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八年前的歐洲,華僑寥寥可數,「僑社」更是從未聽過的名詞,僅有的那麼幾個自己同胞,又受那時的政治氣候影響,壁壘分明,來往者僅三五個人。異國友人雖也熱情可愛,但對我這個中國情結特重,長久不用中國話聊天,或看不見黃面孔黑頭髮,就會覺得情緒低落的人來說,心境頗為寂寞,家國之思如潮似浪,常常將我淹沒。
一長串歲月過去了,歐洲華僑越來越多,特別是經過幾次政治上的大事件之後,亞裔移民的數目直線上升,人一多,各式各類的社團隨即應運而生,名目繁多,令人目不暇給。
華僑的生活型態可說與國內,及僑居當地人民的生活都不完全一樣,因而形成了一個帶有特色的華僑社會,亦就是一般所說的「僑社」。身為僑社的一員,看他從無到有,從弱到壯,除了欣慰之外,也獲得不少參與的快樂。
事實上,我幾乎從未真正加入任何社團做會員,原因是身為寫文章的,不宜給自己抹上甚麼色彩,超然的態度使下筆更能自由發揮。
記得第一次與僑界接觸,是應德國海德堡中國同學會的邀請,他們的信寫得懇切,大意是:我書中的人物使他們感到親切,很想與我在一起談談,「海外遊子,思鄉情重,望您不要拒絕。」老實說,在這以前我還從未有過以作家身分出去演講或主持座談會的經驗,那時我的孩子也還小,丟下家庭隻身出去幾天頗不容易。但我爽快的答應了,主要是我的心情跟他們太相近:同是海外遊子,思鄉情重,能與他們談談,或因我的前去能帶給他們些許的溫暖,都是使我引為光榮和安慰的。
當我將去海德堡的消息傳到慕尼黑的中國同學會時,同學會長也寫了一封情文並茂的信上說:「大姐,請你也來指導一下僑報的編務,並看看我們的選舉。」
那天,是個典型的阿爾卑斯山區的秋冬季陰霾天,太陽藏在雲後,空氣中飄浮著毛毛雨般的小水珠,我把家安置一番,提只小衣箱,便上了路。從我住的這個城到慕尼黑不過五個多小時的火車行程,稱不得遠,只是我與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皆未見過,我們相約聚會,憑藉的是一份共同的感情;遊子情懷和祖國之愛。
在他們想:我一個作家,總得住在旅館裡才像樣,我則堅持不必破費,住學生宿舍足夠。結果在兩地都是一位女同學把房間借給我,她自己去另找住處。
那時慕尼黑的中國同學會稱得上藏龍臥虎,裡面不乏優秀的年輕學子,不但所學專精,筆下也頗來得,把個「西德僑報」辦得有聲有色。我與他們坦誠交談,看他們開會、選舉、參加聚餐,最後的壓軸戲是我主持座談會,題目圍繞在異鄉生活,新土與舊土的認同,中國前途往那裡去等等,大家推心置腹,談得欲罷不能,座談會直到午夜一點才散。第二天清晨幾位同學送我上去海德堡的火車,在那兒等待我的是另一群青年人。
海德堡的同學會沒有慕尼黑那樣的規模,但表現的誠懇絕不稍遜,他們沒有專供舉行會議的場所,一位王女士慷慨的借出她的餐館大廳,座談會除海德堡本地的同學參加外,鄰近的工業大城卡斯魯也開來幾輛小車子,一時高朋滿座。開懷暢談。我小說裡的人物固然是討論的主題,而談得更多的是黯黯鄉愁和憂國憂時。
回到住處,已是深宵兩點。這對我是新經驗,也讓我更深的體會到歷史壓在知識分子肩上的包袱是多麼的沉重。也就是從這次起,我真正肯從自己的小窩裡走出來,進入僑社。
一連許多年,我熱心的盡僑社一員的責任,經常受邀去演講、開會,或參與甚麼活動,除非是真有困難,不會輕易說「不」。也因此結交了許多可信可敬的朋友。
然而,近幾年忙於躋身西方文壇,各式各樣的「洋」文化界活動已忙不過來,與僑社的距離竟漸漸遠了。
今夏歸國,受託於組織「世界華文作家協會」的歐洲分會,答應的同時心裡就在嘀咕:歐洲那麼大、華文作家稀少又住得分散,且我與僑社已少往還,做起來豈不似大海撈針,信雖寫了出去,倒並沒抱多大希望得到回應。
誰知事實出乎我的想像,兩個星期後第一封回信來了,接著一封、兩封、三封……來自歐洲不同的國度,內容都是熱情又鼓勵的,有的告知某作家的住址,有的說已有線索,將去仔細尋訪,也有的差不多帶有歉意的表示,該國彷彿沒有華文作家,不過會盡最大努力去繼續查詢,叫我安心靜等回音。於是,我終於找齊了預定中的十二個國家的華文作家聯絡人,邁出了組會的第一步。
這時我才深深的體會到,友誼常存人間,往昔我為僑社盡的那一點點心力,大家都還記得。也真正的領悟到,不求私利動機純正的奉獻,人們不會輕易遺忘,當你真正需要援手時,不期而至的回報自會帶來欣喜。
僑社,是個有特色的社會,最大的特色在於他的人情味。
〔圖片說明〕
P.111
(鄭元慶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