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科技史」,如何分工?
問:大家都很好奇,「科技史」的合作者究竟如何分工?在李博士的主持下,倘若有意見不一的時候,通常如何達到共識?
答:這很容易,答案簡單得很。到目前為止,李約瑟的合作人至少有廿位以上,但最主要的不過四、五人。第一位是王鈴,他們當年在重慶合作,後來也到過劍橋;王鈴蒐集材料,李約瑟撰寫,所以沒有什麼好爭論的。第二當然是魯桂珍,他們的關係非比尋常,討論時我相信魯博士是知無不言的。另一位魯濱遜原在牛津研究聲學,李約瑟採用了他的論文,現在他是科技史的主要編輯;然後就是我啦,我們的合作也從博士論文開始,他替我修改草稿,也把適用的資料收入書中,我不清楚別人如何,我個人的態度是,這是李博士的書,我應該尊重他的意思。至於晚近其它的合作人,由於計畫膨脹得很大,就多半各自為政,再由編輯處理,像錢存訓的造紙篇,就完全是他獨自經營的,如此一來,更沒什麼好爭論的了。
中國出不了李約瑟?
問:在李博士的四個主要合作人中,有三位中國人,這不免教人遺憾為什麼中國出不了一個李約瑟……
答:我想李約瑟對這個世紀的貢獻,是無可取代的。他不是第一個研究中國科技史的人,卻是第一個發揮至大影響力的人。他的成功非比尋常,集天時、地利、人和於一身,我比較感慨的是看見劍橋的制度,可以縱容英才,各隨所志,天底下大概也沒別處可以排除系務、人事、升等……之類的冗務,讓學者能專其所長。
或許也因沒有這些牽絆,我剛來時非常驚訝。只要你撥個電話,無論多麼知名的大學者,都願意與你討論任何問題,而且多半傾囊相授,毫不保留。這在競爭異常激烈的美、澳,或其他大學都幾乎是不可能的境遇。
問:剛才您提到一九七八年您與李約瑟的合作告一段落,是有其他的計畫?
答:是的,我在一九七三年移民澳洲,並出任格禮裴大學創校教授和現代亞洲研究院院長,並在院長任內完成科技史火藥火器篇,七八年我向大學請假到香港擔任港大中文系主任,兼博萊基學院院長,同時主持「香港基金會」為李約瑟研究所募款,所以,那是我們編寫「科技史」的告一段落,卻是我們合作的另一個新開始。
文學裡找科學!
問:從物理教授轉而研究中國科技史,又成為「沒有上過中文學校的中文系主任」,您是怎麼扮演好這些角色的?
答:不論在物理系或中文系,我一直試圖搭建起科學與人文之間的橋樑,因為這絕對是相得益彰的美事。
早在一九六四年我接下新加坡大學中文系主任,心想:老談科技史總不成,而致力舊文學的中文系很多,大學新創校,我又是第一個系主任,既沒包袱,何不試點新鮮的?於是我想盡辦法在文學裡找科學,試圖說明在中國科技史的領域裡,人文學者可以扮演很重要的角色;而科學家亦可在文學領域貢獻長才。
事實上,中國科技史的許多珍貴資料的確出自大文學家像李白、杜甫、陸游、白居易、韓愈等人之手,懂得一點兒科學,可以更深入了解中國詩詞哩!我和澳洲大學同事曾經出版陸游專論以及白居易的仙道詩。這種詩也有助於考證道家經典的時期。在香港同事的合作下,我們又出版了好些專書,像敦煌手卷裡的占星術,明實錄中的星象記載,和另一本明太子煉金佚書的復原。此外,道藏經理的煉金同義字辭典,也在我的建議下,由我的同事編著完成。
古來豪傑皆通才,今人何必分門戶
問:從文學裡找科學,這角度真有意思,能不能請您為我們的讀者舉些李、杜、白居易的例子說明?
答:這方面的文章,我曾經在哈佛學報上發表,台北國文天地一九八七年也刊載過,或許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找來看看。
有科學背景的人,讀起白居易會更有意思,你可以發現他的詩裡充滿了科學名詞,尤其是煉丹術,他曾經在詩中表示,喝點老酒滿面紅光,比吃仙丹更神氣,其實他本人是煉過丹的,只是沒膽試,因為當時有許多人服丹中毒。後來他改信佛教,自稱與仙道無緣,其實是學道不成,才去而學佛的啊。
你看,其實中國人以前是不分什麼科學人文的,禮樂射御書數,什麼都要學。陸游是大文學家,也搞化學(煉丹)啊!新式教育一分,就分出了問題來,輕的是各自為政,互不相識;重的更是水火不容,分外眼紅了。學文學的對理科一無所知,理科生又對文學全沒興趣,這很可惜。
問:專才教育與通才教育的爭議,在台灣也有很熱烈的討論。您曾經執教美、澳、東南亞、香港、大陸等地,在您的經驗中,那一種教育體系比較理想,能夠文理兼修?
將到新竹清華講學
答:我覺得受英式教育的地方問題最大,澳洲、香港、東南亞多半沿襲英制,分科太早。日本就比較好,大學第一、二年有所謂的教養學部,什麼都要學。所以你和他們談專業以外的東西,至少他們聽得進去,能夠了解,這一點很重要。
問:那麼在這些分科過早的體系下搭建科學和人文之間的橋樑,是否格外困難?您怎麼做?
答:我在大學開「中國科技史」課程向來文理兼收,文科理科學生都用同一份講義,但作業則分開出題。我目前正用中文寫一套教材,打算今年二月份在新竹清華大學史研所開「科技史概論」時使用這套方法。
問:很高興聽到您能到台灣講學,可以想見清華師生一定是引頸以待的。我們知道您在去年二月接掌李約瑟研究所,正式成為李博士的繼承人,是否能談談您接任的經過?去年底李博士過九十大壽,英國報章讚揚他是「廿世紀英國最偉大的學者」,在劍橋作為這樣一位曠世大師的繼承人,您有什麼想法?
繼承人並非「另一個李約瑟」
答:早在一九八六年我在香港時,李約瑟就向我提及接任的事,我們合作多年,這在我是義不容辭的事,所以我結束香港職務,也向澳洲大學辭職後,在九○年初正式接任所長。
作為李博士的繼任人,並不表示我得裝作另一個李約瑟。有人還問我:「李約瑟是個馬克斯,你是不是也繼承他的政治思想呢?」我的態度很明確,只要李博士繼續埋首寫作,我當代他照料研究所,使他能夠專心早日完成巨著,不受冗務打擾。
科技史結論受到萬方期待,大家都希望早日看到它完整結集。可是催稿的工作很難作,散居各地的鴻儒碩彥們,人人忙碌,你不能像催小學生繳作業那樣追討交卷;李博士寫作更是博學廣聞,興之所至,那天要完成誰也不知道。我的任務是推動他們及早完工付梓,不過這看來很傷腦筋。
問:「中國之科技與文明」遲早要完成的罷,大家很關心這個計畫結束之後,您是否有新的作法?我記得您曾經在一篇論文中比較東西兩個科技史研究中心,劍橋的李約瑟的寫作計畫幾乎全在凱思學院院長辦公室(編按:李約瑟辦公室)內進行,全無校方支持;而日本京都大學則有學校全力支持,也培養學生等等。將來研究所是否可能發展成實施研究計畫,也接受研究生的學術中心?
由中國研究到亞洲研究
答:這恐怕是必然要走的路,既然稱之為李約瑟「研究所」,經費又由各方募集而來,我想我們有責任和義務多對外界作服務,也必須培養下一代的年輕學者。否則給錢的人不免要問:感念李博士的貢獻理所當然,但有必要蓋這麼大房子,花這麼多錢嗎?
至於我會有什麼新的作法?半個多世紀以來,李博士以一位善解中國文化的西方現代科學家的身分,來看中國傳統科學,而這門學問的趨勢也正是以現代科學知識來解釋它。如今我試著反過來以一個傳統中國學者的眼光,加上一點現代西方科學知識,來處理中國古代科技史,或許能收互補之效罷。
問:聽說您也打算將所堛漪膍s計畫由古代中國擴展到整個東亞及南洋?
答:是的,李約瑟研究所沒有大學支持,經費來源主要靠亞洲國家的組織募集,因此我們也希望研究所能對亞洲研究有所貢獻。日本、北韓的科技史研究計畫已經開始,我們與曼谷方面聯繫,鼓勵有關泰國農業和瓷器史的研究。有不少學者對這些題目有興趣,至於能作多少,規模多大,得看經費募集的情況而定。
促成清華、劍橋交換學生
近來我們也找了不少台港大陸的學者加入研究計畫,像中央研究院的熊秉貞、台灣大學的劉廣定,都是新近延攬的中國學者。這些研究計畫完成後,會一一成為專書出版,「中國之科技與文明」將來也會有修訂版的後續工作。
問:研究生的部分有確切計畫嗎?
答:我希望能促成劍橋與新竹清華交換學生。研究生可以來所媦g論文,一面到劍橋或倫敦選課,這樣會很理想。一步步來,我會在二月底先到清華講學,或許也帶幾個研究生看看,將來如果所堹鈰鬫h收些學生,無論北美、東亞、日本……各地來的學生住在一起研究討論,會是很好的事。
問:這麼說來李博士「四海之內,天下一家」的理想,至少會在李約瑟研究所媢窶{了。謝謝您接受採訪,祝您台灣之行愉快,豐收。
〔圖片說明〕
P.94
何丙郁教授多年來試圖為科學與人文之間搭座橋。
P.95
位於劍橋的李約瑟研究所,建築別具風味,經費來自各方的捐贈。
P.96
「東亞圖書館」典藏豐富,其中李約瑟親手製作的卡片系統更是珍貴。
P.98
完成李約瑟巨著是研究所當前要務,將來的研究計畫將擴及東亞、南亞,為亞洲研究貢獻心力。
P.99
何丙郁教授希望促成清華大學與劍橋大學交換研究生的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