除了因為唱歌，恐怕跟緊張也有關。」

茶敘時間，大夥兒熱情地勾肩搭背，又是問候又是嬉笑，彷彿回到少男少女時代：

「你這次為何不表演？」

「我心臟裝支架，」一身酷勁、戴墨鏡的男同學回答。

「我記得你以前不是活蹦亂跳的嗎？」

「我連血管壁都換了。」

雖然人生走了一甲子的老同學，身體難免有些病痛，但身形依舊瀟灑挺拔。擔任劇目主排、武淨出身的齊復強理所當然地回答：「7年的基本功夫扎下，瀟灑是一定的。而且我們即使不當職業演員，都還是熱愛京劇藝術，平時一邊看戲就一邊動，在家隨時保持吊嗓、吊眉習慣，你說，哪能不青春？」

復興群英，瀟灑不減當年。左至右、前到後依序為：劉復學、張復建、秦祥林、齊復強、葉復潤、曹復永。（莊坤儒攝）左圖的小小孩兒，當年就有頻繁的海內外演出經驗。

前「私立復興戲劇學校」成立於1957年，創辦人王振祖原是一名熱愛京劇的票友，1949年他自上海撤退來台，自資帶了一個劇團，而後更為傳承京劇人才而興學。

創校之初廣收清寒子弟，校方會主動到各托兒所、孤兒院、眷村招生。入校後學費全免並包吃包住，但小小孩兒從此得接受7年「不打不成材」的管教。

依照科班傳統規矩，老校長以「復興中華傳統文化，發揚民族倫理道德」作為學生的入學字輩，因此第一屆的入學生，名字中間都有個「復」字。就像藝名所揭示的，這群因學戲而相識的108名頭科生，注定要情比手足濃。

9歲入校的曹復永回憶，當年校舍位於北投，浴室中配有溫泉管線，是一天練功下來最感放鬆的空間，「男生們會在裡頭苦中作樂，比手臂、大腿或屁股上多出來的藤印，又或是打水仗、游泳、抹肥皂在地板上滑行等，享受暫時解脫的快感。」

為了補充短絀的教育基金，「復」字輩同學還經歷了往後學弟妹不復見的密集售票公演，更肩負出國宣慰僑胞的任務，一年到尾隨時都在操練、排戲、登台，毫無休假可言。

然而，舞台上的耀眼名角與舞台下的戲迷情緣，就在這樣艱困的環境中培養起來。

國光劇團藝術總監王安祈回憶，做為台灣社會自行栽培的第一代京劇人才，觀眾簡直把「復」字輩當成自己孩子看待，投注全部深情關心他們的成長。

「每一次公演，都像是家長探親會，後台擠滿了戲迷，摸著每個孩子的頭，心疼的說：『怎麼又瘦啦？吃得好嗎？』『快倒嗆了，可得保養嗓子啊！』」

14歲入校、以武淨出道的謝復興回憶，當年觀眾多為官老爺，且都是內行人，雖令人戰戰兢兢，卻也「特別來勁兒」。

「舉例來說，他知道你接下來要做的動作難度很高，就先喊了，你若達到他的要求，就再喝采一次，那聲『好！』是用底氣由下而上、發自內心喊出來的。」

1968年，復興劇校由教育部接管並改為國立，從體罰舊習、學科比重到劇團體質都受到調整，復字輩因此成了空前絕後領教過科班「震撼教育」的一屆。

1999年，復興劇校與國光藝校合併為專校，2006年改制升格為國立戲曲學院。多年來，「復」字輩際遇各異，有人乘著當年武俠片而起，有人在京劇界不斷精進，也有人轉入戲曲教育與推廣工作。

「在那個風雨飄搖，滿城風雨的大環境下，懵懂的小孩背著時代的影子，所以功底下得緊，情懷扎得深。因為有他們，京劇藝術在台灣才能繼續一定的風華。」佛光大學藝術所所長林谷芳如此看待「復」字輩的歷史意義。

「迷戲，就是迷人，離開人就沒有了戲，一部戲曲史其實就是一部演員史，數得出頭角崢嶸、各據一方的名角，戲就盛，數不出，戲就衰。」

然而，誰能料到，半世紀後，這群人還會粉墨登場。

此次盛會，曹復永負責聯繫國內同學，秦祥林負責向海外招兵買馬。最後演出名單中，國內同學有9人，國外同學有3人，年紀在62～67歲之間，包括始終活躍於舞台的葉復潤、劉復學、曹復永，兩次問鼎金鐘獎影帝的張復建，另外幾位也都持續在教育界耕耘。

秦祥林說，最令人驚喜的是專程從海外回來的兩位主要旦角劉復雯與徐渝蘭。

劉復雯為梨園世家出身，父親為知名小生劉玉麟，早年她服務於海光國劇團，後以「嘉凌」藝名從影10年，當年身手好、唱工佳、才貌出眾，是著名的刀馬旦，自然成為電影公司力邀的對象，代表作為《火燒少林寺》與《白蛇傳》等，旅美後以家庭為重，平日偶與票友唱戲娛樂。

告別舞台多年，劉復雯從未想過「復出」，原本覺得登台壓力太大，來參加同學會即可，不肯允諾擔綱。直到有一天，同住洛杉磯的秦祥林登門拜訪，聽完她即席演唱，忍不住眼眶泛淚說：「你扎了那麼深的功夫，卻沒機會表現，那你從小受的苦，不就都白受了嗎？」一番「體己話」終於說動了劉復雯。

徐渝蘭是前空軍總司令徐煥昇的女兒，當年愛戲而瞞著家人報考，即便不以戲為生，卻練就一身紮實唱工，老戲迷都記得她曾是台視《電視國劇》節目的台柱，十年前她拜入中國梅派藝術傳人梅葆玖（梅蘭芳之子）門下，更加精進藝事。

秦祥林透露，過去劇校很保守，男女雖同校卻鮮少有私交，「我跟徐渝蘭在校講話不超過3句，40年後，我第一次打電話給她，兩人一聊就是一、兩個鐘頭，同學情誼真是奇妙。」

邀徐渝蘭演出不難，然而，演出前卻發生兩位旦角合作多年的琴師臨時不能參與，可能影響到演出。秦祥林解釋，琴師與演員間的默契確實關鍵，「好的琴師能了解演員的演唱風格與特點，演出中能隨機應變地跟上去，彼此襯托得天衣無縫，左右一台戲的精彩度。」

了解到女同學的苦衷，人脈靈通的曹復永轉而邀請到有「中國當代三大名琴」美譽的宋士芳及國光劇團一級琴師馬蘭跨刀相助，兩位旦角也提前來台練唱，才圓滿地化險為夷。

「這次演出，母校在人力物力上都發揮很大力量，讓演員能安心演出。例如，出動了那麼多同學，那些美麗的年輕妹妹往後面一站，多麼整齊！哪怕只是做場面，都提升了戲劇品質，」秦祥林說。

徐渝蘭則說，重返校園，師恩、友情、清晨喊嗓、一起勤練苦功的往事歷歷浮現，「若不是當年復興的扎根栽培，哪有今天能在舞台上展現自信的我？」

話說，眾所矚目的專場演出，坐了7成滿，有老戲迷心心念念遠道而來，也有藝校師生相邀一睹前輩風采，當然也有老同學坐在貴賓席翹首企盼。

其實，在演出前，台上演員跟台下觀眾都有那麼一點近鄉情怯，心中揣想：此番復出成果會是如何？但眾人興奮期待盛會的心情是一致的。

把「復」字輩視為人生最初偶像的王安祈就曾經擔心，這些巨星會因歲月消磨而折損了光彩。直到她聽琴師宋士芳提到彩排經驗：「兩位主要旦角非但容顏未改，而且唱功更為精醇有味，」她才放下心來，「不過，對老旦就沒這份情感曲折，老旦是越老越像劇中人。」

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對「復」字輩同學來說，這場40年重聚並未結束。

以時裝劇形象深植人心的演員張復建，骨子裡就蠢動著京劇魂：「7年科班教育了我們忠孝節義，也教導我們當仁不讓，此次聚會就是最好證明。我們對京劇的熱愛不會老化，反而要開拓京劇更廣的未來。」

熟悉戲劇即人生的曹復永，則在謝幕時感性告白——「很怕今晚的到來」，因為不知道這一別，是不是又像當年畢業一樣，大家各奔前程，相忘於江湖？

「就如《群英會》中的一段詞：人生聚散實難料，且喜今日會故交，群英會上當醉飽，暢飲高歌在今宵。希望我們未來能找回更多同學，舉辦更盛大的聚會。」

一路陪伴走來的林谷芳則說：「復字輩重新登台，仍舊絢爛非常。思念，何止在他們之間，思念也在那曾看著他們在舞台放光的戲迷心底，也在那由傳述而知他們的後輩心裡。所謂『藝以人揚』，缺乏了浪漫，缺乏了歷史，缺乏了傳奇，文化就將蒼白，但願這一會，能喚起更多人對戲曲未來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