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境的見證
民國廿四年,鄧南光回到台灣,發現在日人統治下無適當出路,乾脆以學生時代所學的攝影為業,在台北市的京町(今博愛路)開設了本省第一家照相器材行,取名「南光寫真機店」,並開始他第一階段的攝影創作。自民國廿四年至卅三年間,他走遍全省,拍攝台灣景色風物,留下近六千張的底片,包含人像、靜物與風景建築,從社交生活、禮俗祭儀到市井民情,廣泛地紀錄了台灣民間的人文、社會景觀。這是他創作量達巔峰的一段日子,他似乎以照相機為筆,持續且執迷地撰寫生活上的影像日記,而這些代表他攝影歷程中第一階段性作品,最有意義的是,他能以一個本省攝影家的「觀點」出發,替殖民時代的台灣情境,留下許多珍貴的見證。
「候車室的心情」(一九三八年)攝於新竹市郊的一個小車站,一對不相識的男女各懷心思地分佔座椅兩端,他(她)們的裝束、坐姿與心情在鄧南光不動聲色的快門中表達了難以言明的人性況味。門窗外的強光引進一絲暖意,典雅地浮現在候車室一角的陳設造型上,其光影的柔和逆差,襯托了物件的景深距離感,也營造出遙遠的時代迷惘氛圍。
做為主體的這位盛裝的女性,應該是鄧先生的第一關心焦點,她與旁邊的男土、身前的廢棄桶巧妙地形成了一個三角抗衡,這三「點」之間的「距離」,適切地突顯出主體的陌生與孤立感,影像的單純。和諧與比例感,表現得無懈可擊。這彷佛是一張電影劇照或一幕舞台場景的呈現,實際上卻是四○年代活生生的現實寫照。「生活、就是一種演出」,在這兒有著頗為吊詭的一種詮釋或辯證,其實,他們只是坐在那兒,攝影家也只是拍下一張照片,卻表達了生活之外無言的戲劇張力與想像空間。
「候車室的心情」不只是這對男女等待(?)的心情,更是攝影家觀伺與沉思的心情,在這樣的影像中,我們不只讀到事實的呈相,也似乎領會了作者心中浪漫且落寞的心緒表白。透過這彷彿是「異鄉人」的恍惚直覺,鄧南光表達了一種淡然失落的感傷情懷,一絲無法釋然的時代鄉愁。
「盪鞦韆」(一九三八年)則令我們想起布列松同一年代的作品,他在法國所拍的一位年輕新郎陪新娘玩鞦韆的照片。兩者同樣是因為服飾與行為的異於常態,卻在童心的自然流露中顯示出一種意外的生動情感。在淡水海灘上,來回鞦韆的擺盪中,我們見到穿著旗袍與洋服的模特兒另一種本能與面貌,這是在一般故作矜持的亮相中所想像不到的,鄧南光能突破一般人像攝影的規則,以動代靜,正顯示出他的機智與幽默,以及對青春與生命的歌頌之情。在鄧先生 50mm的標準景框中,他利用時機的掌握、線條的組合與明暗的配置、表達了陽光下的愉悅,似乎在這樣的影像中,我們見到鮮活的生命與濃郁的人味,感覺鞦韆女郎半個世紀之前的笑聲仍然飄蕩至今。
再以「掃墓季節」(一九三八年)為例,圖中出現的七個人物,以一種互制互動的關係均勻地分散在四周,每個人的舉止動向都不同,微妙地詮釋了角色的定位與關連。碑石、扁擔、雨傘、謝籃、供品、燭火以及男士們的呢帽和風衣上的雨漬,各適其所地營造出祭拜的氣氛情境,亂中有序,充滿豐富的「焦點」移轉與對照。這樣的取景與構圖,看似隨意,卻需要一種靈犀的「直覺」感應才能完成。鄧南光具有這樣一種稟賦,他能以平實、靜謐的心情與手法,提昇、淨化了平庸、煩瑣的現實表相。
「上香」、「遊街」、「看戲」都是他在一九三五年的北埔拜拜時所紀錄的,可以再一次看到他平實、穩重的風格。在面對大場面時,他知道「包容」的角度與範圍,不喧賓奪主,也不賣弄構圖,或顯得太過平面。在「上香」中的層疊香客、「遊街」中的迷朦煙霧,「看戲」中的俯角取景,鄧南光謹慎地表達了他對家鄉節慶的印象與情感,這些較接近「純紀錄」的影像,在命題的描述、細節的交代與氣氛的捕捉上,都深具功力,有情而抑制,是優秀的寫實紀錄作品。