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其寬是位有名的建築師,設計過許多重要的建築,表現十分傑出;他同時也熱愛繪畫,他以為,建築藝術受到不少侷限,而在畫紙、畫布上,則能海闊天空任意盡情地渲繪。他有心將兩者相互為用,且在這兩個領域內都有所成。他的國畫作品,融合建築設計上的心得——講究設計、不斷創新、以俯仰角等不同角度取景……,在許多推動國畫現代化的畫家中,獨樹一幟。
陳其寬設計過許多著名建築,東海大學及其有名的教堂,由他和華裔建築名家貝聿銘合作完成,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他還是東海建築系的創辦者,現任東海工學院院長。
陳其寬也畫畫,在畫事上的表現並不亞於在建築方面的成就。但或許是他在本行的名氣太響,掩蓋了他在繪畫上的成就,使他在國內建築界的聲名遠比在畫壇大。倒是在國外,他的畫評價頗高,曾有藝廊為他闢專室作長期展出。他也被許多權威藝評家譽為「近代中國最富創造性、且能為國畫開創新境界的畫家之一」。
陳其寬畫國畫,但繪畫的題材與風格常變,作品顯示出多面性與多變性,他說明自己作畫的心態:「每個時代的畫作,都應以反映當代人的生活、思想與感情為目標。傳統國畫已與現代人的生活脫節,創新乃勢之所趨。但如何創新,則迄無定論。因此我不斷作嘗試,把每幅畫都視為一項實驗,試圖為國畫現代化找出一條可行之路。」

圖2:陳其寬認為,畫作應能反映當代人的思想與感情,才有生命、有價值。(曉陽)
盡情馳騁於理性與感性的天地中
陳其寬說話時神情嚴肅,聲調低沉,加上深度的眼鏡,中規中矩的穿著,予人拘謹、木訥之感;與他某些色彩鮮明、構圖活潑的畫作頗不相稱。或許他本性感情豐富、細膩,但幼時受嚴格的家教、成年後受工科訓練,現又主持工學院與建築師事務所業務,使得他的情感內斂到只在畫中流露,平時行事則以理性為依歸。
陳其寬於民國十年,出生在北平一個書香世家。他自小受私塾教育,每天讀四書五經,並練書法。紮實的書法訓練,奠下他日後繪畫的基礎。
他對繪畫的興趣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回憶第一次作畫的情形,陳其寬說:「五、六歲時,我讀到『藤王閣序』中『秋水共長天一色』詞句,腦中很自然地浮現海天一色的景緻,也有一股把它畫出來的衝動。當時父親不贊成我畫畫,我私下懇求老祖父為我買顏料,完成了第一幅『作品』——『水天一色』,畫中只是一片湛藍,但我卻覺得很滿足。」

圖3:「老奴」作於1967年,反映親子關係的改變,現代父母猶如老奴。(曉陽)
建築是受限最多的藝術
陳其寬九歲時進小學接受新式教育。從小學至高中,他始終對美術課最感興趣,表現也十分出色。
他念高中時,正逢對日抗戰,陳家隨政府遷至重慶,逃難的經歷增廣了他的見聞,對日後作畫頗有幫助。「我雖喜歡畫畫,但一方面家人反對,另方面當時國家危難,我也認為學工比較實用,能直接報效國家,因此打消讀藝術系的念頭;但我又希望所學能與繪畫相關,遂選擇了建築系。」陳其寬說。
民國廿八年,陳其寬考入中央大學建築系。大學的建築教育大致可分成二類:一是偏重工程,課程安排以結構、力學等實用科目為主,是目前國內多數大學建築系採行的方向;另一則偏重藝術,強調培養學生的創造力及對美的鑑賞力,許多藝術方面的課程,如水彩、素描等皆為必修。當年陳其寬所受的訓練即屬於後者。
建築系的訓練,加深了陳其寬的藝術修養,也學到繪畫的基本技巧。「建築是限制最多的藝術」,陳其寬說:「設計一棟建築物時,須考慮它應具備的功能、業主口味、經費與技術的配合、法令規定、四周環境……,從種種限制中,找出條可行之路來設計。對於造型美的追求,也就得在諸多限制中進行。」
因此,在學建築時,陳其寬更沉迷於「不受侷限,能完全自我發揮的創作」,繪畫成為他最主要的休閒活動。除了本系必修的藝術課程外,他也常抽空至藝術系旁聽。

圖4:「天旋地轉」,山水由直轉橫,表現飛機起飛、降落時的迴旋感覺。(曉陽)
有家難歸,鄉愁化為作畫的動力
抗戰勝利後,陳其寬赴美深造,民國卅八年獲伊利諾大學建築碩士學位。接著,他到加州大學研究繪畫、工業設計與陶瓷,並曾追隨有「現代建築設計始祖」之稱的葛羅比斯工作。其間大陸淪陷,陳其寬有家歸不得,遂至美國麻省理工學院任教。
思親懷鄉的愁緒,化成一股作畫的動力,民國卅八年至四十三年返臺前,是陳其寬畫作最多的時期。他藉著描繪各種動物,源源畫出對故鄉、家人的想念:「蔭」是大豬庇蔭小豬,「生命線」為母豬哺乳,「母與子」堨擢帶小雞,「團聚」中眾猴相擁嬉戲……;此外還有「山城泊頭」、「嘉陵江」、「山西滇城」等懷念故鄉風情的作品。
歷經戰亂的上一代中國知識分子,也承受最多東西思潮的衝擊。他們幼時受傳統的私塾教育,打下深厚的國學基礎;成長後又接受西方科技訓練,對東西文化異同體認最深,也最懂得融合運用。陳其寬也是這樣,他以慣用的毛筆、宣紙,摻入學習建築的心得作畫。他的畫和設計圖相輔相成:藝術上的修養愈深,他的設計愈能意境高遠,氣度恢宏;建築學上的許多觀念和製圖技巧,使他的畫講究構圖、用筆簡潔,有大家風範。

圖5:「立荷」,作於1965年。(曉陽)
講求「意在筆先」,畫作皆經設計
建築上講究設計,陳其寬的畫作也都經過設計:先有個模糊的構想,經過一段時期的醞釀,待構想逐漸成熟,然後在腦中大致鋪陳素材,決定構圖位置,才提筆繪製。他常說:「我畫畫的時間很少。」這句話說清楚應是:「我真正提筆作畫的時間很少,但事前都經過長期構思,我認為作畫應是『意在筆先』。」
「『意』就是我想表達的意念。」陳其寬說:「繪畫是一種心靈活動的展現,應能觸動觀者的心靈,使之與作者產生共鳴,才算有生命、有價值。所以我認為畫作應能反映當代人的思想與感情。」
隨著文明進展,現代人的生活環境——高樓大廈、汽車、霓虹燈、家電設備……,非前人所能想像,生活體驗自亦與前人不同;陳其寬認為,畫家追求與表達的意境也因此不同,他舉例說:「現代交通工具快捷的運輸力,使人們對速度與動態有深一層的感受;便捷的交通縮短了人們的距離,卻也使得人際關係趨於浮面化與變動快速……。如何表現『動感』,成為現代藝術家努力的重點之一。」

圖1.~4.皆為陳其寬思親懷鄉之作。圖1:嘉陵江。(曉陽)
先博後專,表現恢宏氣度
此外,許多科學工具的發明也擴展了人們的視野。例如:透過顯微鏡,可以看到放大千百倍的細胞組織;經由廣角、魚眼等攝影鏡頭,物體呈現各種變形的趣味;藉著X光,可以透視人體……。畫家應以他敏銳的感覺、藝術的眼光及處理手法,引導人們領略其中的美感。
「但這並不是要國畫家在傳統的山水畫中加上大廈、汽車、霓虹燈,或以抽象、怪異取勝。」陳真寬說:「藝術創作最重要的是內涵,而非形式;因此要使作品能觸動人心或博人會心一笑,作者必須本身生活得豐富、充實,而且非常用心。」
他還認為,無論從事任何行業,現代人都應具有廣博的常識,不僅使自己經常能觸類旁通,增加處事的能力;而且見聞多,能使心胸開闊,凡事不鑽牛角尖,可使生活過得愉快、適意。藝術工作者尤應如此,作品才能表現出一種開闊的氣度。
陳其寬身為成功的建築師,因業務需要常有機會出國,他每至一地,必考察當地著名建築、至藝廊參觀,也同時注意觀察當地的風土人情與民族特色;他還熱中攝影,透過鏡頭捕捉平日易於忽略的吉光片羽;也常與朋友談天說地,交換工作經驗與生活心得;此外還透過閱讀,用心擷取旁人的思想精華……。這些都是他增加知識、豐富思想的途徑。

圖2:生命線。(曉陽)
畫中每能表現新意
他閱讀的範圍很廣,我國古文、詩詞、小說,西方的古典小說、歌劇,及現代科技、經濟、社會、政治等方面的報導……,都在涉獵之列。他喜歡在清晨讀「古文觀止」、中午休息時翻翻「新聞週刊」、晚上臨睡前看小說,沒看完的第二天繼續。他認為這樣交錯進行,有助融匯貫通各種知識,且能激發靈感。
陳其寬因此在畫作中每能表現新意。例如:他的許多作品都是「鳥瞰圖」,為源自建築平面設計圖的靈感;有的以「廣角」取景,突出中心事物,周遭則略為變型,是攝影心得的應用;還有的以國畫長軸表達動感,如「天旋地轉」圖中,山水由直轉橫,是飛機起飛、降落時的迴旋感覺。

圖3:大雨如注。
畫風多變,不願被界定
有人以為陳其寬的畫都是長條型,也有的以為他的畫面積小,還有人說他的畫作線條簡單、深富諧趣、具抽象意味,更有人以為他最擅畫「猴」……,其實這都只是他某些畫的特色,並非全貌。
陳其寬畫風多變,很難將他「歸類」,而他自己也不希望被界定。這一方面是因為他有心做多種嘗試,為國畫現代化找出可行且較佳的途徑;另一方面則是他認為文明不斷進展,畫家也會不斷有新的生活體驗,發而為畫,作品風貌因此會不斷更新。
由於陳其寬認為畫作的高下,取決於是否深具內涵,因此他以為,一幅能觸動人心、引人深思的作品,即使技巧差些,仍不失為好畫。但由於技巧為表達意念的工具,他也不斷嘗試與改進,只不過他始終以為技巧並不足恃。
陳其寬的畫雖變化多端,卻仍保持某些特點——不求形似,追求意境及情趣,表現手法含蓄,耐人尋味,具強烈東方色彩。因此他的畫在歐美藝壇評價頗高,售價亦昂,據說他賣畫的收入比他興盛的建築業務還多。從民國四十二年迄今,他應歐美各國畫廊及藝術中心之邀,共舉辦近卅次個展。

圖4:憶,畫他對大陸老家的印象。(曉陽)
淡泊名利,為愛畫而畫
相形之下,他在國內的畫名遠較國外低。他於民國四十三年應名建築師貝聿銘之邀,來臺為東海大學做規畫、設計,從此在國內定居。民國四十九年應聘擔任東海建築系主任,六十九年任工學院長,並主持「陳其寬建築師事務所」。回國卅年,他在建築界已闖出一片天地,在繪畫上卻成績有限——僅開過一次個展,熟悉他畫作的人也不多。
這一方面或因他是以建築師身分回國,且東海大學的設計一鳴驚人,造成國人「先入為主」的印象;另方面則與他性情內向、交遊不廣有關。未能與畫壇、傳播界與工商界建立關係,知名度自不易建立。
陳其寬絲毫不以自己在國內畫壇的知名度偏低為意,也不積極透過各種途徑向大眾展示作品,這是因為一來他已有很好的收入,不必靠賣畫為生;再則是他深具傳統讀書人「淡泊明志」的想法。

圖5:「燈市」,為陳其寬觀看夜間霓虹燈的心得之作。(曉陽)
期能推動國畫現代化
他說「:中國人認為『少年得志』為人生一大不幸,是因為人一旦成名,很容易耽溺其中而志得意滿,從此失去前進的衝勁與動力。對藝術工作者而言,『盛名之累』尤其嚴重,即使很能自持,不以成名沾沾自喜,但由於成名後別人對他、以及他對自己的期望提高,使壓力加重,心境無法平和,愈是急於作出驚世駭俗之作,愈是難以突破。」
「所以我認為,藝術工作者宜把眼光放遠,不必著眼於目前的名利。」陳其寬說:「何況從整個宇宙來看,個人生命是何其短暫、渺小,因此我所追求的不是當世之名,而是默默耕耘,不斷創新、突破,期能作為推動國畫現代化的先軀,在中國畫史上留下一點痕跡。」

圖1:「少則得」,作於1977年,筆觸活潑、簡練。(曉陽)

圖2:「茄」,作於:1960年。(曉陽)

圖3:「冬景」,作於1956年。(曉陽)

圖4:「孿」,作於1973年。(曉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