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文學與科技於一爐──張系國

對華文地區讀者來說，張系國是一位創作力旺盛、想像力豐沛的小說家。不到三十歲，他就以《棋王》、《昨日之怒》等小說享譽文壇，尤其《棋王》曾被「亞洲周刊」入選為二十世紀一百大中文小說，是最受讀者歡迎、作者最心愛的作品。《棋王》以一名能未卜先知的五子棋神童的經歷，反映一九七○年代經濟起飛後，台灣社會知識份子的急功近利。

他自陳，「別人為藝術而創作，但我只為人而寫作。」雖然長年旅居美國，但張系國的創作動力幾乎都源自他關懷的故鄉。不少作品皆取材於當時台灣社會現狀，例如《地》寫經濟轉型中，人與地的關係，留學生的迷惘和失落的心境；《昨日之怒》描寫一九七○年代海外知識份子發起的保衛釣魚台運動。

爾後，他的題材逐漸轉變為科學想像、哲學與心理剖析，自認是「雜家」的他並不滿足於文學創作的框限，寫作觸角寬廣，涉及歷史、思想、電影、政治等領域。

《沙豬傳奇》展現四兩撥千斤的機鋒與嘲諷功力，聲東擊西地迎戰咄咄逼人的女性主義；《星雲組曲》勾劃未來人類生命在宇宙中所扮演的角色；在《V托邦》中他第一次討論政治，試圖為陷入僵局的兩岸關係解套。

「台灣最佳的途徑可能是：遊走中西，虛擬中華。」張系國說，擺盪於中西文化之間的台灣，可以參考歐洲共同體的發展，趨向「中華共同市場」、「中華共同體」、「中華邦聯」的三部曲前進，但這三部曲不必設定時間表，如此台灣不必譜出故事的完結篇，台灣的故事也永遠不會結束。

近日，他的新作是逐步完成圍繞食、衣、住、行、育樂的五本短篇小說集，內容包括描寫遍佈五湖四海的中國餐館《大法師》、居住在都市叢林中的《城市獵人》，現代人在網路上嬉戲、神出鬼沒的《神交俠侶》，加上最後將完成的「衣系列」，構成一套紀念孫中山先生的「民生主義」。

自幼熱愛文、史、哲的張系國，年輕時就勇於嘗試各種創作文類，在中文科幻小說混沌初開的一九六○年代，他扮演起披荊斬棘的拓荒者角色。一九六九年，他以老練的功力，寫出第一篇科幻作品《超人列傳》，從此和中文科幻結下不解之緣。一九八九年他創辦「幻象」雜誌，做為打造本土科幻盛世的基地，也常回國擔任科幻小說獎評審、拔擢新生代小說家，被譽為中文科幻小說的開山祖師。

張系國以傳教士般的熱情，致力發揚光大華文世界的科幻薪火，打出「科幻是作家的黃埔，科幻是宇宙的香爐」口號，因為不少台灣小說家如張大春、平路、鄭寶娟等人，最早都是從寫科幻小說起家。

遊走科學與文學兩大領域四十載的張系國，角色多重。也許因為創作等身，讀者常淡忘了他科技人的身份，事實上，張系國本行學的是電機，他的正業是學者。

一九四四年張系國出生於中國大陸重慶，隨家人來台後，在新竹長大。自台大電機系畢業後，一九六六年赴美留學，獲加州柏克萊大學電腦科學博士學位。他曾在康乃爾大學、伊利諾大學、伊利諾理工學院等校任教，長年旅居美國，漂泊異域，現任匹茲堡大學教授，發表過二百四十多篇研究論文，指導過兩百多位博士生。

雖然是電機系教授、學的是資訊科學，但張系國常提醒自己不要過度依賴電腦，一度他堅決不用電腦寫作，清楚劃分職業和興趣兩個不同世界。後來他自嘲「晚節不保」，屈服於電腦和通訊結合後，收到的中文「伊媚兒」越來越多，不得不妥協，用中文處理資訊。

進入張系國架設在匹茲堡大學的個人網站，首頁是他五歲外孫穿著超人裝的頑皮模樣，張系國俏皮的寫著：從小孫子的照片點閱進去，可以發現張系國的本尊──原來是科幻電影《星際大戰》中智慧大師猶達的模樣，流露出他赤子的一面。

張系國的作品刻劃了台灣每個年代的轉變，以文載道、以小說記史。字裡行間不時流露出他扛在肩上的「感時憂國」重擔。

一九七八年他在美國芝加哥創辦了知識系統學院，這所學院標榜舊式的中國書院形式，以小校小班型態，強調師生之間的密切互動。他找來將退休或已經退休的資深教授為師資，他認為，這些在退休之後還願意教書的人，基本上都是「好為人師」，以教書為人生一大享受，他們不要求高薪，卻有高度的教學經驗與熱誠，因此能創造一個高品質卻不是高學費的教育環境。

已屆耳順之年的他，今年應工研院之邀，自五月開始執行《天長地久》計畫，幾個月來每日和眼中的「小朋友」（年輕工程師）腦力激盪，將他的小說狂想落實，而這個「在現實世界的底片上疊影未來科技」的過程，要從科幻小說《夜曲》中，那位站在台北青田街上，拿著儲存時間的「天長地久計」，默默等待愛情的癡心女子說起：

問：請先談談《天長地久》計劃的發想源起和執行程度。

答：工研院電通所所長林寶樹是我在美國大學指導的第二位博士生，資策會執行長柯志昇是第三位博士生，關係很親，他們知道我今年休假，就希望我回來，也請我提個研究計畫。剛好工研院有項自主前瞻計畫，研究方向可以走在別人前面，他們只說最好是一個瘋狂的想法。我的瘋狂點子很多，就提議把《夜曲》中借時間、還時間的情節實現，《夜曲》其實是一個愛情故事，談戀愛就等於把一段時間借給對方。

張系國認為，科幻小說除了描繪美麗世界的未來，也有警世的作用。他擅長透過悲憫的諷喻，批判人類的自滿和愚妄，如真似幻，玄思浩翰。

天長地久有時盡？

故事的源起是二十幾年前我經過和平東路，看到一位女孩站在街頭、當天又下著雨，有種淒涼感。以前我坐計程車時看過「買賣名種犬」的小廣告，覺得很有趣，就想「如果買賣的是時間呢？」

這篇小說寫完後，到現在仍有很多人喜歡，也被翻譯成英文。我借用希臘文的時間「chrono」這個字，結合機器人的robot，成為「chronobot」這個字，變成一種可以搬運時間的機器。很多人問：時間怎麼搬來搬去？其實，農業社會農忙時常請人來打工，現在到東南亞或墨西哥還可以看到這樣情景，接近巴士站的地方，就可以看到開卡車的人過來比出「三」、「五」的手勢，然後就有三個人跳上車去打工，這是最簡單的買賣時間。

現在的企業組織，也有委外的服務。現代人偶爾都覺得有幾小時沒事做，常有些零碎時間，我們就想可以透過手機或網路的機制把它賣掉、買回來、存下來，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用勞力或腦力來換也可以。基本雛形是一隻手機，類似現在的智慧型手機，也就是一台小型電腦。

這幾天我們在腦力激盪，找來工程師、推廣、行銷的人，大家設定了幾個可能運用這款產品的族群。我想，銀髮族最可能先運用，現在老年人身邊都有很多測量血壓、脈搏的儀器，以後我們還可以把一個個分開的儀器整合進去，不但可以測量糖尿，還可以把胰島素放進去，這個儀器會佈滿像牛毛大小的奈米感測器。

這是一項兩年計畫，希望今年開始推廣、明年可以技術移轉，既然要推廣，「可使用性」就很重要，尤其要給老人家使用，不能很複雜，要讓他們輕鬆使用。

「神話都是故事。耶穌、釋迦、許多政治領袖人物，都喜歡說故事。故事一方面意義清晰，另一方面十分曖昧，兩者都不可缺。」《遊子魂》

網路時代新產品

問：把小說情節落實成一個具體產品，有沒有困難？

答：到現在都很順利。主要風險就是做出來沒人用，市場不接受。工研院是一個研究單位，產品開發出來後不會由工研院推廣，這是一個屬於網路時代的社會性產品，要有用戶群。

如果只有一名老人使用，效益是零；若是應用在一個社區，效益就出來了，我們必須創造出一個社群。目前先做出一個產品雛型，我們的行話稱為「spiral technique（螺旋技術）」，每個階段都要經過「做出產品、評估、找出缺點、風險分析」的步驟，每個階段走一圈，再走第二圈、第三圈、第四圈等，現在只進行到第一圈。

問：既然是兩年計畫，會不會發生技術成熟了，但沒有台灣廠商接手，反而被國外大廠搶先一步的情況？

答：技術一定跑在前面，技術開發出來後，就需要一位像比爾蓋茲一樣有商業腦筋的人來推廣，到現在我還沒看到一個產品是由當初開發技術的人帶到市場上，我很希望我們在工研院、資策會團隊中有人出來開公司，利用這個產品賺大錢，因為同時會研究又會市場行銷的人並不多。

所有科技發明都是利用時間落差來賺錢，最多比他人早兩年，往往是幾個月之內，你的點子就會被別人聽到，就有人跟進做出來。

問：老師的著作等身、觸角敏銳多元，創意源源不斷有何訣竅嗎？

答：創造力最重要的是聯想，當科學家看到鳥在天上飛，就想到人可不可以飛？這就是聯想。詩、小說，各種藝術與文學創作，都靠聯想。

我自己的專業在知識工程，也就是研究人如何掌握知識、用知識推理，廣義來說，就是人工智能的一部分，因此對推理的方式、聯想、思考，都有相當了解。在我看來，創造力不是天生的，是可以訓練的，很多證據顯示，人腦中的神經元不是預先連接好的，靠的是化學作用刺激，這也是一種非線性思考；聯想不等於亂想，自然會形成一個pattern。

問：科幻小說是一種對未來世界的想像，在老師的科幻小說中，還有那些情節在可預見的未來可能成真，例如《望子成龍》中的基因改造、《玩偶之家》的機器人等？

答：機器人統治世界不會發生，我曾問很多人願不願意花三萬元買一台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又會獨立思考的機器人回家？所有人都說：不會。

機器人做得越成功，我們越不敢買它，這就是推廣機器人很久但不成功的道理，因為它有威脅性。可是我們會買智慧型吸塵器、洗衣機，人工智慧自然會分散到家中所有日常家電中。就商品來說，機器人沒有市場。

「烏托邦是西方世界對理想社會追尋的象徵，在追尋的過程或旅途裡，無論個人或社會都會經歷一種絕大變化，......變化的過程必然是痛苦的，旅程必然是艱辛的，但只有經歷過大痛苦才能達到更高的境界。」《V托邦》

機器人不會統治世界

但機器人的技術對下半肢癱瘓的病人會很有幫助。我有一位朋友研究神經網路，他認為，癱瘓者的腦子是好的，應該可以把訊號取出來、送到下半身。理論上並不複雜，我們注意人走路時，不只下半身會動，上半身也會動，譬如提左腳、左手臂也會動，就可以把上半身的訊號送下來，也許走得不是很漂亮，但確實可以走。

只是這一套理論對飾演電影《超人》的克里斯多福可能沒有用，因為他是頸部以下癱瘓；要讓他走路，需要一套更進步的方法（編按：克里斯多福不幸已於十月因心臟衰竭病逝）。也許把一套機器人的裝置架在他身上，就像昆蟲的外骨骼，也像日本卡通片的《六神合體》中的機器人，五年、十年內就可以做到。

將來最可能出現的是「機器」與「人」合在一起的「半人半機器人」。最後我們要面對的問題是，他是人還是機器？他有人性，應該是人；但人死後，而機器沒有死，那我們承不承認它是人？搞不好我們不得不承認它的存在，因為它比人類身強體壯、又是不朽的。若有一天人被機器人滅亡，就是因為人是血肉之軀，壽命有限，被自己製造出來的機器人取代。機器人與肉體結合在一起，很可能變成未來人類進化的目標。

一寸光陰一寸金。借用「時間有價」的概念，張系國與工研院團隊將設計出一款「天長地久計」，用來向他人借時間，再把時間歸還。

新世代新語言

問：老師在「民生主義」系列小說提出「小說大器化」的想法，認為各種題材都可以小說化，是有感於現代年輕人不再讀小說了嗎？

答：年輕人讀不一樣的小說，他們讀網路小說。每一代人表現的方式不同了，我常回來擔任科幻小說獎評審，看到很多年輕人仍有創作慾，數量愈來越多，只是文字修養不一樣了，不能說「差」，譬如「我很怎麼樣」，他們就說「我粉」；「這樣」變成「醬」；用「味道不行」表示不好吃等，這是他們發展的新語言，語言有強烈的不連續性，每段之間沒有必然關係，就像網路超連結文本的特質。

問：這次老師回來台灣住了一段時間，對台灣社會有何不同觀察？

答：我對教育的憂慮遠超過其他事，國內大學擴充後，大學生的程度等於是中學，大學生畢業後，都要唸研究所，整個教育是倒退的。台灣的教育改革把專科制度打破了，這個制度也許不公平，但當初設計有其目的。譬如德國也有專校，訓練出來的專門人才很受重視、社會地位並不低，以前台灣的五專訓練出來的人才會打仗的，現在在美國知識系統學院幫我管機器的學生，都是到我學校唸碩士的台灣五專生，因為他們會動手。現在五專都升格為學院，老師只想做研究，不想專心教書，學生什麼也不會。

「我們所看見的星光，可能是千百年前眾星所發射出的光輝。......無數的星光，似乎在召喚著我們，召喚著我們走向過去，使我們相信，過去的世界仍然存在，星光就是過去無數世界的見證。」《夜曲》

擔心人才出現斷層

我現在在美國指導的學生都是大陸留學生，沒有台灣學生，台灣學生都不出國留學了。

十年前我看兩岸學生的差異，當時覺得大陸留學生年紀較大，可能自己經歷過文革或長輩經過文革，個性較深沉，看過人性陰暗一面；而台灣學生較開放、活潑，這是過去的分別。

現在大陸留學生也多是獨子、獨女，家庭富裕後也變得嬌寵了。以前只有台灣留學生暑假會去度假，現在大陸學生也寧可回家度假，和時下我們看到各國的年輕人一樣變得開朗活潑，一代代都在轉變。

可以說，現在的大陸留學生像十幾年前的台灣留學生，台灣學生則接近以前的香港學生。這也沒有什麼壞處，老實說，以前我們有點看不起香港學生，覺得香港是一種混雜文化，英文講不好、中文也講不好，現在台灣學生也是如此，但我已經很能接受這些，因為台灣文化就是一種不純粹的混雜文化。三十年前我就認為台灣人就像歷史上很會做生意的腓尼基人一樣，到處去開拓世界。

雖然住在美國這麼久，我現在的心境是，可以在任何地方生活，觀察當地社會；但我真正喜歡住的地方當然是我的故鄉台灣，另外是義大利。義大利人和中國人很像，很講義氣、注重家庭觀念。如果被朋友背叛，是非常大的悲劇，比什麼事都嚴重。

這次回台灣，假日開車到九份、內灣，有個感覺，台灣很多地方很漂亮，有天走到一個不知名的小鎮，看到舊時熟悉的景象，就是一種幸福。

「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小說其實無所謂死亡不死亡，因為對永恆的藝術而言，死亡的問題根本不存在。」《民生主義系列小說總序》

張系國在新竹長大，爾後留學美國、定居異邦，雖長年在外，但仍勤力筆耕，筆下也常透露出對國家民族的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