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躺在如茵的草坪上,悠悠白雲之下,一尊尊巨大的《太極》人像雕塑,在廣闊的戶外,開展出壯闊的氣勢。
在這個公園一般的「朱銘美術館」裡,藝術與大自然合而為一,是藝術家朱銘這一生美學與創作的總結。
穿一身輕便服裝,挑一個清爽的好天氣,走一趟朱銘美術館,在藍天白雲、青山綠水中,坐看雕刻大師朱銘的千件作品,和走進一般室內美術館那種嚴肅、瞻仰的心情完全不同。
美術館的創辦人朱銘表示,不論你是來感染藝術,或是來休閒運動都好,只要進入美術館,都能讓你的身心吃得飽足又有營養。你可以在草地上躺臥,可以親手去觸摸藝術品,只要不會跌倒,甚至攀爬他也不反對,「這些翻銅的作品不怕壞,而且越摸越漂亮呢!」
這樣可以環繞作品四面端看,親手撫摸每一道雕痕的親切感,大大縮短了人與藝術的距離,也使得美術館自去年九月十九日開館以來,除了東北季風到來的寒冬,每個月平均吸引一萬五千人前來徜徉。

作者嚴君玲,生於天津、長於上海、逃難至香港。英國倫敦大學醫學博士,一九六四年移居美國加州行醫,一九九七年退休,撰寫《落葉歸根》,一夕成名。(時報文化出版公司提供)
位於台北縣金山鄉的朱銘美術館,佔地十一甲,是台灣最大的戶外雕塑美術館。在一片向海的山坡上,隨著山勢的高低起伏,包括服務中心、展覽室、會議廳、關心亭、藝術表演區、朱雋館、戲水區、太極廣場、慈母碑、天鵝湖、本館、人間廣場、朱銘工作室、藝術長廊等十四個區域羅列其中。
經過多年的尋覓,之所以看上這一塊地有四大考量,朱銘表示,首先是這裡離首都台北可以一日往返,方便外國人士到臨;其次是順著東北角海岸風景線帶來人潮,人們可以將美術館與金山、淡水、陽明山,甚或野柳、基隆、宜蘭等景點連成一線。另外兩點則是景觀上的考量:「雕塑公園,既然是公園,就要有山有水,尤其要有水環境才會有『活氣』。」而這一塊原本是一片草莽的山坡地,不僅可以遠眺海洋,更有四條小溪流過,這正是吸引朱銘看上它的重要因素。

作者喚作「娘」的繼母與其父親早年企業界大亨嚴錫榮的合照。(時報文化出版公司提供)
從服務中心進入,穿過隧道一般的展覽室,可以一路瀏覽兩邊的國內外大師名作。一踏出戶外,眼前豁然開朗,六個穿著黃色衣服的雕像,背著鼓脹飽滿的降落傘,從天而降,好一個充滿動感驚奇的開始。
四周草地上,摩托車騎士舉起前輪高高朝天;其他運動員有的跑步跨過低欄,有的像條魚般地反身跳高,有的伸展肢體,拿著呼拉圈作體操表演,這些與人等高,以海綿捆紮,再經翻銅上色的《人間系列──運動員》作品,五彩繽紛地佈置出一個奧林匹克運動會來。
人間系列,是朱銘晚期的作品,以木材、石頭、海綿、泥塑、不鏽鋼各種材質,刻畫形形色色的人間煙火,也是美術館內,數量最多,分佈最廣的作品。
你瞧,這一棵棵樹下坐著兩個閒聊的老婦人,那塊石頭上一對男女執手談心,一個小孫子爬上阿媽的膝蓋上玩耍,一群裸女恣意伸展肢體圍成一個圈。許願池旁矗立的不是希臘羅馬雕像,而是一群不知名姓,一如你我的世間人。
往戲水區的步道上,每一個座椅上都坐著一個不鏽鋼的作品,吸引著參觀的人們小坐一下,既可歇歇腿來,又可以好好和藝術比坐相看。「我的這些作品,其實也是美術館的一群遊客,而前來的遊客們,則是我的活動雕塑的一部份,」朱銘表示。原來你我早在大師的設計下,成為園中風景的一部份。這樣的設計,使得《人間》的意涵顯得更寬廣。
而位於本館附近的「人間廣場」上,一群穿著西裝、大衣,頭戴帽子,手撐雨傘的《紳士》,不相干地站在一起,像是一群來自四方的過境商旅,在一個下雨天,短暫地交會在生命的一瞬間。當來人撐起雨傘穿梭在紳士之中,人也彷彿成了無聲的雕塑,並立於草地上。「我的作品都沒有台子,因為這些作品不應該像神明一般被高高『奉祀』,」朱銘指出。
在這個人間廣場的邊緣,也是美術館視野最佳的地點。那一個個面向著大海的雕像,定坐在休息椅上,望著遠處基隆海上的基隆嶼與金山灣,還有海灣邊的漁村人家,悠悠出神。

(卜華志)
相較於散佈在每個角落的人間系列,在園區中心圓形大草坪的《太極》作品,則顯現出開天闢地的大氣度。一個個沒有面容,不具個別像,三公尺以上的墨綠色翻銅人像,伸腳推手,在單鞭下勢、十字腿的招式中,甚或招式與招式之間的轉承,展現太極拳靜中含動、動裡養靜的哲學,手的招式,在身體與氣的帶動下運行,內蘊飽滿力道。
太極與人間,是朱銘最重要的兩個創作主題。朱銘的經紀人兼藝評家張頌仁覺得,「太極是一種近乎宗教藝術的超人力量,而人間則是飽食人間煙火的世俗眾生像,」塑造太極需要大氣魄,雕刻人間則必須有細膩的感觸和嫻熟的技巧。有了這兩組作品,才能構成朱銘完整的藝術世界。
開始創作太極系列,是源於恩師楊英風看朱銘身體太單薄,於是建議他練習太極健身。三十多年來,至今仍每天練拳的朱銘,在沒有間斷的習拳生活中,自然而然滿腦子都是太極。「我的創作,就是我的生活,都不是預先設計或想出來的,」朱銘表示。
這個太極廣場,是參觀者最喜歡久坐或躺臥的空間。大草坪邊上,種的都是海芒果樹。這種開白花、少落葉,又長得不高的樹,是經過特別挑選的。朱銘美術館館長、也是朱銘幼子的朱原利指出,樹太高,放在大作品旁邊顯得擁擠,放在小作品邊又會以大欺小,「因此選擇不高的海芒果,是因為它們具有陪襯的效果,又不會搶掉主題。」
而園區內的館舍,屋頂設計趨向於樹頂的弧線造型,使用的材料為青銅,隨著時間的氧化,自然褪變成與四周山色相容的墨綠色。還有遊客反應不夠氣派的休息區或廁所,其實也都是刻意讓它們那樣簡單樸實,好讓一房一舍,一草一木,每一件藝術品的擺置,都能相互和諧,共容於天地山水之間。
「並不是蓋越多就越好,蓋太多厝在雕塑園區裡,只會增加環境的負擔,」對於雕塑美術館與景觀的搭配,朱銘有許多獨到的看法。他謙虛地表示:「也不需要什麼大道理,就是好好的看,看那一個環境欠什麼就擺什麼,要是東西一放上去就拿不掉,那就是放對了。」

作者與家人的合照並不多,圖為幼年時期與兄弟姊妹的合影,前排右一為作者。(時報文化出版公司提供)
在整個園區的規劃設計,最耗費心血的是美術館本館。跨過一座鐵橋,另一組降落傘作品懸掛在潺潺小溪上,一座幾何現代感、彷彿被剖開的金字塔建築便是最能闡述朱銘創作歷程的本館。
十五歲時,朱銘在父親的帶領下,投入傳統木刻師父李金川門下,學習造型具象的民俗題材木刻。民國五十七年,他毅然地再敲開大師家門,成為楊英風門下唯一一位工匠出身的弟子。
一進館內,樓下迎面的第一件作品是朱銘的成名作《同心協力》,一匹老牛,奮力拉著載滿木頭的拖車在爬坡,大雨過後的泥濘使得老牛足踝深陷泥沼之中,四個農人也在兩旁一同使力推動。這樣來自土地的主題,農村裡人與獸相互依護的情感,在民國六十五年首展時,引起了莫大的肯定。順著隔座繞行,包括《二十四孝》、以妻子為主題的《玩沙的女孩》等早期傳統木刻時期作品一一呈現。除了傳統木刻作品,上了繽紛色彩、大刀斧劈的《人間》木刻作品,或坐或站地林立於樓下的大廳中。
由傳統到現代,由鄉土水牛到人間眾生相,兩位影響朱銘深刻的恩師李金川與楊英風的手稿與作品,就擺在本館二樓的陳列室內。

主演歌聲魅影時期的夏台鳳兼具古典美與現代感。
儘管師恩如山,不過朱銘卻語帶驚人地說:「我努力求來了兩個老師,卻也花更多的力氣來『丟』了兩位老師。」楊老師一開始就不希望他變成「楊英風第二」,於是他先是丟掉過去李老師的傳統的技法,接著要丟楊老師的風格。「兩手抱著別人的東西,如何有空間來裝自己的東西?創作不來自學習,不來自認識別人,因此要『忘』,才能找到自己,」朱銘指出。
丟了老師之後,朱銘還要丟。他接著丟「材料」。先是木頭,在與木頭已經對話到毫無間隙之後,再無法有新的對話或語言出現了,於是丟木頭,之後他又丟保力龍,丟海綿,接著丟泥土,丟不鏽鋼。對朱銘而言,不同的材質有完全不同的性格,使用機器的一百五十噸力道來捲、捆、扭、擠不鏽鋼,和徒手捲捆海綿,相互「逼」出不同的創作態度與風格來。園區裡豐富多元的作品,就是朱銘這樣「丟」出來的。
在自己的修行藝術過程,他踩著過去的自己,一路丟了過來。面對出生後,一張眼就看著他雕刻的長子朱雋,朱銘也不曾指點過一刀一斧,因為他也不希望兒子成為「朱銘第二」。
在戲水區隔壁的朱雋館內,主要是朱雋近十年來的作品──《拉鍊系列》。一條巨大的拉鍊開出一個半月型水池,池中荷花迎風搖曳。水池邊,一座帳篷般的小屋,同樣藉著拉鍊開出一扇小門,還有許許多多的石頭,也全都加上了銅質拉鍊而開了口。選擇石雕為表現型式的朱雋,藉著石頭與拉鍊這樣不搭調的組合,帶給人們嶄新的想像。拉鍊,拉開了空間的虛與實、陰與陽,在齒齒相扣中則表達一種「不增不滅」的思考概念。
活、動美術館十一甲的大空間,在平日裡儘管也有上千人進入,在綠樹與起伏的山勢中卻顯得十分寧靜。然而一到了假日,美術館卻不免人聲鼎沸。
開館以來,陸續舉辦的說唱月、看戲月,還有美學講座,請來了漢霖說唱藝術、古名伸舞蹈團、匯川劇場、杯子兒童劇團等眾多藝術團體前來。藝術表演者見於環境的豐富優美,往往將表演自舞台延伸到園區的其他空間,隨時出現在人群四周,使得園區亦成為一個大劇場。除了動態的藝術表演,包括朱銘美術館攝影比賽、兒童創作比賽,還有靜態的主題徵文比賽。第二屆兒童創作比賽裡得獎的施禹竹,以隨手取得的菜瓜布加上牙籤做出一個仙人掌家族,創意十足。
「美術館雖然以收藏展示父親的作品為主,但是他並不希望這只是一座個人的紀念館,」朱原利表示,以朱銘美術館優渥的戶外空間,他們更致力經營一個「動的,活的」美術館,使得美術館園區經常換裝,時時展現新的風貌。
每個星期六、日,應朱銘邀請的駐館藝術家莊明旗自南台灣飛到北台灣的金山,就在美術館最重要的本館外牆上,提著一桶桶油漆,揮起了彩筆,暢快地勾勒出粗黑線條的人形符號與動物圖像。開館至今,將近一年的時間,打算「給朱銘美術館一點顏色瞧瞧」的莊明旗,欲罷不能,他的「植被藝術」,由本館外牆,一路畫到了水泥步道,還有餐廳的牆面,不僅已將美術館改頭換面,莊明旗覺得更大的收穫是「與參觀者的互動」,那也是一種植被藝術,藉由對話,更直接將他粗獷、狂野的作品,種進參觀者的心田中。
除了駐館藝術家,百公尺長的藝術長廊,開放給年輕的藝術創作者,直接以大牆面為畫布,現場作畫。孩子們也有揮灑的空間,綿長步道上,一塊塊方框,可供孩子們以粉筆塗鴉。進入朱銘美術館,參觀者不再是一個單純參觀者,更可以是一個創作者。
為孩子找一個家今天的朱銘美術館好山好水、綠樹蒼翠,這卻耗費了朱銘十二年的心血與一生積蓄。說起建館的動念,朱銘表示:「生了一群孩子,總是會擔心他們沒有一個好歸宿。我的作品都很大,只要展出檔期沒有接好,住家門口的街邊就要堆滿了太極或人間,當初就是想為作品找一個家罷了。」
然而,以朱銘一向全力以赴的個性,要做就要做到最好的衝勁,從一分一分的買地,各種建築法規的申請,到園中所有建築,一草一木,甚至一條水溝的設計無不一手包辦。可以說美術館是朱銘這一生最大的一件作品了。
建館的十二年間,每個星期有三、四天他會住在工寮裡,五點多就起床分配工作,拿著自己做的各種模型和建築師傅們溝通。其他的時間,他還要趕回台北「闖錢」和創作。不願意財團介入而影響日後經營理念的朱銘,四處籌款,真的沒錢時,朱太太就會提醒他「稍微擋一擋」,也是因為這樣停停做做,所以耗費十二年的時間來建館。其過程,連韌性十足的朱銘夫婦也忍不住要直說「辛苦,真辛苦」。辛苦的包括兩台二手的挖土機,在修了又修之後,最終也鞠躬盡瘁,成了廢鐵,為了紀念挖土機的貢獻,朱銘特別將它們改裝成雕塑作品,陳放在工作室,紀念挖土機的辛苦,也記憶建館過程的點點滴滴。
理想不朽美術館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獨特點,就是所有鋼筋建材全部以不鏽鋼和銅取代。因為鋼筋水泥的壽命有限,朱銘不願自己最大的一件作品將來也要成為危樓而被拆毀或修建。因此整座美術館用了三百五十多噸的不鏽鋼,目的在於追求一個「不朽」。
不朽的理想,不只在美術館的建築物。為了美術館能永續經營,朱銘主動將這塊可以自由買賣的建地與農地,變成公園用地,並在開館當日,將整座美術館,包括自己一千多件的作品,還有自己收藏的國內外大師名作全數捐給了「朱銘文教基金會」。今天的朱銘或是朱家的孩子就和全國兩千多萬的你我一樣,共同擁有這一座天人合一的戶外雕塑美術館。
在其他地方,公共展場甚或街角大樓廣場,人們都不難看到朱銘的作品。然而那只是一個詞彙,一個句子,「朱銘美術館是一篇有起承轉合的文章,在這裡你可以看到完整的我,」朱銘表示。迎著陽光與海風,美術館的一磚一瓦、每個角落,每件作品,都是藝術,都是朱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