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醫療治病,信仰治心」,結合了身心的健全之道,便是早期基督教宣教士在台「弘法」工作獲得巨大成功的原因。其中,北部的馬偕、中部的蘭大衛、南部的馬雅各,分別建立了馬偕醫院、彰化基督教醫院和新樓醫院,除了傳播基督的永生之道外,更醫治了在世活人無數。
馬偕、蘭大衛、馬雅各的生命也和台灣社會相結合,成為台灣史的重要篇章。上一期我們報導了逝世一百週年的馬偕,這一期我們將介紹另一對在台奉獻六十八年的父子檔──彰化基督教醫院創辦人蘭大衛和克紹箕裘的長子蘭大弼。
百年前的台灣,在蘭醫生的眼中是怎樣的風貌?蘭氏父子為何選擇為台奉獻一生?
基督教宣教史稱醫療傳道工作為「路加之門」。英國長老教會也一向以醫療宣教的方式,弘揚「靈、魂、體」的全人拯救概念,以傳達耶穌基督救人愛世的精神。
一八六五年,第一位來台傳教的英國長老教會宣教醫師馬雅各便宣稱:「醫療傳道是攻克迷信與無知堅固城堡最好的武器。」
基督教在台灣醫療傳道的草創時期,馬雅各醫師在南部經營新樓醫院、馬偕博士在北部創立滬尾偕醫館(馬偕醫院前身),蘭大衛醫師則在中部建立彰化醫館(彰化基督教醫院)。

候診室內擠滿等待蘭醫生看病的病人,當年蘭醫生一天的門診量高達四百人,工作量超過今天大醫院的「名醫」。
路加之門
蘭大衛在一八七○年生於英國蘇格蘭克爾馬諾克鎮。他剛由醫學院畢業時,適逢在台灣宣教的盧嘉敏醫師不幸因傷寒病逝,亟需一位醫師前來接任盧醫師的職務。
一八九五年四月,台灣割讓給日本。同年十二月,蘭大衛、梅監霧奉英國長老教會之派來台,蘭大衛負責醫療工作,梅監霧則負責宣教工作,兩人合作無間。
隔年十一月,蘭大衛便以彰化教會為醫療診察所,開始他在中部的醫療傳道工作。
當時台灣中部的衛生情況不佳,瘧疾、鼠疫、傷寒、痢疾到處肆虐。蘭大衛在筆記中寫著:「瘧疾是本島的瘟疫之一,大多數的農民都深受其害。他們長年浸踏在稻田裡工作,居住環境亦在稻田四周。整個台灣島的栽種區宛如一大片沼澤,成為蚊蟲孳生的溫床。每見到臉色蒼白的男丁在稻田裡工作,就令我感到難過。平均每年有上百人死於急性或慢性瘧疾,奎寧雖然能夠有效控制病情,遠離這種有害的環境才是永久的解決之道。」

蘭大衛夫婦退休後返回英國倫敦定居,仍然念念不忘台灣的朋友,因此將住所命名為「FORMOSA」。
南門媽祖宮,西門蘭醫生
蘭大衛雖然是醫學院畢業生,但仍缺乏臨床經驗,因此,他到台灣之後的醫療工作,幾乎是參照教科書「打鴨子上架」。其夫人連瑪玉所著《蘭醫生》一書中有如下的記載:「他在福爾摩沙進行了生平第一次大手術,手術前一天,他又打開教科書細讀一番,整夜未眠。」
由於當時中部沒有其他的西醫院,加上蘭醫生的醫德、醫術漸漸被肯定與傳頌開來,在彰化,人稱蘭大衛是「活佛」,彰化流傳著一句話:「南門媽祖宮,西門蘭醫生。」也因此,他工作之繁重,非一般人能想像。
由於病患日增,蘭大衛開始籌備購地建醫館,一八九九年,醫院有了初步的雛形:有收容十名病人的病房、診療室、手術室、藥局和禮拜堂,但卻只有蘭大衛一人「校長兼撞鐘」,看診、開刀、看護、行政工作全落在他一人身上,無人可以分擔。
「病患由各地慕名而來,每日門診超過四百人次,繁忙的工作佔據了他所有的時間,即使返回住處休息,也有病患或家屬不分晝夜前來求診。」
「每隔一日是醫院的開刀日,平均一個早上有十二台刀,其中有兩、三個大手術。」
蘭夫人連瑪玉形容:「他回家午餐時總是面色慘白,精疲力竭,也沒有胃口進餐。」

在彰化出生的蘭大弼,一九五二年回到父親一手建立的彰基服務,拎著看診包、騎著腳踏車在彰化大街小巷中穿梭,是他留給彰化人最深刻的印象。
水土不服
學習當地語言是宣教士必修的一門功課,蘭大衛也不例外。他到台灣首先向當地秀才林燕臣學習台語。「台灣話的聲調是大衛最頭痛的地方,因為台語音的聲調一改變,意義就不同,因此十分苦惱。」《蘭醫生》一書寫道。
蘭大衛雖然辛苦的學會台語,無奈身體、腸胃卻仍然「水土不服」。
台灣地處亞熱帶,多數傳教士對這樣的氣候環境無法適應,紛紛感染瘧疾、痢疾,而且不時反覆發作,常叫他們吃盡苦頭。蘭醫師幾度因瘧疾、痢疾病倒,宿疾一再復發曾使他萌生辭職的念頭。
一九○七年,宿疾的症狀再度出現,他致電倫敦總會要求辭職:「蘭大衛因身體狀況不佳,將於一年內離職,請儘速遞補空缺……」然而,隔年他的身體日漸康復後,又去電撤銷辭職的要求。而這麼一待,又是二十幾年,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事蹟。

畫家黃英一以「切膚之愛」的故事為畫作題材,將蘭大衛夫人為病患割膚療傷的感人事蹟留下見證。
切膚之愛
「切膚之愛」便是蘭大衛夫婦最為人稱頌的傳奇事蹟。
受惠的主角周金耀在民國七十三年出版的《切膚之愛》一書中記載了事情的經過:「每憶蘭醫生夫婦所施予弱肢浩大鴻恩,雖事隔半個世紀,每思及此仍不禁落淚滿襟,內心的激憤和感恩之情,誠非筆墨所能形容於萬一,並深疚大恩難於圖報。」
一九二八年,周金耀十三歲那年,不慎被石頭絆倒,跌傷右膝蓋,原本僅是擦傷,但傷口不幸遭到感染化膿浮腫,周金耀之父遵從秘方,用髮油和草藥幫他敷傷口,不料卻變本加厲,最後經人勸告來到彰基找蘭醫生。
經過悉心照料周金耀雖然脫離險境、情況好轉,但由於傷口潰爛長達一台尺多,很難再生新的肌膚,情況如果惡化下去,只有截肢以免併發骨膜骨髓炎。
蘭醫生曾在醫典上看到植皮手術的記載,心想這或許是可行之法,只是周金耀的身體狀況太虛弱,可能無法承受割其他部位皮膚來移植,周父要養家還要照顧周金耀,也不是適當人選。蘭大衛夫人連瑪玉女士於是自告奮勇,提議割自己腿上的皮膚給周金耀移植。
周金耀日後回憶當天的景況:「手術時,麻醉的藥力不足,我忽然從昏睡中醒來,親眼瞥見蘭大衛醫生正在切割蘭媽媽腿上的皮肉,如同電擊般的驚駭震觸了我的全身,原來,蘭媽媽說要割皮膚補在我身上,竟然是真的!」
當時不知道異體移植會造成排斥現象,連瑪玉腿上割下的一吋寬、三吋長的四片皮膚,沒有能成功的留在周金耀身上,手術宣告失敗。
一個月後,蘭大衛割取周金耀自身的皮膚移植,情況大有改善,四個月後再做一次手術,一年後,周金耀終於痊癒出院。
感恩之餘,周金耀立志獻身教會,日後成為一名牧師,曾擔任台灣福音聯誼會主席、台南神學院董事長、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總會議長。

蘭大衛當時在彰基手術房所使用的手術床、洗手槽都是從國外進口的。
火車等人
一九○五年,縱貫線火車通車,彰化成了中南部的交通樞紐,彰化基督教醫院求診的病患更多了。
蘭大衛自台北醫專(台大醫院前身,當時多收日本學生)聘請兩位台籍畢業生到醫院工作,他們十分盡職,但病患多不願意接受本地醫師看診治療。由於民眾對他們敬愛的蘭醫生有著盲目的崇拜心理,他們說:「只要看到蘭醫生的臉,病就好了一半。」
為了緩和緊湊的生活步調,蘭大衛開始遵守兩項原則:首先控制病人數,其次是中午小睡片刻。醫院由過去看診不收費,改為前一百五十名病患不收費,再來的就酌收一元的看診費,用以控制病人數。自從開始緩和生活步調後,蘭大衛自認健康狀況大為改善。
傍晚蘭醫師結束工作後,經常還要下鄉探訪病人,若是鄰近地區則以腳踏車代步,遠赴鹿港則要搭火車。由於當時火車班次有限,列車長因體念蘭醫生為病患奔走的辛勞,怕他趕不上火車,總下令停車等他,有時一等就是一小時。
除了看診、開刀等忙不完的醫療工作外,蘭大衛還要抽空教學生。當時台灣還沒有醫療專事學校,蘭大衛這種「師徒式」的西醫教學算是首創。
一開始是教士會指定兩名基督徒青年來向蘭大衛習醫,後來蘭大衛又收了五名學生,之後陸續招收了七、八十位學生。他利用傍晚的時間教授化學、解剖學和生理學,培養出不少傑出的醫師,像前衛生署署長嚴春輝的醫師父親──嚴振聲就是他的學生。

蘭大衛夫人、連瑪玉女士早年曾到東港教會巡迴宣教,她抱著的小孩日後也成為牧師。
神賜佳偶
看診、手術、探訪病人、教學,幾乎佔據了蘭大衛所有的時間,二十五歲來台的他,獨自一個人過了十七年斯巴達式的生活,正當周遭的人都以為他不會結婚時,卻宛如上帝恩賜一般,讓他遇見了來自英國、在台灣中南部從事宣教工作兩年多的連瑪玉女士。
一九一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蘭大衛與連瑪玉在英國領事館公證結婚。迎娶的方式採中式,連瑪玉在其著《蘭醫生》書中寫道:「四位著海軍制服的中國轎夫將我抬至婚禮現場,我端坐在藤製轎子裡由轎夫們高舉至空中,面紗隨風飄揚,面帶微笑地通過那群目不轉睛的隊伍……」
「一九一四年,十二月十六日長子蘭大弼出生,彰化地區民眾欣喜若狂,『蘭醫生生子』的消息迅速傳開,我們決定栽培他也成為醫療傳教士,」連瑪玉寫道。
蘭大衛夫婦的願望果真實現,他的兒子蘭大弼日後不僅成為一名醫療宣教士,還「子承父業」在一九五二年回到彰化基督教醫院服務。

蘭大衛在台首創「師徒式」的西醫教學,圖為他與第一批學生合影。
永遠的FORMOSA
彰化人對蘭氏的感情非常深厚。蘭大衛六十歲時,地方人士決定為他大肆慶祝一番。「大壽之日,外子穿上正式的及膝大禮服,我們也盛裝打扮。早上十點,兩輛汽車抵達我們房舍的門口,一輛滿載著教會的銅管樂隊,我們將在他們的聲樂導引之下遊行彰化市街。」
五年後、蘭大衛六十五歲退休時,彰化人更是依依不捨。
在仲春三月的早晨,蘭大衛夫妻搭乘火車北上基隆搭船,在教會詩班的「上帝與你同在直到再度重逢」、「上帝保佑你、護衛你」的歌聲中,他們揮別摯愛的彰化與朋友,然而,蘭家與台灣的故事並未結束。
退休後,蘭大衛夫婦定居於倫敦近郊紅丘鎮,他們對投注一生心血的島嶼念念不忘,因此將寓所命名為「FORMOSA」。
一九五七年,蘭大衛在英國逝世,享年八十七歲。在他去世前五年,他的兒子、在彰化出生的蘭大弼與其夫人高仁愛回到彰基服務,第二代蘭醫師也在彰化整整待了二十八個寒暑,承續、發揚父親草創彰基的「洗腳之愛」。

蘭大衛醫生與病患在醫院前合影,當年沒有可調整床頭、尾的病床,乃用涼椅權充病床,可坐、可臥。
洗腳精神
固然,隨著時代進步,彰化基督教醫院已脫離蘭大衛醫生草創時期的艱苦與克難,日益現代化。然而,在傳教士們的努力下,視病如親的「切膚之愛」精神依然存在。在蘭大弼擔任院長期間,進一步以耶穌為門徒洗腳的謙卑精神,作為彰化基督教醫院的最高精神指標和院徽。並以醫療、傳道、服務、教育為醫院的四大宗旨。
蘭大弼夫婦退休返英定居後,依然不改對於彰基的關心與對台灣的愛。
一九九一年,蘭大弼獲得台灣旅美僑胞設立的「台美基金會」所頒發的「人才成就社會服務獎」,在加州長堤的頒獎典禮上,蘭大弼用台語這樣介紹自己:「我是一個在彰化長大的英籍台灣人。」許多人在台下感動落淚。
一九九六年,蘭大弼由英國回台灣接受李登輝總統頒贈紫色大綬景勳勳章,當時他已八十三歲,他說:「每一個人都有根,有根長入土地;我在台灣有根,人們記得我的家庭的好,很多人都記得我的父母……」

中部最早的現代醫院──彰化基督教醫院建於一九○七年,一九五六年拆除重建前,全體工作人員在院前留下這一張合影照片。
典範長存
蘭家父子二代留給彰化、留給台灣的,是一份永遠的天人之愛,彰化人非常珍惜。
當年連瑪玉和兒子蘭大弼共同設計的「蘭大衛紀念教堂」,由於採用中國傳統的八角亭設計,彰化人稱它為「基督教的廟」。兩年前,蘭大衛紀念教堂改建成立「彰化基督教醫院院史文物館」,將早年蘭大衛醫生篳路藍縷走過的足跡,以文物、照片的方式呈現在今人的面前。
面對蘭大衛留在台灣的點點滴滴,一手規劃、設計院史館,並以兩年半的時間撰寫、編輯《切膚之愛──蘭大衛醫生與百年醫療宣教史》的院史館館長陳美玲指出:「我們現在有了、夠了,也可以做些回饋的工作!」
「蘭醫師父子共服務台灣近七十年,他們對於台灣的疼惜,我們一方面要感謝,一方面要學習,」彰化基督教醫院現任院長黃昭聲說:「他們呼應上帝的愛,來照顧、服侍台灣人,留給我們最好的典範。」

「南門媽祖宮,西門蘭醫生」,醫療傳教士蘭大衛醫生在彰化默默奉獻了四十年的青春歲月,留給彰化人無盡的想念。(薛繼光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